曹潔躬滿江紅
國初曹潔躬滿江紅[錢塘觀潮]云:“城上吳山遮不住,亂濤穿到嚴灘歇。是英雄未死報讎心,秋時節。”沉雄悲壯,筆力千鈞,讀之起舞。竹和作,已非敵手,何論余子。
尤西堂論詞
尤展成云:“近日詞家,愛寫閨,易流狎昵。蹈揚湖海,動涉叫囂。二者交病。”西堂此論,可謂深中詞人之弊。顧自言之而自蹈之,何耶。
孔季重鷓鴣天
孔季重鷓鴣天云:“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勝國之感,情文凄艷。較五代時鹿虔臨江仙一闋所謂“煙月不知人世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者,可以媲美。
紅豆詞人與王桐花
“把酒囑東風,種出雙紅豆。”吳{艸園}次詞也,當時有紅豆詞人之號。“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王阮亭詞也,京師人呼為王桐花。此類皆一時情艷語,絕無關于詞之本原。而當時轉以此得名,何其淺也。
一語之工傾倒一世
宋人如紅杏尚書、賀梅子、張三影、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華例影柳屯田、曉風殘月柳三變、滴粉搓酥左與言之類,皆以一語之工,傾倒一世。宋與柳、左無論矣。獨惜張、秦、賀三家,不乏杰作,而傳誦者轉以次乘。豈白雪陽春竟無和者與,為之三嘆。
一篇之工傳播藝林
子野吊林君復詩“煙雨詞亡草更青”,蔡君謨寄李良定詩“多麗新詞到海邊”,此則一篇之工,見諸吟詠。然亦其人并非專家,故不惜以一篇之工,藝林傳播。[國朝崔黃葉、崔紅葉,亦猶是也]至賀梅子、張三影、秦學士,詞品超絕。而亦以一語之工得名,致與諸不工詞者同列,則亦安用此知己也。
容若飲水詞才力不足
容若飲水詞,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余最愛其臨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言中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詞亦以此篇為壓卷。
樊榭詞筆幽艷
樊榭詞筆幽艷,蓋亦知陳、朱之悖乎古,而別出旗鼓以爭勝。淺見者遂謂其從風騷來。其實不過襲梅溪、夢窗、玉田面目,而運以幽冷之筆耳。然不可謂非作手。
陳朱萬詞與風騷相背
陳、朱詞,顯悖乎風騷。樊榭則隱違乎風騷。而不知風騷門徑,必不容與之相背也。
陳朱厲各有所勝
陳以雄闊勝,可藥纖小之病。朱以雋逸勝,可藥拙滯之病。厲以幽峭勝,可藥陳俗之病。不可謂之正聲,不得不謂之作手。
詞中圣境
迦陵雄勁之氣,竹清雋之思,樊榭幽艷之筆,得其一節,亦足自豪。若兼有眾長,加以沉郁,本諸忠厚,便是詞中圣境。
位存與璞函詞
位存詞規模較隘,而全篇精粹,亦能拔幟于陳、朱之外。璞函則輕圓俊美,跌宕縱橫,鼓吹陳、朱,正不多讓,皆國朝之哲也。
璞函送春詞
“青子綠陰空自好,年年總被東風誤。”璞函送春詞也。意味極厚,詞之可以怨者。
陳朱與蘇辛異
宋詞有不能學者,蘇、辛是也。國朝詞有不能學者,陳、朱是也。然蘇、辛自是正聲,人若學不到耳。陳、朱則異是矣。
學蘇辛不可不慎
學周、秦、姜、史不成,尚無害為雅正。學蘇、辛不成,則入于魔道矣。發軔之始,不可不慎。
板橋論詞取劉蔣
板橋論詩,以沉著痛快為第一。論詞取劉、蔣,亦是此意。然彼所謂沉著痛快者,以奇警為沉著,以豁露為痛快耳。吾所謂沉著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頓挫,而后可以沉著痛快。若以奇警豁露為沉著痛快,則病在淺顯,何有于沉。病在輕浮,何有于著。病在鹵莽滅裂,何有于痛與快也。
三百篇痛快語
“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三百篇之痛快語也。然謂三百篇之佳者在此,則謬不可言矣。
板橋詞
板橋詞,如“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書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似此惡劣不堪語,想彼亦自以為沉著痛快也。[蔣竹山詞如“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同此惡劣。
馮中正蝶戀花
馮中正蝶戀花云:“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可謂沉著痛快之極,然卻是從沉郁頓挫來。淺人何足知之。
碧山詞郁厚
碧山詞,何嘗不沉著痛快。而無處不郁,無處不厚。反覆吟詠數十過,有不知涕之何從者。粗心人讀之,戛釜撞翁,何由識其真哉。
王竹庵詩詞
余友王竹庵工詩詞,而未造深厚之境。余賦秋怨詩,有云:“雞鳴欲曙天未曙。此夜知君在何處。紅燈如霧紗如煙,涼月沉沉夢中語。”竹庵嘆為幽絕,以為不厭百回讀也。癸酉年與余唱和甚多。余時年二十一,竹庵長余九年。后聞其游楚粵間,援例得縣丞,大吏薦擢知縣。與某公不合,惝抑郁,年未四十下世。可哀也已。甲申秋,余過靖江,懷以詩云:“云水空欲化煙。眼前風物似當年。黃蘆苦竹秋蕭瑟,腸斷江樓暮雨天。”[竹庵著有江樓暮雨詩鈔]詞則倡和者不下十余首,大半率意之作,都無存稿。
雍乾以還詞人
雍乾以還,詞人林立。如南薌、橙里輩,非無磨琢之工,而卒不能超然獨絕者,皆若不知本原所在。故下不至如楊、郭之卑靡,上亦難窺姜、史之門戶。后之為詞者,不根柢于風騷,僅于詞中求生活,又無陳、朱才力,縱極工巧,亦不過南薌、橙里之匹。則亦車載斗量,不可勝數矣。尚安足為貴乎。
張皋文揭詞旨
碧山、玉田而后,得張皋文一揭其旨,而詞以不滅。其間五六百年,亦多杰出之士。竟無溯其源者,亦足異矣。
金應詞選后序
金應詞選后序云:“近世為詞,厥有三蔽。義非宋玉,而獨賦蓬發。諫謝淳于,而唯陳履舄。揣摩床第,污穢中,是謂淫詞,其蔽一也。猛起奮末,分言析字。詼嘲則俳優之末流,叫嘯則市儈之盛氣。此猶巴人振喉以和陽春,黽蜮怒嗌以調疏越,是謂鄙詞,其蔽二也。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其蔽三也。[此病最深,亦最易犯。蓋前兩蔽則顯忤風騷,常人皆知其非。此一蔽則似是而非,易于亂真。今之假托南宋者,皆游詞也。]原其所昧,厥亦有由。童蒙擷其粗而失其精,達士小其文而失其義,故論詩則古近有祖禰,而談詞則風騷若河漢,非其惑歟。此論深中世病。學人必破此三蔽,而后可以為詞。
詞選后附錄詞
詞選后附錄諸家詞,大旨皆不悖于風騷。惟冠以仲則一首,殊可不必。仲則于詞,本屬左道。此一詞不過偶有所合耳,亦非超絕之作。
左仲甫南浦
左仲甫南浦[夜尋琵琶亭]一章,格調不凡。惟“繞回闌百折覓愁魂”句,終嫌不大雅。
鄭善長湘春夜月
鄭善長湘春夜月[簾]一章,意味甚深,可稱佳構。而結數語云:“從此便、更休論春事,任教銀蒜,終日垂垂。”便更二字嫌逗,亦不檢之過。
梁應來游詞
梁應來兩般秋雨隨筆,除當時人詩詞外,大半掇拾唾余,并無獨見。其中摘錄諸詞,率是淺薄纖麗之作,最為下品。彼所自撰,如金縷曲[春陰]云云,枝而不物,即金氏所謂游詞也。
風騷自有門戶
山歌樵唱,里諺童謠,非無可采。但總不免俚俗二字,難登大雅之堂。好奇之士,每偏愛此種,以為轉近于古。此亦魔道矣。[鍾、譚古詩歸之選,多犯此病。]風騷自有門戶,任人取法不盡。何必轉求于村夫牧豎中哉。
劉熙載論詞頗有合處
近時興化劉熙載論詞,頗有合處,尚不染板橋余習。
作詞貴求本原
作詞貴求其本原,而文藻亦不可不講。求之詞選,以探其本。博之詞綜,以廣其才。按之詞律,以合其法。詞之道幾盡于是。惟本之所,在未易驟探。第求諸詞選,尚不足臻無上妙諦。此余不得已撰述此編,推諸風騷,以盡精義。知我罪我,一任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