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詞應(yīng)究心詞律
詞有平仄可以通融者,有必不可以通融者。一字偶乖,便不合拍。究心于詞律,自無不協(xié)之弊。
詞律先在分別去聲
詞之音律,先在分別去聲。不知去聲之為重,雖觀詞律,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猶不知也。[斯編之作,專在直揭本原。聲調(diào)之學(xué),有詞律在,余弗贅論。偶拈一條示人,以究詞律之捷徑耳。]
初學(xué)宜先多讀唐宋詞
詞中本原,初學(xué)難于驟得。宜先多讀唐宋之詞,以植其基。然后上溯風(fēng)騷,下逮國初,以竟其原委,窮其變態(tài)。本原所在,可不言而喻矣。
學(xué)詞貴在能詩之后
詩詞一理。然不工詞者可以工詩,不工詩者斷不能工詞。故學(xué)詞貴在能詩之后。若于詩未有立足處,遽欲學(xué)詞,吾未見有合者。
詞由詩入門
古人詞勝于詩則有之,[如少游、白石皆然。]未有不知詩而第工詞者。[王碧山、張玉田輩詩不多見,然必非不工詩者。即使碧山輩詩未成家,不能卓立千古,要其為詞之始,必由詩以入門。斷非躐等。]
東坡詞勝詩文
人知東坡古詩古文,卓絕百代。不知東坡之詞,尤出詩文之右。蓋仿九品論字之例,東坡詩文縱列上品,亦不過為上之中下。[七言古為東坡擅長,然于清絕之中雜以淺俗語,沉郁處亦未能盡致。古文才氣縱橫而不免霸氣,總不及詞之超逸而忠厚也。]若詞則幾為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絕詣,惜所傳不多也。
古人詞多無題
古人詞大率無題者多。唐五代人,多以調(diào)為詞。自增入閨情閨思等題,全失古人托興之旨。作俑于花庵、草堂,后世遂相沿襲,最為可厭。至清綺軒詞選,乃于古人無題者,妄增入一題。誣己誣人,匪獨無識,直是無恥。
碧山詠物詞空絕古今
詠物詞至王碧山,可謂空絕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強(qiáng)求也。竹茶煙閣體物集二卷,縱極工致,終無關(guān)于風(fēng)雅。
其年長相思
其年長相思[贈別楊枝]云:“氵敕金卮。閣金卮。不是樽前抵死辭。今宵是別離。”愈樸直,愈婉曲,愈沉痛。艷詞非其年所長,然此類亦見別致。
晏小山長相思
晏小山長相思云:“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此亦小山集中別調(diào),與其年贈別楊枝之作,筆墨相近。
其年瑞龍吟
其年瑞龍吟后半云[春夜見壁間三弦子,是:云郎舊物,感而填詞。]“記得蛇皮弦子,當(dāng)時妝就,許多聲價。曲項微垂流蘇,同心結(jié)打。也曾萬里,伴我關(guān)山夜。有客向潼關(guān)店后,昆陽城下。一曲琵琶者。月黑楓青,輕攏細(xì)砑。”游絲落絮之情,云涌風(fēng)飛之筆,亦一時之雄也。
竹言情勝文友
竹艷詞,言情者遠(yuǎn)勝文友。而體物諸篇,則文友為工。此亦各有所長,不可相強(qiáng)。如美人額、美人齒等篇,竹非不工巧,然不及文友之精。
學(xué)詞應(yīng)究本原
文友為詞中之妖,然卻有妖之神通。后人為艷詞,更欲勝之,亦非易易。故余愿學(xué)詞者,各究其本原之所在。本原既得,不獨蓉渡為糟粕,即烏絲、載酒,亦成旒綴。
溫厚和平詞之根本
溫厚和平,詩教之正,亦詞之根本也。然必須沉郁頓挫出之,方是佳境。否則不失之淺露,即難免平庸。
風(fēng)騷為詩詞之原
風(fēng)騷為詩詞之原。然學(xué)騷易,學(xué)詩難。風(fēng)詩可取其意,楚詞則并可擷其華。
楚詞有本有末
幽深窈曲,瑰瑋奇肆,楚詞之末也。沉郁頓挫,忠厚纏綿,楚詞之本也。舍其本而求其末,遂托名于靈均,吾所不取。
蒿庵詞與風(fēng)騷相表里
千古得騷之妙者,惟陳王之詩,飛卿之詞。為能得其神,不襲其貌。近世則蒿庵詞,可與風(fēng)騷相表里。此外鮮有合者。
蒿庵可繼飛卿
楚詞二十五篇,不可無一,不能有二。宋玉效顰,已為不類。兩漢才人,踵事增華,去騷益遠(yuǎn)。惟陳王處骨肉之變,發(fā)忠愛之忱。既憫漢亡,又傷魏亂。感物指事,欲語復(fù)咽。其本原已與騷合。故發(fā)為詩歌,覺湘間澤畔之吟,去人未遠(yuǎn)。嗣后太白學(xué)騷,虛有形體。長古學(xué)騷,益流怪誕。飛卿古詩有與騷暗合處,但才力稍弱,氣骨未遒。可為騷之奴隸,未足為騷之羽翼也。惟菩薩蠻、更漏子諸詞,幾與騷化矣。所以獨絕千古,無能為繼。繼之者,其惟蒿庵乎。
李杜不同
或問杜陵何以不學(xué)騷。余曰:H經(jīng)不可一概論也。大約自風(fēng)騷以迄太白,皆一線相承。其間惟彭澤一源,超然物外。正如巢、許、夷、齊,有不可以常理論。至杜陵,負(fù)其倚天拔地之才,更欲駕風(fēng)騷而上之,則有所不能。僅于風(fēng)騷中求門戶,又若有所不甘。故別建旗鼓,以求勝于古人。詩至杜陵而圣,亦詩至杜陵而變。顧其力量充滿,意境沉郁。嗣后為詩者,舉不能出其范圍,而古調(diào)不復(fù)彈矣。故余謂自風(fēng)騷以迄太白,詩之正也,詩之古也。杜陵而后,詩之變也。自有杜陵,后之學(xué)詩者,更不能求風(fēng)騷之所在,而亦不得不以杜陵為止境。韓、蘇且列門墻,何論余子。昔人謂杜陵為詩中之秦始皇,[言其變古也]亦是快論。[此下六條論詩之正變,偶與論風(fēng)騷連類及之。]
世人論李杜多不知本原
世人論詩,多以太白之縱橫超逸為變。而以杜陵之整齊嚴(yán)肅為正。此第論形骸,不知本原也。太白一生大本領(lǐng),全在古風(fēng)五十五首。今讀其詩,何等樸拙,何等忠厚。至如蜀道難、行路難、天姥吟、鳴皋行等篇,粗而不精,枝而不理,絕非太白高作。若杜陵忠愛之忱,千古共見。而發(fā)為歌吟,則無一篇不與古人為敵。其陰狠在骨,更不可以常理論。故余嘗謂太白詩,謹(jǐn)守古人繩墨,亦步亦趨,不敢相背。至杜陵乃真與古人為敵,而變化不可測矣。固由讀破萬卷,研琢功深。亦實為古今邁等絕倫之才,斷不能率循規(guī)矩,受古人羈縛也。但可為知者道,難與俗人言。
升庵論李杜優(yōu)劣
今之尊李抑杜者,每以李之劣處,為李之優(yōu)。而以杜之優(yōu)處,為杜之劣。不獨非杜之知己,并非李之知己矣。楊升庵其甚焉者也。
杜陵變古后不能復(fù)古
詩有變古者,必有復(fù)古者。[如陳伯玉掃陳、隋之習(xí)是也。]然自杜陵變古后,而后世更不能復(fù)古。[自風(fēng)騷至太白同出一源。杜陵而后,無敢越此老范圍者,皆與古人為敵國矣。]何其霸也。不知古者,必不能變古,此陳、隋之詩所以不競也。杜陵與古為化者也。惟其與古為化,故一變而莫可復(fù)興。
杜詩變古
杜陵之詩,洗脫漢魏六朝面目殆盡,亦非敢于變風(fēng)騷也。特才力愈工,風(fēng)雅愈遠(yuǎn)。不變而變,乃真變矣。
茗柯蒿庵復(fù)古
自溫、韋以迄玉田,詞之正也,亦詞之古也。元、明而后,詞之變也。茗柯、蒿庵,其復(fù)古者也。斯編若傳,輪扶大雅,未必?zé)o補(bǔ)。
詞至元明猶詩至陳隋
詞至元、明,猶詩至陳、隋。茍柯、蒿庵猶陳射洪、張曲江也。嗣后誰為太白,收前古之終。誰為杜陵,別出旗鼓,以開來學(xué)哉。[朱、陳不能與古化,雖敢于變古,終無少陵手段,不足范圍后學(xué)也。]
飛卿河傳
河傳一調(diào),最難合拍。飛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絕響。
飛卿佳句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飛卿佳句也。好在是夢中情況,便覺綿邈無際。若空寫兩句景物,意味便減。悟此方許為詞,不則即金氏所謂雅而不艷,有句無章者矣。
稼軒粉蝶兒
稼軒粉蝶兒[落梅]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xué)繡。”后半起句云:“而今春如輕薄蕩子難久。”兩喻殊覺纖陋,令人生厭。后世更欲效顰,真可不必。
最不易工之詞調(diào)
詞中如西江月、一翦梅、釵頭鳳、江城梅花引等調(diào),或病纖巧,或類曲唱,最不易工。[難得大雅]善為詞者,此類以不填為貴。
詞中最上乘
入門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歸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沉郁之中,運以頓挫,方是詞中最上乘。
易安雋句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易安雋句也。[并非高調(diào)]“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fēng)風(fēng)韻韻,嬌嬌嫩嫩,[四字尤不堪]停停當(dāng)當(dāng)人人。”喬夢符效之,丑態(tài)百出矣。然如雙卿鳳凰臺上憶吹簫一闋,疊至四五十字,而運以變化,不見痕跡。長袖善舞,誰謂今人不逮古人。
易安聲聲慢
易安聲聲慢詞,張正夫云:“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后疊又云:“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有此詞筆,殆問氣也。”此論甚隔。十四疊字,不過造語奇雋耳。詞境深淺,殊不在此。執(zhí)是以論詞,不免魔障。
雙卿詞怨而不怒
雙卿詞怨而不怒,可感可泣。吳蘋香則怨而怒矣,詞不逮雙卿。其情之可憫則一也。
西湖老僧詞
僧之能詞者,除西湖老僧點絳唇一闋外,鮮有佳者。[此詞亦非正聲,然其中有一片化機(jī),未可淺視。]
云韶集中議論
癸酉、甲戌之年,余初習(xí)倚聲,曾選古今詞二十六詞卷,得三千四百三十四首,名曰云韶集。自今觀之,殊病蕪雜。然其中議論,亦有一二足采者。如云:“北宋詞,詩中之風(fēng)也。南宋詞,詩中之雅也。”又云:“東坡不可及處,全是去國流離之思,卻又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所以為高。”又云:“方回筆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又云:“張文潛謂方回詞‘妖冶如攬嬙、施之,盛麗如入金、張之堂,幽索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此猶論其貌耳。若論其神,則如云煙縹渺,不可方物。”又云:“稼軒詞非不運典,然運用雖多,而其氣不掩,非放翁所及。劉氏并譏辛、陸,謬矣。”[劉潛夫云: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又云:“詞至張仲舉后,數(shù)百年來,邈無嗣響南宋者。”又云:“詞衰于元,然猶未亡也。至明而詞乃亡矣。”又云:“竹詞艷而不浮,疏而不流,工麗芊綿中而筆墨飛舞。”[此亦第論其面目。]又云:“其年詞以氣勝,然亦是以情勝。蓋有氣以達(dá)情,而情愈出。情為主,貴得其正。氣為輔,貴得其厚。后人徒學(xué)其矜才使氣,殊屬無謂。”[此亦第論形骸。其年詞亦未能到此地步,然其說自可取。]又云:“詞家之病,首在一俗字。破除此病,非讀樊榭詞不可。”又云:“稼軒詞,精者直似一座鐵甕城。堅而銳,銳而厚,縱饒千軍萬馬,亦沖突不入。板橋、心余輩,一擊瓦解矣。”又云:“五代人詞,不著力而意自勝,而俚淺處亦不少。”以上數(shù)條,雖不必盡然,亦未為無見。
詞中連用疊字皆非正道
詞中連用疊字,或句句用春字,或句句用愁字,句句用聲字、兒字、秋字、間字之類,皆非正道。有志于古者,必不屑為。
皇甫子奇詞
唐人皇甫子奇詞,宏麗不及飛卿,而措詞閑雅,猶厚古詩遺意。唐詞于飛卿而外,出其右者鮮矣。五代而后,更不復(fù)見此種筆墨。
飛卿詞托詞帷房
飛卿詞大半托詞帷房,極其婉雅而規(guī)模自覺宏遠(yuǎn)。周、秦、蘇、辛、姜、史輩,雖姿態(tài)百變,亦不能越其范圍。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跡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