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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兩宋詞家勝處

周、秦詞以理法勝。姜、張詞以骨韻勝。碧山詞以意境勝。要皆負絕世才,而又以沉郁出之,所以卓絕千古也。至陳、朱則全以才氣勝矣。

喬笙巢評少游詞

喬笙巢云:“少游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誹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又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亻雋,耆卿之幽秀,猶若有瞠乎后者,況其下耶。”此與莊中白之言頗相合。淮海何幸,有此知己。

兩宋詞家各有獨至處

兩宋詞家各有獨至處,流派雖分,本原則一。惟方外之葛長庚,閨中之李易安,別于周、秦、姜、史、蘇、辛外,獨樹一幟。而亦無害其為佳,可謂難矣。然畢竟不及諸賢之深厚,終是托根淺也。

葛長庚詞無方外習氣

葛長庚詞,風流凄楚,一片熱腸,無方外習氣。余尤愛其水調歌頭云:“江上春山遠,山下暮云長。相留相送,時見雙燕語風檣。滿目飛花萬點,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腸。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云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凄夢。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李易安勝葛長庚

葛長庚詞,脫盡方外氣。李易安詞,卻未能脫盡閨閣氣。然以兩家較之,仍是易安為勝。

魏夫人去易安尚遠

宋閨秀詞,自以易安為冠。朱子以魏夫人與之并稱。魏夫人堪出朱淑真之右,去易安尚遠。

高仲常貧也樂

金高仲常貧也樂云:“城下路。凄風露。今人犁田昔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

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閉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閑。”按趙聞禮輯陽春白雪集載此詞,乃賀方回小梅花前半闋也,茲從詞綜本。[章法句法,不古不今,亦不類樂府,詞中別調也。

題項羽廟詞

宋無名氏題項羽廟念奴嬌一闋,魄力雄大,勁氣直前,更不作一渾厚語。開其年、板橋一派。此學稼軒而有流弊者,稼軒不任其咎也。

竹山滿江紅

“浪遠微聽葭葉響,雨殘細數梧梢滴。”竹山滿江紅語友。上有小窗幽闃之句,此二語不是闃寂中如何辨得。竹山詞多粗,惟此二語最細。

稼軒滿江紅

稼軒滿江紅[送李正之提刑入蜀]云:“東北看謄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筆。”又云:“赤壁磯頭千古恨,銅陌上三更月。正梅花、萬里雪深時,須相憶。”龍吟虎嘯之中,卻有多少和緩。不善學之,狂呼叫囂,流弊何極。

稼軒詞樸處見長

稼軒詞有以樸處見長,愈覺情味不盡者。如水調歌頭結句云:“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信手拈來,便成絕唱,后人亦不能學步。

張孝祥六州歌頭

張孝祥六州歌頭一闋,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惟“忠憤氣填膺”一句,提明忠憤,轉淺轉顯,轉無余味。或亦聳當途之聽,出于不得已耶。[朝野遺記云,安國在建康留守席中賦此,魏公為罷席而入。]

東坡西江月

東坡西江月云:“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追進一層,喚醒癡愚不少。

東坡浣溪沙

東坡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云:“誰道人生難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原注寺前水西流。]

趙瑞行滿江紅

趙瑞行滿江紅云:“三十年前,愛買劍買書買畫。凡幾度詩壇爭敵,酒兵爭霸。春色秋光如可買,錢慳也、不曾論價。任精豪、爭肯放頭低,諸公下。今老大,空嗟訝。思往事,還驚詫。是和非未說,此心先怕。[太粗直]萬事全將飛雪看,一閑且向貧中借。樂余齡、泉石在豪肓,吾非詐。”粗豪中有勁直之氣。襲稼軒皮毛,亦蔣竹山流亞,宋詞之最低者。[周公謹浩然齋雅談內載此詞。]然詞品雖不高,而筆趣尚足,不過惡劣。至陸種園滿江紅云[贈王正子]:“同是客,君尤苦。兩人恨,憑誰訴。看囊中罄矣,酒錢何處。吾輩無端寒至此,富兒何物肥如許。脫敝裘、付與酒家娘,搖頭去。”暴言竭辭,何無含蓄至此。板橋幼從種園學詞,故筆墨亦與之化。

劉潛夫詞

劉潛夫滿江紅云:“空有鬢如潘騎省,斷無面見陶彭澤。便倒傾、海水浣衣塵,難湔滌。”又沁園春[夢方孚若]云:“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何堪共酒杯。”又云:“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又[贈孫季蕃]云:“天地無情,功名有數,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事、獨羊曇一個,淚灑西州。”沉痛激烈,幾欲敲碎唾壺。

南渡后詞

二帝蒙塵,偷安南渡,茍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劍斫地也。南渡后詞,如趙忠簡滿江紅云:“欲待忘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愁無極。便挽將、江水入尊,澆胸臆。”張仲宗賀新郎云:“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又石州慢結句云:“萬里想龍沙,泣孤臣吳越。”朱敦儒相見歡云:“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張安國浣溪沙云:“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燭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劉潛夫玉樓春云:“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劉叔亻疑念奴嬌云:“其肯為我來耶,河陽下士,正是強人意。勿謂時平無事也,便以言兵為諱。眼底山河,樓頭鼓角,都是英雄淚。功名機會,要須閑暇先備。”劉改之沁園春[上郭帥]云:“威撼邊城,氣吞胡虜,慘淡塵沙飛北風。中興事,看君王神武,駕馭英雄。”又八聲甘州[送湖北招撫吳獵]云:“望中原馳驅去也,擁十州牙纛正翩翩。春風早,看東南王氣,飛繞星躔。”黃幾仲虞美人云:“書生萬字平戎策,苦淚風前滴。”王子文西河云:“天下事,問天怎忍如此。”下云:“縱有英心誰寄,近新來,又報烽煙起。”曹西士西河云:“漫哀痛,無及矣。無情莫問江水。西風落日,慘新亭、幾人墮淚。戰和何者是良謀,扶危但看天意。”陳龜峰沁園春[丁酉歲感事]云:“誰使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悵晨星殘月,北州豪杰,西風斜日,東帝江山。劉表坐談,深源輕進,機會失之彈指間。傷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風寒。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嘆封侯心在,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麒麟閣,豈中興人物,不盡儒冠。”方巨山滿江紅云:“倘只消、江左管夷吾,終須有。”又水調歌頭云:“莫倚闌干北,天際是神州。”張方叔賀新涼云:“世上豈無高臥者,奈草廬、煙鎖無人顧。”李廣翁賀新涼云:“落落東南墻一角,誰護山河萬里。問人在、玉關歸未。老矣青山燈火客,撫佳期、漫灑新亭淚。歌哽咽,事如水。”[浩然齋雅談,淳間,丹陽太守重修多景樓,高宴落成,一時席上皆湖海名流。酒余,主人命妓持紅箋徵諸客詞。]秋田詞先成,眾人驚賞,為之閣筆。]此類皆慷慨激烈,發欲上指。詞境雖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董文友詞

董文友詞能言情,不堪論事。其望梅花[過鸚鵡洲]、賀新郎[淮陰祠]兩調,偶為慷慨之詞,立見其蹶。措語固不能圓健,平仄亦有顛倒處。

陳其年哨遍

陳其年哨遍兩篇,一氣盤旋,排山倒海。論其氣力,幾欲突過稼軒。只是雄而不渾,直而不郁。故初讀令人色變,再讀令人齒冷矣。

其年題彭禹峰集詞

其年讀彭禹峰集一篇,后半云:“噫此世何為,崖疆好以公充餌。爨地。鬼生、鼓聲死。猶記靖州城,連營賊火,楚歌帳外凄然起。公左挈人頭,右提酒甕,大嚼轅門殘。奈縛他,烏獲霍漸離,則女子庸奴盡勝之,論通侯羊頭羊胃。”亦可謂直言不忌。

其年柬丁飛濤詞

其年柬丁飛濤一篇,起云:“大叫高歌,脫帽歡呼,頭沒酒杯里。”又云:“君不見、莊周漆園傲吏。洋玩弄人間世。又不見,信陵暮年失路,醇酒婦人而已。”又云:“我勸君、莫負賞花時,幸歸矣,長噓復奚為,算人生亦欲豪耳。今宵飲博達旦,酒三行以后,汝為我舞,吾為若語,手作拍張言志。黃須笑捋憑紅肌,論英雄如此足矣。”又西平樂[王谷臥疾村居、舟過訊]云:“只須翦燭,無須烹韭,欲與君言,竟上君床。君不見、石鯨跋浪,鐵馬呼風,今日一片關山,五更刁斗,何處乾坤少戰場。”筆力未嘗不橫絕,惜其一發無余。

余論詞在本原

或謂漁洋分甘余話云:“胡應麟病蘇黃古詩,不為十九首建安體,是欲纟世天馬之足,作轅下駒也。子病迦陵詞不能沉郁,毋乃類是。”余曰:“此不可一例論也。胡氏以皮相論詩,故不足以服漁洋之心。余論詞,則在本原。觀稼軒詞,才力何嘗不大,而意境亦何嘗不沉郁。如謂才力大者則不必沉郁,則陳、王、李、杜之詩轉出蘇、黃下矣,有是理哉。

稼軒詞于雄莽中饒雋味

稼軒詞,于雄莽中別饒雋味。如”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又,”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多少曲折。驚雷怒濤中,時見和風曖日。所以獨絕古今,不容人學步。

稼軒詞于悲壯中見渾厚

稼軒詞如“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又,“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又,“重陽節近多風雨。”又,“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又,“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又,“樓觀甫成人已改,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生哀樂轉相尋,今猶昔。”又,“秋晚菁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又,“三十六宮花濺淚,春聲何處說興亡。燕雙雙。”又,“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又,“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皆于悲壯中見渾厚。后之狂呼叫囂者,動托蘇、辛,真蘇、辛之罪人也。

迦陵本原未厚

蘇辛詞,后人不能摹亻放。南渡詞人,沿稼軒之后,慣作壯語,然皆非稼軒真面目。迦陵力量,不減稼軒,而卒不能步武者,本原未厚也。后人更欲學之,恐又為迦陵竊笑矣。

比與興之別

或問比與興之別。余曰:宋德太學生百字令,祝英臺近兩篇,字字譬喻,然不得謂之比也。以詞太淺露,未合風人之旨。如王碧山詠螢、詠蟬諸篇,低回深婉,托諷于有意無意之間,可謂精于比義。[婉諷之謂比,明喻則非。隨園詩話中所載詩如詠六月菊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詠落花云:“看他已逐東流去,卻又因風倒轉來。”詠茶灶云“兩三杯水作波濤”等類,皆舌尖聰明語,惡薄淺露,何異劉四罵人。即“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之句,無不傾倒,然亦不過考試中興會佳句耳,于風詩比義了不相關。宋人“而今未問和羹事,且向百花頭上開”,自是富貴福澤人聲口,以云風格,視經綸句又低一籌矣。]若興則難言之矣。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深矣厚矣,而喻可專指,義可強附,亦不足以言興。所謂興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極虛極活,極沉極郁,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纏綿,都歸忠厚。求之兩宋,如東坡水調歌頭、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疏影,碧山眉嫵[新月]、慶清朝[榴花]、高陽臺[殘雪庭除一篇]等篇,亦庶乎近之矣。

風騷有比興之義

風騷有比、興之義,本無比、興之名。后人指實其名,已落次乘。作詩詞者,不可不知。

風詩用意各有所在

風詩三百,用意各有所在。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故能感發人之性情。后人強事臆測,系以比、興、賦之名,而詩義轉晦。子朱子于楚詞,亦分章而系以比、興、賦,尤屬無謂。

樊榭詞命意未厚

詞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韋端已菩薩蠻,馮正中蝶戀花是也。若厲樊榭諸詞,造語雖極幽深,而命意未厚,不耐久諷,所以去古人終遠。

樊榭造句多幽深

樊榭造句多幽深,人措詞則全在洗煉,又不逮樊榭遠甚。

人詞勝駢文

人所長者,律賦詩帖耳。古文固非所能,駢文亦不免平庸。詞較勝于駢文,然亦未見高妙。至古今體詩,則下駟之乘矣。大抵人先生可為近時高手,論古則未也。

朱陳厲三家詞

朱、陳、厲三家,可謂極詞之變態。以云騷雅,概未之聞。

尤西堂更漏子

尤西堂更漏子云:“五更風,三點雨。并作零鐘斷鼓。殘葉影,落花魂。凄凄來叩門。天涯雁。飛聲亂。叫出傷心一片。倚半枕,擁孤衾。相思睡不成。”前半直似鬼語,后半不免粗浮,殊負此調。

迦陵精于煉句

人輩工于煉字耳。迦陵則精于煉句。如云:“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風卷怒濤。”又,“長城夜月一輪孤,沙場戰馬千群黑。”又,“水云葛,陽陰雜糅,奇石成獅破空走。”又,“秋生海市,紅日一輪孤隱。”又,“短鬢颯秋葉,僵指矗枯牙。”又,“大江邊,殘照里,仲宣樓。”又,“曼聲長嘯,碧云片片都裂。”又,“輕舟夜翦秋江,西風鱗甲生江面。”又,“隱隱前林暝翠,暗結精藍。”又,“老松三百本,山雨響遍張鱗甲。”又,“想月明千里,戰袍不夜,西風萬馬,殺氣臨邊。”又,“十月疏砧,一城冷雁,不許愁不望鄉。”又,“我到中原,重尋舊跡,牧笛吹風起夜波。”又,“一派大江流日夜,卷云濤、舞上青山髻。”造句皆精警奪目,讀之可增長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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