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嘆論詩詞全是魔道
金圣嘆論詩詞,全是魔道,又出鍾、譚之下。其評歐陽公詞一卷,穿鑿附會,殊乖大雅。且兩宋詞家甚多,獨推歐公為絕調,蓋猶是評水滸、西廂之伎倆耳。以論詞之例率曲,尚不能盡合。況以論曲論傳奇之例論詩詞,烏有是處。
圣嘆評歐詞
“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并時。花枝難以伊。玉如肌。柳如眉。愛著鵝黃金縷衣。啼妝更為誰。”歐陽公長相思詞也。可謂鄙俚極矣。而圣嘆以前半連用四花枝兩深淺字,嘆為絕技。真鄉里小兒之見。
圣嘆評詩詞直是門外漢
圣嘆評傳奇雖多偏謬處,卻能獨出手眼。至于詩詞,直是門外漢。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是在有識者。
作詞宜取法乎上
一篇之工,膾炙人口,如山抹微云,梅子黃時雨,暗香、疏影、春水等篇,名實相副,則亦當之無愧色。然白雪陽春,知音必少。有志之士,自宜取法乎上,壓久愈新。若急于求知,如郭頻伽、楊荔裳輩,每作一篇,群焉附和,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嗚呼,誠屬高超深厚之作,庸夫俗子,可足以知其佳。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其不佳也可知矣。
纖巧之詞非佳作
聰明纖巧之作,庸夫俗子每以為佳。正如蜣良逐臭,烏知有蘇合香哉。若以王碧山、莊中白之詞,不經有識者評定,猝投于庸夫俗子之前,恐不終篇而思臥矣。
論詞不應徒取聰明語
未睹鈞天之美,則北里為工。不詠《關雎》之亂,則桑中為雋。徐昌《談藝錄》語也。今人論詞,不向風騷中求門徑,徒取一二聰明語,嘆為工絕,正坐此病。
作詩詞不可有才子氣
無論作詩作詞,不可有腐儒氣,不可有俗人氣,不可有才子氣。人第知腐儒氣俗人氣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氣亦不可有也。尖巧新穎,病在輕薄。發揚暴露,病在淺盡。腐儒氣俗人氣,人猶望而厭之。若才子氣則無不望而悅之矣,故得病最深。
宋無名氏九張機
宋無名氏九張機,自是農臣棄婦之詞。凄婉綿麗,絕妙古樂府也。詞綜刪存七首。余大雅集中,就樂府雅調兩篇,摘錄十一首。精粹已盡,不啻窺全豹矣。如云:“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又云:“兩張機。月明人靜漏聲稀。千絲萬縷相縈系,織成一段,回文錦字,將去寄呈伊。”又云:“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刺在言外。又云:“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又云:“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殊忠厚。又云:“六張機。雕花鋪錦半離披。蘭房別有留春計,爐添小篆,日長一線,相對繡工遲。”又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翦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苦心密意,不忍卒讀。又云:“八張機。回紋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又云:“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雙花七字,何等親切。從頭三句更慎重,可以觀,可以怨。又云:“輕絲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萬草光凝碧,裁縫衣著,春天歌舞,飛蝶語黃鸝。”歡樂語中含凄感。又云:“春衣素絲。染就已堪悲。塵昏汗污無顏色,應同秋扇,從茲永棄,無復奉君時。”此章最沉痛,似為貶節者言之,觀次句可見。以一言何況,又加以塵污也。凄涼怨慕,千古孤臣孽子勞人思婦讀之,皆當一齊淚下。九張機純自小雅、離騷變出。詞至是,已臻絕頂。雖美成、白石亦不能為。
九張機全是寄怨之作
九張機全是寄怨之作。其緣起云:“醉留客者,樂府之舊名。九張機者,才子之新調。憑戛玉之清歌,寫擲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詩云:“一擲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可知其寄意矣。
九張機詞千年絕調
詞至九張機,高處不減風騷,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絕調也。皋文詞選獨遺之,亦不可解。
詞須觀全體
王介甫謂張子野“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及李世英“朦朧淡月云來去”。此僅就一句言之,未觀全體,殊覺武斷。即以一句論,亦安見其不及也。
太白菩薩蠻憶秦娥為詞中鼻祖
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神在個中,音流弦外,可以是為詞中鼻祖。[尋詞之祖,斷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語六朝。
飛卿詞獨絕千古
飛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詞亦從楚騷來。所以獨絕千古,難乎為繼。
唐人詞所傳不多
唐人詞,所傳不多,然皆見作意。即于平淡直率中,亦覺言近旨遠。正如漢魏之詩,語句雖有工拙,氣格固自不同。至五代則聲色漸開,瑕瑜互見,去取不當,誤人匪淺矣。
以詞較詩
以詞較詩,唐猶漢魏,五代猶兩晉六朝,兩宋猶三唐,元明猶三唐,元明猶兩宋,國朝詞亦猶國朝之詩也。
香山長相思
香山長相思云:“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香山此詞絕佳,惟上半闋詞近鄙褻。]絕不費力,自然凄警。若“黃昏卻下瀟瀟雨。”[朱淑真詞]便見痕跡。
王建調笑令
王仲初調笑令云:“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結語凄怨,勝似宮詞百首。
古人詞小疵
煉字琢句,原屬詞中末技。然擇言貴雅,亦不可不慎。古人詞有竟體高妙,而一句小疵,致令通篇減色者。如柳耆卿“對蕭蕭暮雨灑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韻俱高。而有“想佳人妝樓長望”之句。佳人妝樓四字,連用俗極,亦不檢點之過。又如王君玉望江南云:“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可謂精于造句。[紅綃七字為荊公所愛。]而接語云:“飄灑正蕭然。”[五字意盡]殊病空滑,與上不稱。又如姜白石石湖仙一闋,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縷”八字纖俗,固不能為白石諱。又如高竹屋“月冷霜袍擁”一篇,旁面取勢,亦可謂思深意遠。惟“想見那”三字,不免粗鄙。此類皆失之不檢,致使敲金戛玉之詞,忽與瓦缶競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
詞中可偶作詩詞
昔人謂詩中不可著一詞語,詞中亦不可著一詩語,其間界若鴻溝。余謂詩中不可作詞語,信然。若詞中偶作詩語,亦何害其為大雅。且如“似曾相識燕歸來”等句,詩詞互見,各有佳處。彼執一而論者,真井蛙之見。
詞中不可作曲語
詩中不可作詞語,詞中不妨有詩語,而斷不可作一曲語。溫、韋、姜、史復起,不能易吾言也。
余鄉能詞者,張猗谷[崇闌]有夢溪棹謳二卷。趙次梅[彥俞]有瘦鶴軒詞一卷。兩君之詞,摘錄一二于詞則中。而余所服膺者,則莊中白蒿庵詞也。他人詞皆不免為風氣所囿,蒿庵則吐棄凡庸,冥心獨往,乎不可尚已。
植庵詞
植庵詞一卷,余友李子薪[慎傳]所撰也。子薪年逾四十,始習倚聲。學力未充,而才氣甚旺。使天假之年,未始不可為迦陵嗣響。賀新涼六闋,余錄入放歌集中,所以存舊交也。
唐少白金縷曲
吾鄉唐少白[煜]與余為中表兄弟。年少工詞。后困于衣食,未能充其學力之所至。年未五十下世,可嘆也。猶記其金縷曲[登岱]二章云:“此是擎天柱。峙崖崖、青連不斷,平分齊魯。老柏蒼松高十丈,對著罡風絮語。猶自說、秦皇漢武。欲識前朝興廢事,把山靈、喚起談今古。哭還笑,歌復舞。望中遙見金閶路。人道是、孔顏師弟,登臨之處。白馬當時疑匹練,只今變為烽火。忍細認、江南故土。天謂此山南北限,為神京、萬古撐門戶。愁飛鳥,尚難度。”次章云:“萬仞丹梯路。其中有、神房阿閣,秦碑漢樹。下視齊州煙九點,上接青天尺五。占膏壤、中居于魯。西望長安東瞰海,更北連燕趙南吳楚。小天下,空寰宇。一聲長嘯千山暮。卻雜入、村夫樵唱,牧童笛譜。峭壁崖云亂涌,怪石嵯峨如虎。有松柏、凌風而舞。問有仙緣能遇否。已石閭、煙鎖無仙住。收勝境,付金縷。”筆意豪邁,亦板橋之流亞。
王耕心論詞
正定王道農[耕]心天才超逸,博學多能。經史古文詩詞之類,皆能淹貫古今,獨抒己見。而尤精于內典。其論詞亦以大雅為主,而不廢猛起奮末之音。余詞得力處,半由蒿庵一言,半由道農子薪辯論之功也。
鞠龕滿江紅
道農以其尊翁鞠龕姻丈[蔭祜]滿江紅四篇示余。[原序云:咸豐甲寅,客海州,與王子揚、劉子謙、殿塤,許牧生、吳蓮卿、周廉廷、張溥齋朝夕過從,觴詠甚樂。吳介軒用少陵飲中八仙歌韻賦詩矜寵之。離隔以來,幾陳跡矣。今廉廷便途見過,謂已繪圖留證墮歡,命曰海國騷音,兼示所作弁言及諸賢題詠。棖觸往夢,不能無言。]其一云:“彈鋏悲吟,問誰是、平津侯者。僅年來、懷中刺滅,琴前曲寡。一例空堂棲燕雀,虛名隨處拌牛馬。甚海濱、翻值釣鰲人,爭相迓。延陵季,詞源瀉。高陽裔,才名亞。又客星幾點,攢眉結社。湘漢騷人聯棣萼,張王樂府爭雄霸。鎮多情、把臂到狂奴,論風雅。”其二云:“擊缽聲聲,渾不為、風云月露。算都是、蒼茫身世,郁懷噴吐。柳色虹橋驚戰伐,菊花九日傷遲暮。僅旁人、腫背詫駝峰,甘陵部。仙耶怪,予和汝。床上下,人三五。仗彩毫收入,浣花舊譜。杜老風華傳綺季,酒龍序次排詩虎。齒牙、余論我難勝,公其誤。”其三云:“顧曲雄才,合放爾、出人頭地。尚關心、西園余韻,再纟番圖記。鴻爪印留修禊帖,龍頭人似催租吏。倚征篷、促和右軍詩,斜陽里。君且去,門須閉。儂便學,陳無已。待哀猿啼徹,恐應出涕。偶破天慳成此會,再聯萍影談何易。看眼中、落落聚星群,還余幾。”其四云:“對此茫茫,沒著落、愁人一個。渾不耐、墮歡如夢,亂愁如火。聚合何關神鬼忌,拋離忍使因緣左。誦河梁、五字斷腸詩,鉛婆墮。休便說,劉琨臥。休浪炙,淳于果。怕階前尺地,也難容我。誰續罪言憐杜牧,枉傳仙侶侔張果。問何年、位業紀真靈,彈冠賀。”感激豪宕,直可摩迦陵之疊。
馬眉生有詞癖
吾邑馬眉生[尚珍]天資甚優,生有詞癖。充其力量所至,可以卓然成家。己卯秋,會于金陵旅次,暢論詞學源流,并贈以舊錄唐宋詞一本。不見馬生久矣,諒于此中消息,必有所得。他日覿面,再當重與切磋也。
余詞初有淫冶叫囂之失
眉生好為艷詞,間作壯語。余友王竹庵[鳳起]亦有此癖。余初為詞,亦不免淫冶叫囂之失。猶憶丙子報罷后,宴竹庵座中,賦臨江仙云:“落日江干分手處,無端重見云英。眉棱猶帶遠山青。多卿珍重意,苦語慰飄零。颯颯西風摧勁羽,蕭郎憔悴而今。賓鴻嘹唳過前汀。紅燈搖客夢,明月碎秋心。”又金縷曲[秋江送別,座有歌者,即癸酉春竹庵座中所見也。琵琶三弄,哀怨不勝,為賦此曲。云:“鵑血凝羅袖。撥檀槽、輕攏漫,雙蛾淺逗。訴盡半生恩怨語,颯沓悲風來驟。正鴻雁、初飛時候。一曲琵琶彈未徹,已青衫、為汝重重透。再為我,一揮手。當年絲竹春江口。惜韶華、良辰莫負,暗拋紅豆。今日云英還未嫁,我亦杜陵消瘦。又待折、渡頭楊柳。眼底茫茫分南北,也無心、再進當筵酒。江月白,浪花吼。”又九日登岳墩感懷賦前調后半闋云:“絲絲慘結秋陰候。撫危闌、生平細數,僅多亻孱亻愁。三十男兒仍落拓,何論中年以后。況又值、西風重九。破帽多情偏戀我,問何人、印佩黃金斗。中原望,悲風吼。”又前調云:“箕踞狂呼聊復爾,拭青萍、夜夜光凝紫。便欲擊、唾壺醉。”下云:“黃花小圃饒秋意。掃蒼苔、眠ブ藉草,徑須覓醉。得失雞何足數,一笑浮云富貴。聊自學、田家生計。不信馬周終落拓,倒金尊、且了東籬事。更不下,窮途淚。”[余戊子捷南闈,詩題金浮菊催開宴,此亦詞讖也。]皆不足語于大雅。余曾作羅敷艷歌云:“紅橋一帶傷心地,煙雨凄凄。燕子樓西。難道東風不肯歸。青旗冷趁飛鴉起,沽酒人稀。舊恨依依。一樹垂楊裊亂絲。”意境似尚深厚。又青門引云:“斷腸無奈送春歸,落花時節,妝閣鎮常掩。”下云:“夢魂應苦關山遠。只傍閑庭院。”亦尚有沉至之思。視前金縷曲諸篇,淺深判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