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書名: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名: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本章字數: 4875字更新時間: 2015-11-09 10:16:35
莉莎正在好奇地看著保爾,馬上就站起身來。
保爾扭頭就走,匆匆穿過有些黑的飯廳,朝門口走去。他走到臺階的時候,冬妮亞才追上他,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生氣地說:
“你干嗎扭頭就走?我是故意讓他們和你見面的呀。”
可他從肩膀推掉她的手,一點不留情面地說:
“不用讓我在這些煩人的東西眼前展覽,我跟他們是不同的人。可能你喜歡他們,但是我厭惡他們。我不清楚你和他們是朋友,如果知道是這樣,我肯定不會來的。”
冬妮亞忍住火,打斷他說:
“你怎么能這樣和我說話?我一直就不管你跟誰交朋友,或者誰到你家。”
保爾走下花園的臺階,一面走一面毫不猶豫地說:
“那就讓他們來吧,我可再也不來了。”說著他就朝柵欄門跑過去。
從那時候起,他們倆就從來沒碰過頭。在殺害猶太人的時候,他跟在一塊工作的電工趕著把躲禍的猶太人家屬藏在發電廠,徹底記不起這次爭吵了。可是現在他又特別想見她一面。
朱赫來不知去向了,他往后在家肯定會覺得孤獨,一想到這兒,他就發愁了。在春雨以后,街上全是泥濘,車印兒里還灌滿了黑色的稀泥。公路像一條細長的灰色的帶子向右彎了過去。
緊挨著路旁有一棟破敗的房子,墻皮斑駁,像生了疥癬一樣,大路就在這棟房子后邊分成兩條路。
在岔路口那個門窗損壞、倒掛著一塊“出售礦泉水”牌子的小商店邊上,維克多·列辛斯基和莉莎正要分手。
他用力地攥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你千萬不要失言啊,你不會說了不算的吧?”
莉莎矯揉造作地回答說:
“我肯定來,肯定。請您不用擔心。”
分手的時候,她又用那雙朦朧的綿綿深情的黑色眼睛沖他笑了笑。
她走了十幾步,碰到了打路的轉彎處走過來的兩個人。其中有一個魁梧的厚厚胸膛的工人,上身沒系扣子,里面裹著一件白底藍條的緊身內衣,黑色的帽子低低地扣在前額上,一只眼睛烏黑烏黑的,腫了起來。這個工人走在前頭。
這工人蹬著一雙矮腰黃皮靴,腳步有些緩慢,腿有點伸不直。
在他后邊三步遠的樣子,跟著一個彼得留拉的匪徒,穿著灰制服,腰上系著兩個盒子彈,手里拿著上好了刺刀的步槍,刀尖兒差一點就頂上了那工人的脊梁骨。
他戴著羊皮帽,一雙睜不開的小眼睛機警地注視著他前面的人的后腦勺。他那讓煙熏黃了的小胡子朝兩邊支棱起來。
莉莎略微走得慢一點,走到公路的另一側。這時她背后的保爾已經走到大路上了。
當他右拐彎往家走的時候,他也看到了那兩個人。
他的雙腳立刻像被釘在地上似的停住了:他一眼看出走在頭前的那個人正是朱赫來。
“鬧了半天,他讓人抓起來了,怪不得沒回家呢!”
朱赫來漸漸地走了過來,保爾緊張得要命。許多想法不斷地出現在眼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間太短了,保爾猶豫著。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朱赫來難逃一死。
保爾盯著走過來的朱赫來和后面的匪徒,心里特別緊張,打不定主意。
“這可怎么辦呢?”
在緊要關頭,他突然想到了他口袋里的手槍。等他們在他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就在那匪徒的后面開一槍,這樣朱赫來就能逃走了!這一瞬間的決定馬上使他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他使勁地咬著牙,咬得都痛了。就在昨天朱赫來還告訴過他:“為了事業,需要一幫無畏的人們……”
保爾迅速地扭頭瞧了瞧。通向鎮子的路空蕩蕩的。一個穿著春季短外衣的婦女一個人在前邊走著,她可能不會管閑事的。在十字路旁邊的那一條路,他望不到什么,只有遠處連著火車站的那條路上,才稀稀拉拉地有幾個人。
保爾走到公路的一側。當他們之間還有幾步遠的時候,朱赫來才注意到他。
他用那只好眼睛瞧了瞧保爾,他那漆黑的眉頭抖了一下。他看出那是保爾,就意外得站住了腳步,因此他的后背碰到了刺刀尖兒。
那個匪徒用尖利的假嗓子催促說:
“快點走,不然我拿槍把子砸你!”
朱赫來繼續往前走。他原打算和保爾說幾句話,可是他沒言語,只用一只手向他打了個手勢。
保爾很擔心引起那個黃胡子匪徒的懷疑,就扭頭朝一邊走去,讓朱赫來過去,好像他一點也沒看見這兩個人似的。
可是,他心里又跳出個讓人擔心的想法:“如果我的槍打偏了,子彈可能會傷著朱赫來……”
可是那個彼得留拉匪徒已經到了他身邊了,這功夫,難道他還會不動手嗎?
最后,出現了這樣的事情:那長著黃胡子的匪徒來到保爾面前的時候,保爾意料不到地朝他撲過去,攥住他的槍,用力往下壓。
刺刀蹭著石頭吱吱作響。
彼得留拉的匪徒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襲擊毫無準備,立刻嚇傻了,但是迅速就竭盡全力往回搶槍。他抱著槍轉了一百八十度,扭絞保爾的雙手。可是保爾仍舊拽住不松手。這時候,那個彼得留拉匪徒氣壞了,使勁一推,把保爾推倒在地上,但是他仍不能搶回槍。保爾躺在馬路上,借勁兒也把那個匪徒拉倒了。這時候,不管多大的勁兒也不能讓保爾松開手中的槍。
朱赫來連忙躥到他們邊上,舉起他那只鐵拳向那匪徒的臉上砸下來。不一會兒,臉上遭了兩記要命的重拳的匪徒,已經放開了倒著的保爾,像一條沉甸甸的麻袋一樣,掉到深溝里去了。
朱赫來用他那雙力大無比的手臂把保爾在地上拉起來。
維克多·列辛斯基已經從岔路口走了一百多步。他小聲用口哨吹著時髦歌曲——《美人的心,朝三暮四》。他始終陶醉在他這回和莉莎的見面及她同意明天到空無一人的工場里和他約會的諾言中。
莉莎在中學里那些一心追求女生的男生中間,一直被視為對談情說愛的事兒很隨便的姑娘。
有一回,一個名叫謝苗·扎里瓦諾夫的無恥和自大的家伙跟維克多說,他已經和她發生了關系。維克多雖然不太信得過謝苗的話,可是莉莎卻是個漂亮的、有吸引力的“貨色”,所以他想明天去查證扎里瓦諾夫說的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
“只要她來赴約,那我就不客氣了。要清楚,她是同意人家親她的呀。而且如果謝苗說的是真的……”他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他躲到路邊,讓兩個彼得留拉匪徒走過去。其中一個騎著一匹短尾巴的小馬,晃著一個帆布的水袋——顯而易見是去給馬喂水。另一個穿著腰上有褶的外衣和十分肥大的藍褲子,一只手擱在那騎馬人的腿上,正在講著什么有意思的事。
維克多讓他們先走,自己正要往前走,可是公路上的槍聲讓他站住了。接著那個騎馬的人從轉彎處轉回頭就沖他這邊跑,一邊用腳踢,一邊用帆布水袋打著馬,剛跑進駐地的頭一道門,就大聲向院子里的人叫道:
“弟兄們,快抄家伙,我們一個弟兄讓人干掉了!”
不一會兒,幾個人一面嘩啦嘩啦地拉著槍栓,一邊打院子里向外奔去。
維克多被抓起來了。
這時公路上已經集中了一幫人。維克多和莉莎被圍在當中,莉莎是讓他們抓去作證的。
當朱赫來和保爾在莉莎身邊跑過的時候,她十分驚訝,傻傻地停在那兒了。她認出那個攻擊彼得留拉匪徒的小伙子不是別人,正是冬妮亞想讓她認識的那個人。
他們先后蹦過了一家花園的外墻。就在這功夫,那個騎馬的人已經上了公路,正好發現端著步槍逃跑的朱赫來和那個使勁兒想站起來的匪徒,于是他就騎馬沖圍墻那邊攆過去。
朱赫來回頭向他開了一槍。那個騎馬的人聽見槍聲,馬上扭頭就逃。
押送朱赫來的那個家伙困難地張開打壞了的嘴唇,把他經歷的事情講了一遍。
“你這個傻瓜,你怎么能叫犯人在你眼皮底下溜走?這下你的屁股可要挨二十五軍棍了!”
押運兵兇巴巴地嘀咕著:
“算了吧,就你不傻。我叫犯人在我眼皮底下溜走!誰能想到有一個小兔崽子像瘋狗一樣朝我沖過來?”
莉莎也被審問了一番。她敘述的和那個押運兵一樣,但是有意隱瞞了她認識那個攻擊押運兵的小伙子。他們還是被遣送到城防司令部,等到晚上,城防司令才命令放人。
那司令主動要求由他把莉莎送到家,可是她沒同意。他嘴里噴著酒氣,他的要求肯定是居心不良的。
后來維克多把她送到了家。
司令部離車站很遠。當他和莉莎手拉著手一塊走的時候,維克多心里對這次突然出現的事情特別滿意。
“您清楚是誰劫走了犯人嗎?”莉莎在要到家的時候,這么問他。
“不清楚,我怎么能清楚呢?”
“您忘沒忘有一天晚上冬妮亞打算讓我們認識的那個小伙子?”
維克多停下了。
“保爾·柯察金?”他不敢相信地問。
“對,他的姓好像是柯察金。您沒忘記那天晚上他離開的時候是多么難以理解吧?對,就是他。”
維克多讓這話嚇了一跳。
“您沒看走眼嗎?”他連忙問莉莎。
“不會的,他的模樣我記得十分清楚。”
“那您怎么不跟司令部說呢?”
莉莎氣呼呼地說:
“你認為我會干出這種無恥的勾當嗎?”
“您說‘無恥’是什么意思?您認為把攻擊押運兵的家伙向司令部講是無恥的嗎?”
“哦,那么您認為這是光榮的了?您都不記得他們干的那些事了嗎?難道你不清楚學校里有多少猶太人的孤兒?您還讓我向他們告發保爾·柯察金的事嗎?謝謝您,我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您是這樣的人。”
維克多沒預料到她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但是他不打算和莉莎爭執,因此盡量引開這個話題。
“別這樣,莉莎,”他說,“我只是逗逗你。我不清楚你是這樣一個道德高尚的人。”
“嗯,您這個玩笑有點過火。”她漠然地回答。
他們來到她家門前,在臨別時,維克多問道:
“莉莎,您肯定赴約嗎?”
他得到的是個模糊的回答:
“說不準。”
在回小鎮的路上,維克多腦袋里想著:“哼,如果您以為這是卑鄙的,我卻不那么認為。自然,誰放走誰,對我都沒關系……”
在他這個生于波蘭望族的貴族認為,兩種作法都是煩人的。不論怎樣,波蘭軍隊很快就打過來了,那時候才能有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府,一個不折不扣的波蘭貴族的政府。可是他眼下能利用這個機會來把那個小無賴保爾·柯察金整死。他們——彼得留拉的部隊——會殺死他的。
維克多獨自呆在鎮上。他在姑母家住。他的姑父是一個糖廠的副經理。他的爸爸西吉茲蒙德·列辛斯基領著他媽媽和妮莉去華沙很久了,他的爸爸在那邊當著很大的官兒。
他來到城防司令部,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去。
過了不久,他就領著四個彼得留拉匪徒來到保爾家。
“就是那里。”他指著那個有燈光的窗戶悄悄地說,接著就問那個在他旁邊站著的騎兵少尉,“我能走嗎?”
“可以。”那少尉回答,“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多謝合作。”
維克多馬上大步流星地沿著人行道走了。
保爾的后背挨了最后一下,張開兩只胳膊,碰到那漆黑的監牢的墻上。他摸到一張像木板床般的家什就坐上去。他飽受毒打,被揍得傷痕累累,心情非常不快。
他一點兒都沒想到他能被抓起來。“他們從什么地方知道是我干的呢?這是為什么?根本就沒人發現我呀!現在該如何是好?朱赫來在什么地方?”
他和朱赫來是在克利姆卡家告別的。朱赫來要在那里等天暗下來才離開小鎮。保爾接著就向謝廖沙家走去。
“哦,幸虧我早就把手槍藏到烏鴉窩里去了,”他心里這樣盤算著。“如果他們發現它,那我就必死無疑了。但是他們到底怎么能清楚是我干的呢?”這問題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彼得留拉匪徒在他家里什么也沒搜到。阿爾焦姆早把他的衣物和手風琴拿到農村去了。他媽媽也把她的小箱子拿走了,所以不論他們在屋里怎么翻,最后還是一無所獲。
但是保爾無法忘記他從家到司令部的一路上的經歷。夜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天上包著云層,拳頭、腳尖不停地踢打著他的兩側和背后,他一無所知地、迷迷糊糊地走著。
門外響起了人聲。獄卒就在旁邊的房子里。門的下邊露出一條光線。保爾站起來,沿著墻壁摸索,在房子里轉了一圈。他在正對著木板床的地方碰到了一扇裝著堅固的鐵欄桿的窗戶。他用手推了推——那家伙十分堅固,顯而易見這房子過去是倉庫。
他來到門口,站在那兒仔細聽了一陣兒。然后他悄悄地動了動門把手。門煩人地吱吱作響。
“娘的,沒有上過油。”他罵了一句。
他從打開的門縫里瞧見了床邊上放著一雙腳,腳趾分開,長著老繭。他又按著把手稍稍推了一下,門立刻響了起來。于是一個頭發亂糟糟、睡眼矇眬的人從板床上坐起來,一邊使勁兒地用五個手指撓著長了虱子的腦袋,一邊大聲叫罵。那無精打采的、重復的叫罵聲落下去之后,他就抬手去拿擱在床頭邊上的步槍,有氣無力地喊道:
“把門關上,下回再往外看,就要了你的命……”
保爾關上門。從旁邊屋子里發出一陣哈哈的笑聲。
他在那天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思考了不少事情。他柯察金頭一回參加戰斗,但是非常差勁兒。剛一開始,就像耗子似的讓人家抓起來,關在鐵籠里。
當他坐著,似睡非睡的時候,他媽媽的臉——那皮包骨頭的、爬滿皺紋的面孔和一雙那么熟悉的、慈祥的眼睛——就出現在眼前。他心里想:“恰巧她串門去了,否則的話,她該多么悲痛啊!”
光線從窗子射進來,投在地上,地上出現一個灰色的方塊。
黑暗慢慢遠去,黎明的陽光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