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4860字
- 2015-11-09 10:16:35
“當然想,只要我能做到。緬德爾,想讓我怎么做,你說吧。”
排字工人們全在聚精會神地聽他倆說話。
“謝廖沙,好樣的,我們都相信你。你父親也是一個工人吶。現在你立刻回家跟你父親說一聲:看他能不能收留幾個老頭和女人,至于誰去你們家,到時候再定。另外,你再跟家里人議一下,還有哪家能收留幾個人。這些劊子手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搜查俄羅斯人。快走吧,謝廖沙,不能再耽誤了。”
“好的,緬德爾,別緊張,我立刻到保爾和克利姆卡家去——我想他們也肯定會同意讓幾個人避一避的。”
緬德爾有些擔心,急忙擋住要走的謝廖沙:
“先等等。你剛才說的兩個人是誰?你知道他們值得信賴嗎?”
“沒問題,肯定不會出事兒,他們和我從小玩到大,”謝廖沙有把握地點頭說,“保爾的哥哥阿爾焦姆是一個鉗工。”
“呵,是他,”緬德爾這才放心地說,“我認識阿爾焦姆。我們在一塊呆過。這個人沒問題。你走吧,盡快給我們送個信兒。”
謝廖沙急匆匆地向馬路跑去。
在帕夫柳克和戈盧勃兩軍開火的第三天,猶太人開始被迫害了。
帕夫柳克的隊伍吃了敗仗,被迫退出市鎮后,就開進了不遠的一個較小的市鎮,在那次夜戰中他們被打死了二十多人。戈盧勃的隊伍傷亡和他們基本一樣。
死了的士兵全草草地被抬到了墳地里,當天就下葬了,連葬禮都沒有——因為這根本不值一提。兩個哥薩克頭子一碰頭就狗咬狗,這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了解情況的人不能過多。帕利亞內查原計劃搞一個盛大的儀式,同時宣布帕夫柳克也是紅軍,可是瓦西里神父領導的社會黨委員會不贊成這樣做。
戈盧勃的隊伍對那天晚上遭到的襲擊極為憤慨,尤其是他的衛隊,因為它的傷亡比其他隊伍都嚴重。為了平息士兵們的怒火和提高士氣,帕利亞內查要求戈盧勃讓士兵發泄一下,他總是這樣下流地把掠奪和殺戮稱為發泄。他不遺余力地向戈盧勃闡述士兵們已怒火中燒,因此這種發泄是很有用處的。上校原本不想在他馬上準備和飯店老板女兒舉行結婚儀式前把鎮子弄得亂七八糟的,可在帕利亞內查的游說下,他就批準了。
本來,戈盧勃上校才參加社會革命黨,在這個節骨眼兒迫害猶太人,總是有點怕對自己不利。他的對頭又會散布他的惡行了,比如,會講戈盧勃上校是迫害猶太人的行家里手,同時肯定會傳到彼得留拉那兒。值得高興的是現在戈盧勃不怎么依靠彼得留拉,他的隊伍的供給都是他自己搞到的。彼得留拉也明白地知道他的手下是一幫無惡不作的家伙——他自己就多次讓他們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上交給他的“政府”,至于談起迫害猶太人的行家里手這個封號,戈盧勃早就名副其實了,現在多迫害一回,聲譽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一場災難從一大早就降臨了。
鎮上清早那層灰霧還沒有散。破破爛爛的猶太人聚居區的馬路,一片凄涼,像一塊浸水的帆布,靜悄悄的沒人走動。窗戶上的窗簾還沒摘,百葉窗也關著,一點燈光都沒有。
從外邊看,這些人家好像都沒有起床。可在那些破舊的小屋里,人們整夜沒有合眼。各家的人們全穿著衣服,聚在一個房間里,打算躲過馬上降臨的大禍,只有年幼的孩子們還躺在媽媽的臂彎里,呼呼大睡。
這天早上,戈盧勃的警衛隊隊長薩洛梅加,一個長得挺像吉卜賽人的、臉上有一條紫色刀疤的黑臉家伙,費了好大勁才把帕利亞內查叫醒。
帕利亞內查睡得很熟,他怎么也不能馬上從噩夢中回過神兒來,因為一個齜牙的彎腰的怪物一個晚上都在用爪子抓他的嗓子眼,就是到現在,他還無法戰勝它。他的腦袋痛得非常厲害,等他仰起腦袋時,他才清楚,是薩洛梅加叫醒了他。
“醒醒吧,你這個臭小子!”薩洛梅加一邊嚷一邊晃著他的肩膀,“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出發了!你不該喝得迷迷糊糊的!”
帕利亞內查現在恢復了正常,他坐了起來,胃疼得他一齜牙,吐出一口濃痰。
“該出發去哪兒?”他用昏沉沉的眼睛盯著薩洛梅加。
“你問我去哪兒?抓猶太人呀!你不記得了嗎?”
這下帕利亞內查記起來了:是的,他真的全不記得了。頭天晚上上校領著他的未婚妻和一群酒鬼一塊到郊外的別墅玩,他們都喝得起不來了。
當然,戈盧勃在進行掠奪和殺戮時離開鎮上還是有點好處的。這樣,以后他就有了理由,說這是他不在時發生的一場誤會,而帕利亞內查就能為所欲為了。呵,這位帕利亞內查確實是害人的行家里手呵!
他往自己頭上澆了一桶涼水,腦子清醒了不少。然后他趕到大本營,發出了一大堆命令。
警衛隊都已整裝待發了。為了杜絕種種可能的麻煩,辦事細致的帕利亞內查下令,在工人住宅區、車站和鎮上的猶太聚居地之間布好崗哨。
在列辛斯基的花園里,也設了一架機槍,封鎖住大路。
假如工人們出來抗議,就向他們掃射。
全都布置停當后,帕利亞內查和薩洛梅加一塊兒跳上馬背。
出發之前,帕利亞內查又想到一件事:
“先等等,我差點想不到。要弄兩輛馬車,我們應該替戈盧勃搞一些結婚禮品才好。哈——哈——哈……第一批搜出來的東西按老規矩給戈盧勃上校,而第一個漂亮姑娘嘛,哈——哈——哈……是我的了。你知不知道?蠢貨!”
這最后一句罵的是薩洛梅加。
薩洛梅加眨了眨淺黃色的眼睛,說:
“女人不愁沒有,夠我們逍遙的了。”
他們順著公路出發了。領頭的是副官和薩洛梅加,后邊就是吊兒郎當的、兇神惡煞般的警衛連。
晨霧散盡了。他們來到一個兩層樓的、掛著“福克斯服飾用品商店”匾額的小店前,帕利亞內查讓馬停了下來。
他那匹細腿的灰騍子不停地踢著地面的石頭。
“這是天意,我們就從這兒干起吧!”帕利亞內查說完就下了馬。
“我說弟兄們,都下來吧!精彩的節目馬上就開始了。”他對他背后的警衛連命令道,“但是,弟兄們,不要弄出人命,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干呢。至于女人嘛,如果能忍住的話,就等到今天晚上再享用吧。”
隊伍里有一個呲著大牙的反對說:
“哦,頭兒,如果兩個人都不反對呢?”
四周的人都樂了。帕利亞內查朝提問的人遞了一個嘉許的眼光:
“當然,如果都樂意,那就不用客氣了,任何人都不會阻攔。”
他走到緊閉的店門前,用力地踹了一下。橡木做的門紋絲不動。
他認為從這里下手確實不明智。于是他走過拐角,朝福克斯住人的房門走去,手里拿著軍刀。薩洛梅加走在他背后。
屋子里的人開始聽到街上馬隊走來的聲音,馬隊在店外停下后,又聽到了墻外的喧鬧聲,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一個個害怕得臉都白了。這時房子里有三個人。
大財主福克斯自己頭天晚上領著他的老婆和幾個女兒逃出了鎮子,只剩下女用人麗娃在家看東西。麗娃是一個內向、老實、膽子不大的十九歲的姑娘。福克斯擔心她自己在這個大房子里害怕,就讓她接父母做伴兒,一直住到他們回來。
這詭計多端的買賣人用謊言哄這軟弱的女傭。他讓她不用擔心,講什么迫害猶太人的事情可能不會有,還講什么他們能從一無所有的人那兒得到什么呢?并且還許愿在他回家后給她錢買衣服。
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嚇壞了,仔細聽著外邊的聲音:可能那些人走遠了;可能他們聽得不對,這些人剛才沒在他們店前停;可能這只是自己推測。
可是,外邊傳來的一通兒拍打大門的聲音一下子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頭發斑白的老頭佩薩赫像嚇著了的孩子般睜圓他的藍眼珠,在店鋪的門邊站著,念念有詞地禱告。他用一個最忠實的信徒的熱情祈求無所不在的上帝讓這所店鋪免受災難。因為他嘴里嘟噥著,他旁邊的老婆子居然沒有馬上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
麗娃早就躲到最里面的一個屋子,鉆到一個橡木柜子后面。
粗暴的砸門聲讓兩個老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開門!”砸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面火氣沖天的人們正在大聲叫罵。
兩個老人嚇得連舉手拉門閂的勁兒都沒了。
外邊的槍把密密麻麻地砸在門上,鎖死的大門開始搖晃了,不一會兒門就被砸壞了。
房間里馬上涌進了大批士兵,他們分頭向各個角落里奔去。從住宅連到店里的那個小門一下子就被砸壞了。他們嗷嗷地沖進鋪子,抽開大門的門閂。
掠奪開始了。
兩架馬車已經堆滿了布、靴子和別的東西,薩洛梅加立刻把搶來的東西送到戈盧勃的家中。在他返回福克斯店時,他聽到了凄厲的叫聲。
原來是帕利亞內查叫他的手下人去店里搶東西,他本人卻走進了里屋。他用放著綠光的眼睛狠狠地盯著麗娃一家,然后朝兩個老人說:
“你們兩個老家伙快離開這兒!”
可是兩個老人紋絲不動。
帕利亞內查朝他們走了一步,一點一點地拉出鞘里的軍刀。
“媽呀!”女兒悲慘地尖叫一聲。
薩洛梅加正好聽見了這一聲。
帕利亞內查回過頭,對那些聞聲而來的人擺了擺手說:
“把這兩個老不死的拉出去!”他指了指兩個老人。這兩個老人被拉出去后,帕利亞內查就跟剛過來的薩洛梅加說:“你到外邊呆一會,我要和這姑娘聊兩句。”
老頭佩薩赫聽到又一聲尖叫,就朝房門奔過去。他的胸口挨了一記重拳,他碰到墻上,他立刻暈了過去。可是這時平時安詳老實的老婦人托依芭卻像瘋了一樣使勁兒地拉住了薩洛梅加。
“呵,求求你放過她吧,你們到底想怎么樣啊!”
托依芭一邊哀求,一邊使出渾身力氣用她那抖動的、鐵鉤子一樣的手拉住薩洛梅加的上衣。薩洛梅加難以脫身。
老頭子佩薩赫恢復知覺后,立刻跑過去給她幫忙。
“饒了她吧,饒了她吧,……哎喲,我的寶貝呀!”
他們兩個從門口拉走薩洛梅加。薩洛梅加兇巴巴地從腰上拿出了手槍,用鐵槍把兒用力地打了一下老佩薩赫的腦袋,老頭子毫無聲息地趴下了。
同時,麗娃正在屋里慘叫。
他們把精神失常的托依芭拉到馬路上。馬路中間飄著慘叫和求救的聲音。
屋里的慘叫聲沒了。
帕利亞內查從里邊出來了。他沒搭理薩洛梅加。這時薩洛梅加的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打算開門進去。他擋住他說:
“別去了,她已經死了:我用枕頭悶得她出不來氣。”說完他就走過老頭子佩薩赫的尸體,踩進一攤黏糊糊的黑血里。
“剛開始就不如意。”他恨恨地說,邊走向馬路。
剩下的人一聲不響地走在他后面。他們的腳在地板和樓梯上踩了不少血印。
這時整個鎮子到處烏煙瘴氣。匪幫之間因分贓不公不停地進行毫無人性的殘殺,隨處可見徒手的打架和狂舞的軍刀。
他們從酒廠搬走一桶桶啤酒。
接著又挨戶搶東西。
所有的人都默默忍受著。他們把那些小房子翻了個底朝天,然后滿載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爛衣服、撕壞了的枕頭和靠墊的絨毛。頭一天只死了兩個人——麗娃和她的父親,可是那天晚上卻死了很多。
在天黑以前,這一幫流氓已經醉得一塌糊涂。殺人成性的土匪們就盼天黑了。
黑夜里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在黑暗的掩護下更有利于他們殺人。就是豺狼也喜歡黑夜,豺狼也是只襲擊那些不能逃脫的人。
很多人一輩子都記得這恐怖的三天兩夜。難以計數的生命被處死和消滅了,難以計數的青年的頭發在這慘無人道的日子里變白了,難以計數的人流干了眼淚。而那些活下來的人們,在飽受了無法抹去的羞辱,飽受了無以言表的痛苦和與親人生離死別的凄慘之后,誰能說出他們和死去的人哪個更幸運呢?一些慘遭蹂躪的姑娘彎曲的尸身,顫抖地向后張著雙手,一動不動地倒在很多小巷子里。
只有在小溪邊,當這些野獸沖進鐵匠納烏姆的房間里,打算強奸他年輕的媳婦時,才碰到了頑強的反擊。這位身強力壯的二十四歲的鐵匠,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用他有力的臂膀,拼死保護著他的老婆。
在他那小房子里的毆斗短暫而慘烈,兩個匪徒的頭被打開了花。滿腔怒火的納烏姆令人畏懼,他憤怒地保護著自己和老婆的生命。于是,那些害怕了的土匪們,全躲到河堤附近,在那里開了好一陣兒槍。納烏姆在子彈快打光時,用最后一顆子彈殺死了自己的老婆薩拉,接著拿著刺刀,打算和敵人同歸于盡。可是剛走下屋外的第一個臺階,他那沉重的軀體就被密密麻麻的子彈打倒了。
鎮子里來了一些從不遠的鄉下來的、身強力壯的農民,他們全都騎著高頭大馬,拉著一車車他們喜歡的物品,由他們在戈盧勃隊伍里當兵的孩子或親戚保護著,一趟趟地把搶來的東西送到他們的老家。
謝廖沙和他的爸爸在他家的暗樓上和地窖里收留了一半的印刷工人。他路過菜園往家走時,看到一個人順著馬路狂奔。
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穿著一件釘著不少補丁的衣服,光著腦袋,嚇得臉色煞白,邊跑邊喘著粗氣,毫無希望地搖著手。他后邊一個騎著灰馬的土匪,一會兒就趕上他,正俯身要劈那個上了歲數的猶太人。那老人聽到馬蹄聲已經到了身邊,就舉起雙手,好像這么做能保護自己一樣。謝廖沙立刻跑到路上,躥到馬前,用自己的身體擋著那個老人,高聲斷喝道:
“王八蛋,狗賊,你敢砍他!”
騎馬的土匪并沒準備停手,他趴著身子順勢在謝廖沙長著淺黃色頭發的腦袋上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