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漸佳(2)
- 地海傳奇4:地海孤兒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3025字
- 2015-11-17 17:58:11
“像瑟魯一樣。”在漫長停頓后,她說道,“孩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們能有什么用處?被利用、被強暴、被閹割……蘑絲,你聽我說,我住在黑暗之處時,他們就是如此對待孩子。來到這里后,我以為我進入了光明。我學會了真語,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但在光天化日下,就在光天化日下,他們依然如此對待一個孩子。就在河邊的草原上——歐吉安就是在那條河的源頭賦予我女兒真名,也是在太陽下。蘑絲,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嗎,了解我想說的話嗎?”
“原來如此。”老婦說著,一會兒又接著說道,“親愛的,你不必主動去尋找,世上的悲苦已經夠多了。”然后,看到恬娜試著劃開一根堅韌的燈心草時手在顫抖,她又說了一次,“別割到你的拇指了,親愛的。”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蘇醒。蘑絲雖然是個臟得可怕的看護,但她技巧熟練地順利喂了他幾匙肉湯。“他餓壞了,”她說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沒什么可吃可喝的。”再次審視他之后,又說,“我想他已回天乏術。人太衰弱,就算極度想喝水,也沒辦法咽下半滴。我看過一個很健壯的人就是這樣死的。只不過幾天,就干萎得像影子一樣。”
但因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終于塞進幾匙肉跟草藥湯。“現在就等著看吧,”她說,“我猜是來不及了,他正漸漸死去。”她的言語中毫無遺憾,說不定還有一點竊喜。這男子對她而言毫無意義,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許她可以埋葬這個法師,別人不讓她埋葬老法師。
隔天,恬娜正為格得的雙手涂抹藥膏時,他醒了。他一定在凱拉辛背上騎了很久,因為他死命握住鐵鱗,結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內側一再割傷。睡眠中,他依然緊握著雙手,仿佛不愿放走早已離去的龍。她必須輕柔地扳開他的手指來為傷口清潔及上藥,但她這么做時,他會大喊出聲,身體顫抖,伸出雙手,仿佛覺得自己正在墜落。他睜開眼,她悄聲對他說話。他望著她。
“恬娜。”他說道,沒有微笑,純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認。這讓她感到一份純粹的滿足,有如一絲甜味,或一朵鮮花,因為還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臉頰。“躺好,”她說道,“讓我把這處理完。”他聽話,很快又陷入沉睡,這次雙手攤開而放松。
稍晚,躺在瑟魯身邊漸漸入睡時,她想著,我竟從沒吻過他。這念頭撼動了她。起初她無法置信,不可能,這么多年來……在陵墓中沒有,但之后,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遠”上,一同航向黑弗諾……他帶著她來到弓忒……
沒有。連歐吉安都從未吻過她,她也沒吻過他。他叫她女兒、疼愛她,但從沒碰過她;而她,從小到大都是以孤獨、不可碰觸的女祭司、圣物的身份長大,從未尋求他人的碰觸,或從未知道自己在尋求。她會將額頭或臉頰靠在歐吉安攤開的掌心一會兒,而他會很輕很輕地撫一撫她的頭發。
格得甚至沒這樣做過。
我難道連想都沒想過嗎?她帶著一種懷疑的敬畏問自己。
她不知道。她試圖思考這件事時,一種恐懼、侵犯的感覺強烈地席卷而來,然后毫無意義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頰靠近唇邊那處微微粗糙、干爽、清涼的肌膚,只有這件事有其意義、有其分量。
她睡著,夢到有個聲音喚她:“恬娜!恬娜!”而她響應了,如海鳥一般高鳴,在海上的光芒中翱翔。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喚的是誰的名字。
雀鷹活了下來,這令蘑絲阿姨大失所望。一兩天后,她終于放棄,承認他被救活。她會來喂他羊肉、草根和草藥混煮的湯,讓他靠著她的身體,她強勁的體味包圍著他,一匙匙喂入生命,嘴里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雖然他認得她,以她的通名稱呼她,而她也無法否認這的確是人稱雀鷹的男子,但仍想否認。她不喜歡他,說他渾身不對勁。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心里也感到煩惱,卻并沒有任何懷疑,只為他的存在及日漸康復感到喜悅。“他完全恢復正常后,你就會明白了。”她對蘑絲說道。
“正常!”蘑絲說,以手指做出壓碎、丟棄堅果殼的手勢。
很快他就開始詢問歐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怕他問這個問題。她告訴自己,甚至幾乎說服自己,他不會問,會像法師一般自然地知道,如同歐吉安過世時,連弓忒港及銳亞白的巫師都能馬上知道一樣。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時,他已醒,抬頭望向她說:“這是歐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盡可能輕松地回答。對她來說,講出法師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曉這名字。他一定知道。歐吉安會告訴他,或者不須告訴他。
他好一陣子沒有反應,后來他終于干巴巴地說出結論:“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試著透解什么。
“我什么時候來的?”
她必須靠近才聽得清楚他的話。
“四天前,傍晚時。”
“山里沒別人。”他說,然后身體皺縮了一下,輕微顫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憶起無可忍耐的痛苦。他閉上眼,皺眉,深呼吸一口氣。
他體力一點一滴恢復,皺起的眉頭、屏住的呼吸及緊握的雙手對恬娜而言已成熟悉的景象。力氣回到他體內,但沒有帶來舒適或健康。
他坐在門前,沐浴在夏日午后的陽光中,這是他下床以來走得最遠的一次。他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恬娜從豆田走向屋子,看著他坐在那里。他依然有種如灰燼、虛影般的氣質,不只因為灰白的頭發,更來自皮膚跟骨頭的某種質態,而他的身體除了皮跟骨外,所剩無幾。他眼神無光。但這影子、這灰燼般的男人,與當初她看到的那張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臉,是同一人——面容堅毅、鷹鉤鼻、細致的嘴形,是個英俊的男子。他一直是個驕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是陽光。”她對他說,他點點頭,但即使坐在傾泄的夏日暖意里,他依然緊握著雙手。
面對她時的沉默,讓她以為或許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煩。或許他不能像過去一般輕松待她。畢竟他現在是大法師——她一直忘記這點。而且,從他們攀過峨團山區,同乘“瞻遠”航越東海至今,已過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動,突然問道:“‘瞻遠’呢?”然后想,我多蠢啊!都這么久了,他已成為大法師,當然不會還留著那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結在持續難解的哀傷中。
如同“永遠”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么遙遠的地方……
“最遠的島。”她說道,口氣半是疑問。
“西方盡頭。”他說道。
兩人坐在餐桌前,剛用完晚餐,瑟魯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凱拉辛背上,從偕勒多過來的?”
當龍的名字從她口中脫出,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發出自己的形狀跟聲音,說出自己,讓她吐出輕柔火焰。
他聽到這名字,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她突然意識到,他平時根本不會直視她的雙眼。他點點頭,然后修正答案以求精確:“從偕勒多到柔克,再從柔克到弓忒。”
一千英里?一萬英里?她毫無概念。她看過黑弗諾珍藏室中的大地圖,但沒人教過她數字概念或距離概念。如同偕勒多島那么遙遠的地方……龍的飛行距離能以英里計算嗎?
“格得,”她喚他的真名,因為此時兩人獨處,“我知道你經歷了極大的痛苦與危難。如果你不想——或許你不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一點情況,我也許更能幫助你。我希望能幫你,而他們很快會從柔克來接你,派艘船來接大法師,說不定請龍來!然后你會再度離開,而我們仍未曾促膝長談。”她說,在用字或語調不對時雙手緊握,如同她剛才拿龍開玩笑時、如同她像多事的妻子般發牢騷時。
他低頭盯著餐桌,悶悶不樂,默默忍耐,仿佛田里辛勞一天后的農夫正面對家庭爭吵。
“我想不會有人從柔克來。”他說,這句話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給我一點時間。”
她以為他說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應如此。對不起。”當她站起身準備清理桌子時,他又開口,依然低著頭、語音不清地說道:“我現在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