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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漸佳(1)

他像死人般躺著,但還未斷氣。他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那一夜,在火光中,恬娜從他身上脫下臟污、襤褸、被汗水滲硬的衣服。她為他抹身,讓他赤裸躺在亞麻床單上,躺在柔軟厚重的山羊毛被間。雖然他不高大,體格纖瘦,但也曾健壯、精力充沛;現在他瘦骨嶙峋,精力殆盡,脆弱至極,連割裂他肩膀、左臉,自太陽穴延伸至下顎的疤痕,都變細、變淡,而他的頭發也已然灰白。

我厭倦哀悼,恬娜想,我厭倦哀悼、厭倦哀傷。我不會為他哀傷!他不是騎著龍回到我身邊了嗎?

我曾經打算殺了他,她想著,現在,如果可以,我要讓他活著。她以挑釁般的眼神看著他,不帶絲毫憐憫。

“是誰自大迷宮救出誰呢,格得?”

他不聞不動地沉睡。她很疲累。她用為他抹身所燒熱的水洗個澡,然后鉆進床里,貼近瑟魯溫暖的小身體,孩子在柔滑的靜謐中沉睡著。她睡著,而后夢境展開成一片風勢強勁的巨大空間,布滿粉光與金光。她的聲音呼喚:“凱拉辛!”光的一道道鴻溝間傳出一聲回應。

她醒來時,鳥兒正在田園及屋頂上宛轉歌啼。她坐起身,透過西面低矮朦朧的窗戶,看見晨光。在她心中有件全新的事物,仿若種子或光點,小得看不見、想不清。瑟魯還在熟睡。恬娜坐在她身邊,望著窗外的云朵及陽光,想到親生女兒艾蘋,試著憶起嬰兒時期的艾蘋。只有最淡的一幕風景,她一專注便消逝——小小的、胖胖的身軀隨笑聲顫動,頭發輕飄飄地飛揚……還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是火石點起,玩笑地起名為星火。她不知道他的真名,艾蘋曾有多健壯,他就有多虛弱,早產又嬌小,兩個月大時差點因喉頭炎而死,往后兩年就像養小麻雀般,不知能不能活至隔天。但他撐住了,那點星火拒絕熄滅。愈長愈大,長成細瘦男孩,總是活力充沛,沖勁十足,在農場上卻幫不了忙,對動物、植物或人都沒耐性,開口說話只為自己求取,卻從不是為了愉悅,或交流愛與知識。

艾蘋十三歲,星火十一歲時,歐吉安自流浪中來訪。在山谷里卡赫達河源頭泉水中,歐吉安為艾蘋命名,走在碧綠泉水中的她如此美麗,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然后他賦予她真名:哈佑海。他在橡木農莊待了一兩天后,曾問男孩要不要一起到森林里轉一轉。星火只搖了搖頭。“你的愿望,是要做些什么?”法師問他,孩子對他吐露無法對雙親說的話:“出海。”于是,三年后,畢櫸賦予他真名后不久,他便成為商船上的水手,在谷河口、歐瑞尼亞及北黑弗諾三地往返航行。有時他會回農莊一趟,但既難得也留不久,盡管這里在他父親身故后將成為他的財產。他像恬娜一樣皮膚白皙,但像火石般高壯,臉龐窄長。他沒將真名告訴父母,或許他從未告訴任何人。恬娜已經有三年沒看到他了,他可能知道父親過世,也可能不知道;說不定他也死了,淹死了。但恬娜覺得不可能,他會將自己生命的火花帶過海洋,穿過風暴。

就像她體內現有的一點火花,如妊娠時身體的篤定感,一項改變、一件全新的事物。她不會問這究竟是什么。不能問。真名不是問來的,它可能被賜予,也可能不會。

她站起身,梳洗著裝。雖然天光尚早,但天氣卻溫暖,因此她沒有生火,坐在門口,喝了一杯奶,看著弓忒山的影子自海上慢慢退回。海風終年吹襲的石崖上,今天的風非常輕緩,有仲夏的感覺,柔軟豐厚,充滿草原香味。空氣中有一股甜意、一種改變。

“一切都變了!”老人在步向死亡的途中,悄聲、喜悅地如此說過。他的手覆蓋她的手,賜予她一份禮物,送出他的名字。

“艾哈耳!”她低語。兩只躲在擠奶棚后面的山羊咩咩應答,等候石南到來。“咩——”一只這樣叫,另一只的聲音更深沉,如金屬般,“叭——啊!叭——啊!”以前火石常說羊只會壞事。火石雖是牧羊人,卻不喜歡羊。而雀鷹孩提時曾是這片山上的牧羊人。

她走進屋內,發現瑟魯已經起身,望著沉睡的男子。她用手臂環繞孩子,雖然瑟魯經常閃躲碰觸或撫摸,甚至完全無感,這次卻接受恬娜,甚至似乎還稍稍靠向她。

格得精疲力竭,依然沉眠。他的臉朝上,露出四條白疤。

“他是被燒傷的嗎?”瑟魯悄聲問道。

恬娜沒立刻回答,她不知道這些疤痕的來歷。很久以前,在峨團大迷宮的彩繪室中,她曾經嘲弄地問他:“是龍嗎?”而他嚴肅地答道:“不是龍。是累世無名者的遠親,后來我才知道它的真名……”她只知道這么多,不過她明白“燒傷”對孩子的意義。

“是的。”她說道。

瑟魯繼續望著他,略微偏著頭,讓完好的眼睛能看著他,她這樣子像只小鳥,麻雀或雀鳥。

“來吧,小雀兒,小鳥兒,他需要睡眠,你需要桃子。今早也有熟透的桃子嗎?”

瑟魯小跑步出門,恬娜追隨在后。

孩子吃著桃子,研究了一下她昨天種植桃核的地方。發現沒有小樹冒芽時,她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什么都沒說。

“澆水吧。”恬娜說道。

蘑絲阿姨近午時抵達。她身兼女巫與工藝人,擅長用高陵沼澤的燈心草編籃子,恬娜便請她教導這門技藝。恬娜在峨團長大,在那里學會該如何學習;身為弓忒的外來者,她發現人們喜歡教導,所以她學會如何受教,進而被接納,讓她外來者的身份獲得諒解。

歐吉安將自己的知識授予她,火石也是。學習是她的習性,因為總有許多事可以學,超乎她身為見習女祭司或法師學生時所能想象到的。

燈心草已浸泡一段時間,今早她們要把燈心草分成一條條。這件活兒不太復雜,也不太占注意力。

“阿姨。”恬娜開口道。兩人坐在門階前,中間的一個碗浸泡著燈心草,前面一張墊子攤放割成一條條的草帶。“你怎么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巫師?”

蘑絲的回答非常曲折,一開口就是她慣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虛。“慧眼相識,”她深沉地說,“天賦不藏。”然后說了個故事:有只螞蟻在一座皇宮撿起一小根頭發,帶回蟻巢,到了晚上,地底的蟻巢像星星般發光,因為那是偉大法師布洛司特的頭發。但只有智者方能看到閃亮的蟻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訓練吧。”恬娜說。

蘑絲曖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與生俱來。即便本人不知曉,也還是存在,就像藏在地穴內的法師頭發會發出光芒一樣。”

“是的,”恬娜說,“我見過。”她利落地劃開一根燈心草,將分開的兩半放在墊子上,“那你怎么知道一個人不是巫師?”

“因為不在。”蘑絲說,“親愛的,力量不在啊。你聽我說,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你也有眼睛,對吧?如果你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你只有一只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你有三只,我也看得到,不是嗎?但如果我沒有眼睛可以看,那么,除非你告訴我,否則我不會知道你有沒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只眼!”她拍了拍額頭,大聲干笑,像母雞剛生下蛋的歡賀啼聲。她很高興終于找到言詞來敘述她的意思。恬娜終于發現,她許許多多故弄玄虛及隱晦不明的詞句,不過是她不善言辭的表現。沒人教她該如何連貫思考,沒人肯聆聽她想說什么。所有人對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語。她是個女巫,不須言詞清晰。

“我懂了。”恬娜說,“那么,或許你不想回答這問題,不過你用第三只眼,用你的力量看著一個人時,你看得到他們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實比較像是‘知曉’。”蘑絲說,“‘看’只是一種說法。這跟我看到你、看到燈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樣。應該是‘知曉’。我知道你有什么,那可憐的腦袋空空的石南沒有什么;我知道那親愛的孩子有什么,而那邊那男子沒有什么;我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嘟囔著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會知曉另一個女巫!”她終于清楚、不耐煩地說。

“你們認得彼此。”

蘑絲點點頭。“哎,沒錯。就是這說法。認得。”

“那巫師就會認得你的力量,然后知道你是女術士……”

但蘑絲對她咧嘴笑,笑窩埋在一臉皺紋中。

“親愛的,”她說,“你是指男人、有巫術的男人嗎?有力量的男人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但歐吉安……”

“歐吉安大爺非常善良。”蘑絲的回答不帶諷刺。

她們沉默地割了一會兒燈心草。

“小心別割傷了拇指,親愛的。”蘑絲說。

“歐吉安肯教導我,不當我是女孩,而當我是他的學徒,就跟雀鷹一樣。蘑絲,他教導我創生語,我問他什么,他都告訴我。”

“他獨一無二。”

“是我不愿學,我離開了他。我要他的書做什么呢?那些對我有什么好處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個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齊利落地劃開燈心草。

“然后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說。

“右手拿,左手丟。”女巫道,“哎,親愛的夫人,誰說得準呢?誰能說得準?想要個男人這事,曾弄得我灰頭土臉。但結婚,絕對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為什么不?”恬娜質問。

蘑絲嚇了一跳,直率地回答:“什么人會娶女巫為妻?”她下頷動了動,像綿羊反芻,“什么樣的女巫會嫁人?”

她們割著燈心草。

“那么男人怎么樣呢?”恬娜小心問道。

蘑絲同樣小心地壓低聲音回答:“親愛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這件事。我只能說,男人包在他的皮囊里,就像堅果包在殼里。”她舉起細長、彎曲、濕潤的手指,仿佛握住一顆核桃,“果殼又堅又硬,果肉飽滿。偉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這樣。全部只有這樣,里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沒有。”

恬娜仔細思考一會兒,終于問道:“但如果他是巫師……”

“那里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嗎?就是這樣包在里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壓碎隱形的核桃,拋去空殼,“什么都沒有。”

“那女人呢?”

“喔,親愛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誰知道女人的來蹤去跡?夫人,你聽我說,我有根,我有比這個島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陸地的升起更久遠。我起源于黑暗。”蘑絲紅通通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亮,聲音如樂器吟唱,“我起源于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曉,沒有人能形容我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樹根更深,比島根更深;比創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誰敢質問黑暗?誰會質問黑暗的真名?”

老婦搖晃、咒誦,迷失在自己的誦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將一根燈心草從中劃開。

“我會。”她說道。

她又劃開一根燈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夠久了。”她說道。

每隔一陣子,她會探頭進去看看依然熟睡的雀鷹,現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絲身邊時,不想重提方才的話題,因為老婦看起來不快而陰郁,故她說:“今早我醒來時,感覺仿佛一陣新風吹過、一陣改變。也許只是氣候變化吧。你感覺到了嗎?”

但蘑絲不置可否。“在高陵這里吹著許多風,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帶來烏云,有些帶來好天氣;有些帶來消息給懂得聆聽的人,但不愿傾聽的人則聽不到。我只是個沒學過法術、沒讀過書的老太婆,我知道什么?我所有的知識都在土里,在黑暗的土里,被那些驕傲的人踩在腳下,被那些驕傲的大爺和巫師踩在腳下。那些知識豐富的人為什么要低頭看?一個老女巫能知道什么?”

她會是個可畏的敵人,恬娜想著,也是難相處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根燈心草,“我在女人中長大,只有女人。在很遠的東方,卡耳格的土地上,一處叫峨團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帶離家鄉,當成女祭司在沙漠中養大。我不知道那兒的名字,在我們的語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幾名士兵守著圍墻,但他們不能走入墻內,我們也不能走出墻外。我們是一個群體,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人管護我們,男人不能進去。”

“你說那些是什么人?”

“太監?”恬娜下意識地用了卡耳格語,“被閹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后說聲:“去!”并做出避邪的手勢。她咂著嘴,憤恨而又震驚。

“其中一人對我來說,是最近似母親的人……但你現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長大前,從未見過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因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還有柔克的法師——他們知道男人是什么嗎?如果他們從未跟女人說過話,怎么可能知道男人是什么?”

“是不是把他們像公羊跟山羊一樣,”蘑絲問道,“用閹割刀切下去?”

驚駭、厭惡、血腥,還有一點報復的快感,凌駕了怒氣與理智,蘑絲只想討論太監的話題。

恬娜沒什么可以告訴她,她發現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她還是小女孩,住在峨團時,身邊就已經有閹人了,其中一個溫柔地疼愛她,而她亦然,但她殺了他以逃離他身邊。然后她來到了沒有閹人的群嶼區,也忘了他們,任其同馬南的身體一起沉埋于黑暗之中。

“我想,”她說道,試圖滿足蘑絲對細節的渴望,“他們會抓來年輕男孩,然后……”但她停下來。她的手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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