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 檀弓》：“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孔氏曰：“人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同等不可復(fù)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年至五十，耆艾轉(zhuǎn)尊，又舍其二十之字，直以伯仲別之。”《士冠禮》：二十已有“伯某甫，仲叔季”者，彼時(shí)雖云伯仲，皆配某甫，而言至五十，直呼伯仲爾。朱文公曰：“至五十即稱伯仲，除了下面兩字，猶今人不敢斥尊者，呼為幾丈之類，是不可以字尊也。”《玉藻》：“士于君所言，大夫沒矣，則稱謚若字，名士。與大夫言，名士，字大夫。”言于君前，士名而大夫字，字為貴，及與大夫言，而字大夫。雖孔氏謂言及他大夫，則呼字卑者，蓋亦字尊矣。馬永卿赴亳州永城簿，初見劉器之諫議。問曰：“王鞏安否？”曰：“王學(xué)士安樂。”后劉公為縣宰，言新主簿可教，后生不稱前輩表德，此為得體。《童蒙訓(xùn)》曰：“故家惟晁氏群居相處，呼外姓尊長必曰某姓第幾，叔若兄、諸姑尊姑之夫必曰某姓姑夫、某姓尊姑夫，未嘗敢呼字也。”又云：案：原本脫“故家惟晁氏”至“又云”八句，今據(jù)《說郛》補(bǔ)。“滎陽公外弟楊公諱囗寶，與他人語，稱滎陽公，但曰內(nèi)兄，或曰侍講，未嘗敢字稱也。”《舍人雜志》云：“張正素先生子厚名囗，東萊公從表兄也，長東萊公十馀歲，與書未嘗稱字。楊器之大夫名囗，實(shí)滎陽公表弟，于東萊尊行也，與東萊公書，亦未嘗呼字。”案：原本脫“楊器之”至“亦未嘗呼字”五句，今據(jù)《說郛》補(bǔ)。往時(shí)俗人有視楊應(yīng)之學(xué)士為尊行者，在朝中字呼應(yīng)之，應(yīng)之回首不應(yīng)，滎陽公以應(yīng)之當(dāng)如是。”是卑不敢字尊，尊固不得字卑也。故呂進(jìn)伯逐門客，謂呼小子字，豈可為人師？而酬酢世變，亦云字者，朋友之職也。嘗見前輩不呼后進(jìn)字，后進(jìn)固不敢呼先進(jìn)字也。氣類不同者，亦不相呼。三四十年來，始有字后進(jìn)者，要是字以代名，為成人之禮，尊者疑其斥之，卑者且不敢當(dāng)，獨(dú)朋友無相尊卑可字也。李文公《答朱載書》論此，書云：“古人相接有等，輕重有儀。如師之于門人則名之，于朋友則字而不名。稱之于師，則雖朋友亦名之。夫子于鄭兄事子產(chǎn)，于齊兄事晏嬰，《平仲傳》曰‘子謂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焉’，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游過矣’，子張?jiān)弧酉脑坪巍釉弧锰煤鯊堃病桥笥炎侄幻?yàn)也。謂朋友字而不名，正孔子同等不可呼名而加字者也。”《顏氏家訓(xùn)》曰：“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shí)，嘗字高祖為季。至漢袁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江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亦因呼為名。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云字羅漢，一皆諱之，其馀不足怪也。”又《續(xù)家訓(xùn)》云：魏常年七歲，父黨造門，問林伯先在否，何不拜？伯先，父之字也。林曰：“臨子字父，何拜之有？”庾翼子爰容嘗候?qū)O盛，見盛子放，問曰：“安國何在？”放答曰：“在庾稚恭家。”蓋放以爰客字父，亦字其父。然王丹對侯昱而字其父，昱不以為嫌。且字可以為孫氏，古尊卑通稱。《春秋》書紀(jì)季姜，蓋季者，字也。杜預(yù)曰：“書字者，伸父母之尊，以稱字為貴也。”謂子諱父字，非諱之也，稱其父字于人之子，子有所尊而不敢當(dāng)，亦宜也。顏氏舉字可以為孫氏，至董氏《續(xù)訓(xùn)》衍而記之，其論稱字之貴，之推既據(jù)古以證后來，諸老辨此加詳。案自“董氏《續(xù)訓(xùn)》”至此五句，《說郛》脫去，今依《永樂大典》。荊公《序石仲卿字》，以為成人則貴而字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字而不名者十二人而已。人有可貴而不失其所以貴，乃爾其少也”。石林葉氏云：“孔子雖大司寇，而但稱仲尼，哀公誄之曰尼父。仲山甫、尹吉甫，皆周之卿士，而山甫、吉甫猶通稱，或者亦以字為重歟？”陸務(wù)觀《筆記》：“字，所以表其人之德，故儒者謂夫子曰仲尼，非嫚也。先左丞每言及荊公，只曰介甫。蘇季明書張橫梁事，亦只曰子厚。”左丞，謂農(nóng)師也。鶴山魏氏尤主此說，其《記常熟縣學(xué)》有曰：“昔柳宗元謂《論語》所載弟子必以字，惟曾子、有子不字，遂謂是書出于曾門，蓋以字輕而子重也。始亦謂然，及考諸孔門之訓(xùn)，則字為至貴。蓋字與子，皆得兼稱。如門人之于孔子，進(jìn)而稱子不敢字，退而稱仲尼不言子。其次亦有既子且氏，如閔子騫等不一二人，或子，或字者，又?jǐn)?shù)人。然潤、弓至游、夏，最號為高弟，字而不得子也。有子、曾子，子而不得字也。就二者而論，則字為尊。蓋子雖有師道之稱，然系于氏者，不過男子之美稱耳。故《孝經(jīng)》字仲尼而子曾子，《禮運(yùn)》字仲尼而名言偃。至于子思字其祖，孟子字其師之祖相，傳至今人之字仲尼者，毋敢以為疑。字既尊矣，則雖以孟子亞圣亦不得以字行，不寧惟是，仲尼作《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字而不名者僅十有二人。而游、夏諸子之門人，亦各字其師，相承至于漢初，猶未敢輕以字許人。”《答張行甫書》：“古人稱字者最不輕，《儀禮》：子孫于祖禰皆稱字。孔門弟子多謂夫子為仲尼，子思，孫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稱仲尼，漢、魏后只稱仲尼，雖今人亦稱之，而人不為怪。游、夏之門人皆字其師，漢初惟子房一人得稱字。中世有字其諸父、字其諸祖者，近世猶有后學(xué)呼退之、兒童誦君實(shí)者。今曰胡子仁仲、張子敬夫、朱子元晦，是尊敬之至。”《答羅愚書》：“古人以字為重，雖孔門弟子與子思皆呼孔子為仲尼，字與謚相似，皆人所通稱也。今人稱前輩字，遂謂不然。”《題韓氏墓志后》：“或問：‘先賢可字乎？’曰：‘若用孔門弟子與子思、孟子稱仲尼例，則字先賢已過矣。’”凡此俱推稱字為甚貴。洪景盧云：“《論語》所記孔子與人語及門弟子，并對其人問答，皆斥其名，未有稱字者。雖顏、冉高弟，亦曰回、曰雍，唯至閔子獨(dú)云子騫，終此書無損名。昔賢謂《論語》出于曾子、有子之門人，予意亦出于閔氏，觀所言閔子侍側(cè)之辭，與冉有、子路、子貢不同，則可見矣。”其說正魏氏所謂游、夏之門人各字其師者也。周益公疑無巳作《王平父集序》，字歐公，至子固，則曰南豐先生，無巳學(xué)于南豐，尊之，宜也。尊其父而輕其祖，何也？唐立夫曰：“四海歐永叔也，無巳何尊焉？至于傳道之師，則不可以不別。”是知以字為天下通稱，若不逮所尊而尊之者，特別其師，資之私敬，無以過于字也。蓋參古今而論，則臨文記事，尊者稱之以字，非不敬也，應(yīng)對之頃，書疏之間，則字於其朋友，從呂氏說可也。世俗去古遠(yuǎn)，徒知不可以字，而更以號稱，猶未可也。況不惟尊其不可字者如此，故雜記之，冀來者識字之所以貴也夫。

乾道間，陸放翁取家藏前輩筆札刻石嘉州荔枝樓下，名《宋法帖》，予得其本，有陳文惠書，首云“堯佐白”，而后云“希元再拜”，希元，文惠字也，自稱于書問，不可解。黃氏《法帖刊誤》云：“柳少師與弟帖，未云‘誠懸呈’，人多疑之。以顏籀注《漢書》丞相衡傳云‘字以表德’，豈人所自稱？抑不當(dāng)稱字？然嘗觀逸少《敬謝帖》自云：‘王逸少白。’《廬山遠(yuǎn)公集 盧循與遠(yuǎn)書》自云‘范陽盧子先叩頭’，則古人稱字，蓋或有之。”黃長睿精于考古，從其辯證知文惠稱字無疑矣。按《漢書》張晏注云：“匡衡，少時(shí)字鼎，長乃易字稚圭，世所傳衡《與貢禹》書，上言‘衡敬報(bào)’，下言‘匡鼎白’，知是字也。”顏師古以為“張氏說穿鑿，假有其書，乃是后人見此傳云‘匡鼎來’，不曉其意，妄作衡書云‘鼎白’爾。字以表德，豈人所自稱乎？”長睿所引顏?zhàn)ⅲ^此《西京雜記》云：“鼎，衡小名也。”若文惠前名后字，或取法漢人。

前輩名其子弟，多不可遽解。李邯鄲將名三子，期必用經(jīng)語之言“三”者，又必四字成文，第二三字皆仄聲，第四字平聲，然后取第二第四字名之。長曰復(fù)圭，取“三復(fù)白圭”；仲曰壽朋，取“三壽作朋”；季獨(dú)無之，乃於佛經(jīng)取“三德苾芻”，名曰德芻。項(xiàng)平甫得之曾仲躬侍郎，王仲言亦記其事，但以壽朋為長。賀方回二子，曰房、回廩，於文房從方，廩從回，蓋寓父字於二子名也。常子然囗，本河朔農(nóng)家，一村數(shù)十百家皆常氏，多不通譜，子然既為御史，一村之人名皆從玉，雖走使鈴下皆然，子然乃名子曰任、佚、美、向，謂周任、史佚、子美、叔向，意使人不可效耳。蜀鮮于氏字四人，長曰可，次曰呂，次曰叅，次曰噩，自一口而至四口。賀、常事見《老學(xué)庵筆記》。平甫又記孫和甫樞密命其四子曰樸、曰埜、曰戇、曰愨。韓蘄王命其四子曰樸、直、古、質(zhì)。唐呂渭四子曰溫、恭、儉、讓。此則古者名子，義主教訓(xùn)為重。宋謝莊五子：囗、朏、顥、囗、瀹，世謂莊以風(fēng)、月、景、山、水名子。或后人推其偏傍云：爾惟漢史恭三子：高、曾、玄，以世次懸隔之稱，連名伯仲間，何耶？

古之稱公，有不以爵者。如董公、呂公、夏黃公、東園、公蓋公、泄公、申公、毛公、吳公，殆以老成尊之，諸老歷秦漢間，齒既宿矣。司馬德操少龐德公十歲，兄事之，呼作龐公，可見尊稱也。雖于定國父為獄吏決曹，亦稱于公，正要年德見推。唯史於夏侯嬰稱滕公，時(shí)為滕令，后方賜侯爵，班書云：“嬰為滕令奉車，故號滕公。”此猶按：原本脫此五字，今據(jù)《說郛》補(bǔ)入。項(xiàng)羽所使薛公、郯公，或例以令長稱公也。孔融告高密縣為鄭康成立鄭公鄉(xiāng)，有云：“昔太史公、廷尉吳公、謁者仆射鄧公，皆漢之名臣。又商山四皓，有東園公、夏黃公，潛光隱耀，世嘉其高，皆悉稱公。然則公者，仁德之正號，不必三事大夫也。”柳子厚書《相國房公琯銘陰》曰：“天子之三公稱公，王者之后稱，公諸侯之入為王卿士亦曰公，有土封其臣稱之曰公，尊其道而師之稱曰公，楚之僭凡為縣者皆曰公，古之人通謂年之長老曰公。故言三公，若周公、召公；王者之后，若宋公；為卿士，若衛(wèi)武公、虢文公、鄭桓公。其臣稱之，則列國皆然。師之尊，若太公；楚之為縣者，若葉公、白公；年之長者，若毛公、申公、浩公。而大臣罕能以姓配公者，雖近有之，然不能著也。唐之大臣以姓配公最著者曰房公。”東坡《記墨君堂》云：“凡人相與號呼者，貴之則曰公。”是足證公者，不專以爵貴也。洪景盧采子厚、東坡語，記公為尊稱，又曰：“范蔚宗《漢史》：惟三公乃以姓配之，未嘗或紊。如稱鄧禹為鄧公、吳漢為吳公、伏公湛、宋公弘、牟公融、袁公安、李公固、陳公寵、橋公玄、劉公寵、崔公烈、胡公廣、王公龔、楊公彪、荀公爽、皇甫公蒿、曹公操也。三國亦有諸葛公、司馬公、顧公、張公之目。其在本朝，唯韓公、富公、歐陽公、司馬公、蘇公為最著。”洪氏偶不引孔融語，宋顏延之與何偃同從上南郊，偃遙呼延之曰顏公，延之以其輕脫怪之，答曰：“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見呼為公？”偃羞而退。或以田舍公、阿公，皆當(dāng)為翁，豈延之不知其義？疑其不欲當(dāng)尊稱，語因過激爾。自時(shí)俗崇謬敬，若彼猶賢矣。班書公主亦云翁主，公、翁，古或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