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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蘭(2)

那位叫月蘭的,已經由兩位婦女勸進屋。其余的人嘆息了幾聲,也漸漸散開。場上只剩下幾個小孩,在撥弄那四只直挺挺的、全身發黑的雞。

我明顯感到大家在畏懼我,疏遠我,不滿意我。連平時愛說笑的六叔路過這里,也一反常態不與我說話,只是看看雞,然后去塘邊洗鋤頭,悶悶地走了。

難道我錯了?細一想,大概沒有。我是有言在先的,是先教后誅的,是忍無可忍才強硬制裁的,而且我保護綠肥就是保護隊里的收成,就是保護每個社員的飯碗,與我個人利益倒毫無關系——我不會帶走他們一顆糧!我有什么可慌亂或者可懼怕的?后來幾天,我到縣里參加學習培訓,沒顧上隊里的事情,只是偶爾聽兩個進城拉糞的社員說,長順家這一段過得不清靜。月蘭病了幾天,她婆婆還埋怨媳婦丟了全家的面子,海伢子成天跟著媽媽哭鬧,長順呢,只知道下力干活,回家就坐在階前生悶氣……我沒把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放在心上。

回隊那天,第一件事就是聽人說:長順和他堂客剛剛吵了一大架。我到現場時,長順正坐在門檻上,蜷縮著身子,腳上是破布鞋,粗大的手掌揪著頭發。六叔背著雙手在一旁狠狠教訓他:“順伢子你瘋了!上屋下屋哪個不講你們是和睦夫妻?你今日發什么狗脾氣?月妹子哪點對不起你?侍候你的娘,養大你的崽,好容易呵。你是狗咬呂洞賓,無情無義,沒心沒肺哩……”

長順突然站起來,噴出一口酒氣,震天動地大吼一聲:“莫講了!我就是沒心沒肺,你拿刀來,剁了我好不?”

一對充血的紅眼睛看看我們,他又慢慢地蹲下去。

從旁人的談話中,大概可以聽出事因是這樣的:我不在隊里這幾天,工作隊老楊巡視到這里,定要查出是哪些人抗令不遵,發現無人出頭認錯,便把斗爭火力集中在那只木盆子,集中在長順這一家。要他們交出檢討不算,還要每只雞罰款五元,將來秋后扣除。這一來,長順家更是黑了天。今天,夫妻倆為兒子的課本費發生口角,正巧碰上長順剛才在鄰居家喝了點悶酒,一時心躁,酒性發作,就撒野動粗,一巴掌打得月蘭臉上起了五個紅指印。“你還說老子沒用,不是你賊婆子成天惹禍,如何會罰款?”大概是這一句太傷人,可憐那月蘭,起先驚呆了,不覺一只碗失手砸碎在地,然后委屈地一咬嘴唇,扭頭就跑出門去。

“你怎么能打人呢?”我批評長順,“她現在哪里?”

他沒有答話。

“還不趕快去找人?”

夜里,星光閃爍,淡藍色的光霧籠罩著山林。濕潤的空氣里,有田壟犁破后發出的泥腥味。一條山泉在月下抖動著碎銀似的光斑。不知什么時候,初春的第一聲蛙鳴響了,叫得那么吃力,那么孤單,然而它終于沖破一切響了,給人一種異樣而復雜的感覺。

我無心注意夜景,只希望趕快找到人,以免人心浮動,影響明天的生產。我又埋怨長順夫婦,怎么那么狹隘?為點小事就鬧得不可開交,真是一個繩結越解越亂。可這種埋怨情緒又經常混雜著隱約的不安。為什么不安?我還沒工夫想清楚。

“月蘭——”老隊長在喊。

“月蘭——”山嶺發出空空回聲。

霧汽更濃了,衣衫和頭發都濕漉漉的,但我們還是高一腳低一腳地找,找呵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油茶林里一個黑影。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似乎剛才沒發生過任何事,像一座安詳的石雕。不管大家怎樣驚喜地叫她,親切地拉她和勸她,她總是不說話,眼直愣愣的,沒有任何表情。

“回去吧,可能快下雨了。”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抹了一下頭發,然后慢慢往山下走。兩只淚眼一晃,在松明火把下發出光亮。

“走錯了,路在那一邊。”有人提醒她。

她呆了一下,木頭似地轉過身子,順從拐入正確路線。

“你看著路,低低頭呀。”又有人提醒她。

她顯然沒看見一根橫在空中的樹枝,額頭已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她沒有叫痛,好像全身已沒有感覺,只是機械地向前邁步。

回到她家,已是深夜。說來慚愧,下隊已經兩個月了,我忙來忙去的,還沒來過他家。一進門,我的血仿佛凝結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兩間矮小的房子,床是用土磚和門板搭起來的,低垂的破蚊帳因靠近柴灶,已被煙火熏成醬色和黑色。被絮破舊,沒有包被單,差不多就是一堆黑棉花團子。土磚架著另一塊木板就是飯桌。桌上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油燈,沒有玻璃罩,晃著昏黃的火苗。隔壁房里飄來一股難聞的氣味,大概來自長順他娘的連聲咳嗽。聽得出,老太婆還在低聲數落著媳婦,好像是埋怨媳婦八字薄,身體不好不說,還不會持家,差不多是個災星,搞得她的孫子讀書都沒有個著落。

“張同志,請坐。”長順苦笑著把一條鍘刀凳抽到我面前,“實在對不起,椅子都沒一張……”

“怎么沒椅子?”

“我……”他不好怎么說。

六叔磕磕煙袋,插嘴進來:“他家是大超支戶,去年清超還欠,把他家的床柜桌椅都作價抬到大隊上去啦。”

“你家四口人,負擔并不重,怎么會超支?”

長順又露出一絲苦笑。

還是老隊長幫他說清的:原來去年月蘭生了個子宮瘤,缺工不算,光是請郎中和住醫院,一下就開銷五百多。雖說國家和集體給她補貼了兩百,但遠遠填不滿這個洞。碰到這幾年隊上收成不好,上面的攤派年年增加,社員做一天工,只掙得一兩角錢,光是吃飽肚子還得靠蘿卜白菜紅薯芋頭,哪有什么錢還債?照這樣下去,他們兩眼墨墨黑,至少還得有四五年的“有期徒刑”吧。

屋里沉寂了。

我摸著粗糙的鍘刀凳,看著床頭海伢子那稚氣的臉,好像有沉重的東西壓在胸口。早就聽人說,這一帶的社員們苦,可我沒想到有人竟苦到了眼前這種景況。

老隊長后來的話,我無心聽了。我不知道怎樣離開長順家的,甚至把一件被雨淋濕了的衣也忘記在那里。這一夜,我翻來覆去久久沒有入睡。

第二天,我在工作隊的會議上談到了月蘭家。我希望免除對她家的罰款,解決他家孩子讀書欠費的問題。會上爭論不休,遲遲沒有結論。我有點坐不住,像在擔心什么。細想一陣,對了,我是在擔心月蘭。昨天那么一場急風暴雨后,她沉靜安詳,不有點反常奇怪么?該不會再發生什么吧?……工作隊的老李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對我說:“對,你先回去看看吧。農村有的婦女容易想不開。前次也是有兩公婆不和,差點出了人命案子的……”這一說,我更急了。

我沒等開完會就溜出會場,朝隊上趕去。一進村,像證實我的預感,氣氛十分反常,長順家沒有人,另一家也沒人,再一家還是沒有人……我如同走進了一個無人世界,一個虛假的世界,連小河邊常見的牛羊也不見蹤影。我在這片巨大的寂靜里腿發軟,胸口咚咚跳。好容易,我找到一頭牛了,就像找到了我得以逃出恐懼的救星。我跑出村子,好容易又看到人影了,是在水庫那邊,在大壩上。其中有一個背藥箱的赤腳醫生正從壩上走來,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大喊:“人呢?老六呢?長順和月蘭呢?”

一個老太婆看看我,掩面大哭起來,駝著瘦硬的背脊,邊哭邊往家里跑……

呵,呵呵,我擔心的事情偏偏發生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全身一陣陣發緊,胸口堵得厲害。不知是誰迎上來向我介紹情況。他說,他好像是說,月蘭的自殺心誰也沒察覺。她這天上午把家里一切都擦洗得很干凈,把衣服都洗好補好了,給海伢子做完了一件新衣,借來糯米給婆婆做了一餐好飯,還給丈夫切好了一袋煙絲。后來,長順收工回家,沒見她的人影,覺得有點不妙,趕快找到水庫邊,果然發現了她的一雙鞋……

尸體這時已撈上來了,全身濕淋淋,一張白臉還是清瘦而平靜,只有鼻孔留一絲血污。長順抱著冷冰冰的妻子痛哭,像一頭猛獸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淚水一顆顆滴灑在妻子臉上。他拳頭把自己的腦袋捶得咚咚響:“……海伢他娘,我昨天不該打你呀,不該呀,不該呀!我說過決不會打你,從沒打過你一回。我不該呀……你過門這些年,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是我對不起你哇。你沒日沒夜,忙里忙外,飯不夠你就自己不吃,要還債你就偷偷去賣血,在月子里連個雞蛋打湯,你都舍不得。聽說我想吃蕎麥粑粑,那一次你跑七八十里路,回娘家去找蕎麥,一身衣汗得透濕……我對不起你哇,不該打你呀。我娘她嫌你,我怎么還能夠傷你?你不是心里苦到了極處,你是不會這樣狠心哇……”

海伢子也趴在尸體邊,搖著媽媽的手哭喊:“媽呀媽呀,我再不找你要學費了,我不讀書了,不行嗎?我去放牛,去撿柴,不行嗎?我再也不哭鬧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幾條泥糊糊的小魚,塞到媽媽的手里,“媽呀,媽呀,你看看,你摸摸,我已經學會捉魚了,我們回去做魚湯,我要讓你喝魚湯。你說話呀……”

圍觀的人都在抹眼淚,都在長長地嘆氣。有個女人把海伢子抱起來,但孩子猛烈地掙扎,“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樹上一只烏鴉哇地怪叫了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頭看,是眼睛紅紅的六叔。他遞給我一件折好了的衣服:“這是你的吧?她……托我還給你。”

哦,這不就是我昨晚遺留在她家的那件?它被洗干凈了,疊好了,肩上一個破洞也被補好,針腳細密,補丁很合色。但我不敢接下它,不敢接下補丁上的體溫,一種即將消退然后永遠不會再有的體溫。我鼻根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淚眼里的一切開始模糊。我看見的不是補丁,它分明是月蘭的面孔,一針一線里都滿是她善良、柔弱,驚慌、自責、請求原諒的眼神。

我扭頭走開去。

我到哪里去呢?水庫邊的柳絲正在飄蕩,它在我眼里變成了月蘭的長發。山泉在巖上嘩嘩傾瀉,它在我眼里變成了月蘭的淚流。空中彌漫著乳白色的毛毛雨霧,一切都漸漸融化在雨霧之中,這使我想起了月蘭臉色的蒼白。水閘那邊發出嘩啦啦濤聲,如滾滾雷霆,充塞著天地,但我覺得它是哭聲,永不停息的哭聲,千萬個月蘭無人傾聽的嚎哭……

我迎著雨霧奔跑。哦哦,月蘭,我來遲了。你現在無可挽回地永遠睡去,而我剛剛醒來。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我們還能不能在夢中相見?我無意推脫我身上的罪責,也不敢祈求你的寬恕。可這是怎么回事呵?怎么回事呵?月蘭!

雷聲響了,這是對我的回答。

這一年秋后,工作隊要撤離了。例行總結的時候,工作隊評我為先進隊員,發給我一張大獎狀。月蘭之死,在工作隊的會議上幾乎從未提起。鄉親們把這個女人的葬禮辦得出奇的隆重,送葬人特別多,炮竹聲特別多,這些意味著什么,工作隊的會議上也無人深究。只有楊副隊長在出事不久對我說過幾句:“小張呵,這些天你怎么恍恍惚惚的?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這種人心眼窄,自找死路,我們工作隊能看得住嗎?她那個男人叫什么?他對這事要負全部責任,動不動就打人,像什么話呢?腦子里還有沒有國法?”

離隊之前,我曾去看望過長順,不料父子倆不在家,不知到哪里去了。

以后,我回到縣政府機關里。有次六叔來縣城開會,順便告訴我:長順的一個表哥要給他續一門親,由于女方的堅持,長順只得把海伢子過繼給另一家人。

“那戶人家在哪里?”我心里一驚。

六叔說了一個地址。

我后來去了那個地方,不過是在海伢子不在家的時候,是我偷偷看見他去了學校以后。我怕他一見到我就想起自己親娘。我看了看他現在睡覺的床,摸了摸他的被子和枕頭,好像嗅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

見我給孩子帶去了新筆記本、新書包、還有兩件新衣,海伢子現在的父母睜大了眼睛,“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這,你們不要問。”

“我們好給孩子說呵。”

“你們什么也不要說。”我要求,“你們要好好地撫養他,不要虧待他。”

“那,那當然啦。有我們的飯,就不會讓他餓著。有我們的衣,就不會讓他凍著。我們一直把他當自己的骨肉。”

“你們要讓他好好讀書,讀初中,讀高中,爭取升大學。上學的費用,我可以付。”我說這話究竟有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

“上學的費用倒不必。可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

“你們不要問吧,不要問。我以后會再來的。”

我沒再說什么,匆匆走了。

197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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