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戰俘(2)
- 西望茅草地
- 韓少功
- 4026字
- 2015-11-12 15:39:34
“俗話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山不轉水轉,退一步海闊天高。”
“你什么意思?”
“只要你同意,我們今晚就可以……”
他更加興奮,比比劃劃解釋起來:“兩個人合作,事情就好辦。這墻我看過了,是土磚墻,尿濕一下,就可以用指頭挖穿。你知道哨位,知道口令,熟悉附近的地形和情況,眼睛又比我好。引個路,怎么樣?至于我們出去以后,有上下兩策:其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其上,你可屈隨我趙某。漢生不才,但素來重情重義,決不會虧待你。”
我現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把頭湊得更近:“你仔細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飛了出去,在墻角里稀里嘩啦,大概眼鏡也不知去了哪里。“狗雜種,冤枉主意打到你爺爺頭上來了?我能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我程拐子一家八口被還鄉團殺了七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連討飯都沒個碗,要死也沒個墳,我不跟著紅軍,還有什么活路?”
我不記得還罵了些什么,只記得我撲過去騎在他背上,兩只拳頭擂鼓一般,把他一頓痛打猛捶,一邊打還一邊罵:“我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實……”直打得滿屋的稻草須亂飛,打得哨兵慌慌地跑來拉動槍栓。三班長老吳的頭探進來。
我跳起來喝道:“這家伙想跑,去,拿繩子來!”
老吳還是習慣把我當連長,大聲答:“是!”
一根棕索很快拿來了,把垂頭喪氣的趙漢生捆成個粽子樣。一切平靜后,我睡意全無,索性一屁股坐在一邊,吸著老吳拿給我的旱煙,盯著他直出粗氣。他縮在對面墻角里,也呼哧呼哧出粗氣。窗外有一塊月光投進來。我恨恨地沖他哼一聲,他也恨恨地朝我哼一聲,那樣子就是兩只斗雞。
不知什么時候,耳邊有了雞叫聲,天已粉粉亮。我準備外出檢查早操,一摸槍,發現胯邊空蕩蕩,才記起自己的處境。沒辦法,我嘆了口氣,撓耳撓腮,只能盤起腿來發呆,聽著遠處出操戰士的口令聲和唱歌聲,更是心里貓抓似的。我終于沖著趙漢生發話:“來,講一段,那個宋江最后到底是如何落草的?”
他沒有說話。
“你他娘的裝什么蒜?我昨晚又沒打傷你。你嘴都不能張了?”
他還是不說話,兩眼死死地盯著地,像要用目光在那里挖個洞。
四
師長來了??磥磉@一段的籌糧和招兵把他累得很慘,他須發并茂,聲音嘶啞,眼里布滿血絲,四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已是個老大爺。
他提著一個裝象棋的布袋,來到小土屋的門口,讓哨兵開了門。“趙先生這些天委屈了,我們吃糠菜,沒法給你白米飯。等條件好了,我請你下館子?!?
趙漢生受寵若驚:“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盤棋?”
“你怎么知道我會下棋?”
“你公文包里不是有棋么?……”師長與趙漢生說到棋,說到什么棋譜,說到什么侯先生,似乎是雙方都熟悉的人,越說氣氛越輕松了。
看著他們興沖沖地在地坪里靠石磨盤坐下,叭叭叭擺開棋局,我十分不快,忍不住插進去嘟噥:“師長……”
師長懶得看我,“聽說你還要鬧。鬧吧,鬧吧,我耳朵正閑著?!?
我結結巴巴地說:“報告師長,我哪敢同你鬧?我都想通了,我是不該去搶糧,不該亂拉屎。這些都怪我野性子沒改。師長,你大人大量,行行好。”
“真是這樣想的?”
“菩薩面前不燒假香。我曉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命根子,老百姓是我們天和地……”我把師長平時教我們的那一套搬出來,有三沒四地說了一通,反正是要哄他高興?!斑@些都是你說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經,都在我心頭刻了字?!?
“看不出呀,一張嘴巴還變乖巧了?!?
“不是乖巧,是心服口服。師長,我以前嫌這些條條多,記不住,但我現在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下輩子也忘不了?!?
趙漢生笑著看了我一眼,“你們這位兄弟雖是個粗人,對貴軍倒是忠心耿耿??梢娤壬诬娪蟹胶?。”
師長沖著他一笑,“他昨天痛打你一頓,你不生氣?”
“義士各為其主么,不打倒是不義了。就憑他這一頓拳腳,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不但不會罰他,還會給他記功。”
“你這是為他說情?”
“身為俘虜,哪有資格說情?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好,”師長顯得高興了,盯了我一眼,“看來你們不打不相識。今天呢,我給趙先生一個面子,放你一馬,處罰暫免,責令你戴罪立功,怎么樣?”見我眉開眼笑跳了起來,又大聲喝?。骸俺袈樽樱惆讶思业难坨R打壞了,不去想個辦法?”
沒想到師長還記著這件小事。這一天,我夾緊尾巴做人,去一些老百姓家登門道歉,幫他們又是挑水又是砍柴,取得了他們的諒解?;仡^靠鎮上一位教書先生相助,給趙漢生找來一付新眼鏡,大體上適合他的近視眼。我去送眼鏡的時候,見師長與他殺得興起,不過話題似乎與象棋沒什么關系。
師長說:“你們口口聲聲奉行三民主義,口口聲聲要剿匪安民,事實不是很清楚嗎?誰在安民?誰在禍民?”
趙漢生臉色微紅地分辯:“國軍中確有害群之馬。鄙人對有些地方政府的腐朽無能和風紀敗壞,也一直痛心疾首?!?
師長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個軍人應以人民利益為重,以國家前途為重,不然就是軍閥,就是盲人瞎馬。中國的志士仁人從來都胸懷天下,仁義之師從來都是順從民意除奸革弊。你自命為總理信徒,豈能不明辨是非服從真理?”
趙漢生這一回沒有言語。
師長一個臥槽馬和沉底炮,贏了最后一盤,三打兩勝,然后休戰。臨走前,他叫來警衛員,取來一包鹵水豆干和兩塊肥皂給趙漢生,看來是事先準備的。我看得出,趙漢生在接下這些物品的時候,眼里隱隱透出慌亂和感動。
從這一天起,大概是他與師長有了棋友交情,大概他還想表示一下對紅軍優待俘虜的感謝,他就成了我們的炮兵教官。用他的話來說,軍人以武會友,英雄相惜,是不怕對手武藝高強的。我們都叫他“趙教官”,不再叫“四眼狗”、“眼鏡鬼”、“狗旅長”。但他有些口白習慣改不了,一說到紅軍還是“共匪”,一說到老蔣還是“總統”,常常引來我們的爭辯和叫罵。訓練不得不中斷,于是吵一架,學一陣,再吵一架,再學一陣。他在教學時也過于嚴厲,見誰偷工減料或心猿意馬,不是皮鞋踢就是柳條抽,有時甚至一個拳頭捶過來,打在哪里是哪里。戰士們哪受得了這一套?什么水平、公尺、夾角、拋物線,本就啰嗦得大家舌頭打結,心里發毛,看著他一身黃呢子將官服更覺戳眼,有時火氣一冒,幾句話不上板,一個槍口就頂住他的胸膛。
“鬧什么鬧?”我對戰士們大聲喝斥:“尊師之禮都沒有了?有本事就學出個神炮手,將來一炮端掉他的指揮所,那才算本事!”
“連長,他娘的打人!”
“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比大肚婆還不如。我看該打!”
“他一個國民黨兇什么兇?”
“他現在是教官!”
“教官又怎么的?”
“沒聽說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打了幾下算什么?”
戰士們看我一眼,翻翻白眼,忍氣吞聲地散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繼續舌頭打結,咕叨著什么夾角和拋物線。
五
隊伍來到了石家峒。這里是個石山溝,有幾個土家族和漢族雜居的破寨子。政府軍想困死紅軍,大搞無人區,把這里的井填了,把糧食和牛羊搶走了,還燒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面望去,莫說是莊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剛到這里時,我們看見一些廢墟在冒煙,一些孤兒寡婦披麻戴孝在新墳前面捶胸頓足哭天喊地。他們并不了解紅軍,一見這么多槍兵來了,眼里就透出恐懼,紛紛四處逃散,躲進一些殘存的房子,吱吱呀呀關緊了門。我們去敲門借門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聽水源,宣傳解釋了好半天,但口水講干了也不頂用,戰士們都無功而返。
睡在露天里怕下雨。但現在我們倒是求雨而不得,因為最大的困難不是沒地方躲雨,而是沒水喝。井被填了,塘里也干了,我們找到五六里路外一個小石洞,才在洞里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涼的細流。嘀嘀嗒嗒接上半天,接滿一桶水,可以讓大家稍微打濕一下喉嚨,免得那里干得冒煙。
這一天,隊伍又轉移到另一個山頭,避開敵人的鋒芒。中午時分,炮彈嗖嗖嗖地從頭頂飛過,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敵人在山下不敢輕易上山,就胡亂放炮壯膽。戰士們對德國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夾角和拋物線了,不但不再亂叫亂跑,還嘻嘻哈哈取笑趙教官:“喂,老師,這也是你訓練出來的兵?不怎么樣呵。要給老百姓耕地?”或者說:“看見我們要吃飯了就放禮炮,也太客氣了?!壁w漢生也覺得自己很沒面子,橫眼看著山下,罵罵咧咧的。最后看到一發炮彈落到后山去悶響了一聲,忍不住跳出掩體沖著山下大罵:“混蛋!五十八師的,飯桶呵?拉屎也不能這樣拉吧——”
要不是有人沖上去把他拉下來,說不定他就成為冷槍目標了。
回到掩體里,他把白手套脫下來狠狠一摔,還在怒氣沖沖地喊話:“秦矮子你白吃飯呵?帶的什么兵?把我的臉都丟盡啦……”
他是說敵五十八師的師長,他的一個軍校同學。
我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原來又有幾顆炮彈砸來,在附近幾棟老百姓的吊腳樓后爆炸,噼噼噗噗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節,木墻板像油浸過似的,一點就著,一燒就旺,加上風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驚慌的求救聲刺心地傳出,整個山寨剎那間變成了地獄,煙子嗆得大家又咳又流淚。
戰士們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斷火路,保住牛舍和其它吊腳樓。另一部分進入火場救人。有的脫下衣服撲打,有的用樹枝撲打,但不論是用什么,由于火溫太高,這些東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團,以火撲火,不起什么作用。燒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來,封住了門道。但火那邊還有老人或孩子的叫聲,情況十分危急。
我大聲喊:“要水,要水!聽到沒有”
不知是誰回答我:“報告連長,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里確實有水,但那幾桶水是戰士們從幾里路之外背來的,是一滴滴從巖石下接來的,是冒著敵方的槍炮拿一條命換來的。幾個戰士沖到那里,突然想到什么,誰都不敢下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都白了。我后來見那里老是沒動靜,趕到那里一看,看到的就是這種面面相覷。
“為什么不動手?”我氣沖沖地問。
“連長,就這一點點水了?!?
“救人要緊!”
“我們自己喝什么?”
“再去背!”
“敵人已經把山道封鎖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驚天動地,把他們的猶豫一掃而光。他們醒過來似的,重新有了動作。有的把樹枝或衣服在水里打濕,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濕,在自己的頭發上拍點水,然后嗷嗷大叫著再入火場。有一鍋水已經燒熱,煮著一些菜葉,因此有的人沖向火場時,頭上或肩上還粘著零星菜葉——趙漢生從我面前閃過的時候,正是這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