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戰俘(1)
- 西望茅草地
- 韓少功
- 4969字
- 2015-11-12 15:39:34
某兵種程副司令員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
一九三四年,我在紅軍里當連長。
這一年,我們獨立師在沙寨一仗,吃掉了老蔣從湖北調來的一個旅。但那一仗打得好苦。敵人裝備好,背的漢陽造,子彈都是滿袋滿袋的,大騾子還馱著迫擊炮。但我們還是把他們一切為三,一塊一塊骨頭啃下來。到最后,他們的旅長趙漢生帶著幾十個人,收縮在村子里放槍。當時我暴躁地喊:“今天不把姓趙的拍死,老子的腦殼就給他墊屁股啦!沖呵!”
入夜,最后一個火力點總算被我們拔掉。一個沖鋒,戰斗稀里嘩啦解決了。我們獲得了一批槍炮,但幾乎沒有彈藥。可見他們已經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趙漢生來不及自殺,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綁送來師部。他個頭高,長腿長腰,還有一張長長的馬臉,帽子沒有了,長發上有血和泥巴,大概是從尸體堆中拖出來的。他眼鏡片在松明火把下熠熠發光,黑皮鞋掉了一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
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我們不會死傷慘重的。戰士們收尸時哇哇地哭,一見仇人分外眼紅,一齊喊打喊殺。我也怒火沖天分開眾人搶上前去,揪住他胸口就煽耳光。“龜孫子,你害得我們攻了一天一夜,你他娘的再打呀!”
他嘴角流血了,晃著眼鏡大聲抗議:“士可殺,不可辱!”
“殺?老子不敢殺?”
為羅排長報仇為劉大嘴報仇為小結巴報仇哇……戰士們圍在我身邊,哭喊成一片。我將大刀片子唰的一下抽了出來。但手被另一只干瘦的手抓住了,這是師長羅東的。師長光著腦袋,穿著半短的褲,端著竹煙管,身上也是血呵泥的。
“血債血還,不過殺俘虜算什么?”他把我喝退一旁,“他姓趙的從湖北跑來,算是稀客么,怎么非禮相待?”
趙漢生哼一聲,腦殼扭到一邊不說話。
羅師長把他打量一番:“不服輸?”
“輸?”對方嘴唇閉得緊緊的,眼鏡后射出冷冷的光,“哼!”
“你不是黨國的常勝將軍嗎?”
“這一仗不是被你們打輸的,是被我們自己人打敗的!”
他的意思我知道,這是責怪敵曹祖蔭旅沒有及時配合。曹祖蔭是屬于湘系,與鄂系素有不和,這次一直按兵不動,隔岸觀火,讓我們放心包了餃子。
師長笑了,“好哇,吃了敗仗怨天尤人,可以理解。好在往后日子還長,我們慢慢看,慢慢看。”說完揮揮竹煙管,要我們把他押下去。
我疑惑地問:“不殺他?”
師長說:“不殺。”
趙漢生高興了:“那好,你們放我回去,我趙某一定以禮報答。如果你們眼下需要錢糧和藥品的話……”
師長說:“我們不稀罕。”
“那么,大軍圍剿在即,你們已插翅難逃。要不要我回去替你們說說情,恕你們叛逆之罪,給一條出路?”
師長緊緊盯住他,目光逐漸變得嚴厲。“敗軍之將,階下之囚,還有臉說大話?你也是讀書人,可知道天下有廉恥二字?你們恃強欺弱,苛捐雜稅,為非作歹,惡貫滿盈,還說我們有罪?你們把一個好生生的中國糟蹋得不成樣子,準備恕誰的罪?俗話說得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人民要審判你們這批罪人!”
這時周圍閃著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戰士們擋住了去路。吵嚷聲、哭鬧聲、刀槍碰擊聲,好像要把整個屋子脹破。
“不能留著這團毒,殺!不殺不平民憤!”
“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哇!”
“取了他的狗頭祭墳呀!”
……
師長伸開雙臂,好不容易攔住大家,又靠著警衛員和參謀們幫忙,才拉開一條通道,使趙漢生沒有變成一團肉泥。他在混亂之中也免不了挨了幾記亂拳。待趙漢生踉踉蹌蹌地走遠,師長揉著自己的肩背,瞪了大家一眼:“俘虜政策呢?都還給我了?回去!干部領頭,把本本再讀兩遍!”他又指著我的鼻子,“趙漢生由你負責。他少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問!”
我嘰嘰咕咕,雖有意見但沒敢高聲。
二
以后一段時間,趙漢生就由我們特務連收押看管。
他這個人很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在牢房里出操,立正,向右轉,正步走,手腳抽筋似地扯得筆直,走到窗前咔地來一個立正,然后又向后一轉,咣咣咣地正步走回來。原地跑步,俯臥撐,打拳,也是他經常有的節目,鬧騰得自己一身汗水淋淋。接下來,他久久地盤腿閉目,嘰哩咕嚕胡言亂語。
我以為他癲了,忙去告訴羅師長,說這個人留著也沒用。師長覺得奇怪,跟著我到牢房窗口聽了一陣。
“沒什么,他在背總理遺訓。”
“不是念經念咒么?好多之夫也者。”
“那是背唐詩。”
“唐詩?”
“是呵,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師長解釋了一下什么叫唐詩,然后自己也哼了幾句,聲調忽高忽低倒也滑稽。我知道,他讀過不少書,行軍時行李一小卷書倒幾大堆,大家都說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們連正少個文書師爺,留了他也好。”
“師爺?大材小用吧?他洋墨水都喝過的。你曉得什么!”師長說完,因為有事就匆匆走了。
師長剛走,我身后傳來怯生生的聲音:“長官……”趙漢生一張白臉探出了窗口。“請問,剛才是誰在此吟詩?”
“我們師長。”
“羅東?”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膽!你該叫他羅大爺。要不是他,你就是有九條命,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沒與我計較,只是輕輕哦了一聲,搖搖頭,“可惜呀。當年在廣州,我拜讀過他的文章。北伐時攻打岳州,他還率部為我解過圍。他可是個文武雙全出類拔萃的將才……”他盯著師長遠去的那身帶補丁的軍裝,嘆了口氣。
我記得一個私塾先生對我說過:有幾本古書如《水滸》和《三國》,講的都是用兵打仗的事,為兵家必讀之書。我尋思,趙漢生既然背得遺訓吟得唐詩,想必《三國》《水滸》也是懂的,何不叫他把肚子里的存貨也通通繳出來,讓我程拐子也長長見識? 當晚,擦完槍,查完哨,沒事了,我扯兩皮旱煙葉,提一條板凳,踢開了牢房門。
他扶扶眼鏡,看清是我,上前來欠了欠身子,“貴軍優待俘虜,為我療傷治病,本人……深表感激。”
我揮揮手要他坐下,自己把板凳一放,屁股坐一頭,兩腳踏一頭,也坐好了。
他以為我是來提審,靜靜地等待著。
我卷著煙絲,“你讀過那本水什么……《水滸》吧?”
沒有回音。
“問你!讀過沒有?”
“哦……當然……”
“那好,今天給我講一段。”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要你講,你就講。選好聽的來一段,我想聽。”
他臉上有哭笑不得的神情。猶疑了好半天,大概是感激我們的優待,自己也有點閑得無聊,響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終于用緩慢平靜的腔調開講。“你是真要聽《水滸》?你連《水滸》也沒聽過?唉,可憐……”這一夜,他講了宋江三打祝家莊。我聽得出神,兩皮旱煙葉很快就燒光了。哨兵也聽得眉飛色舞,一不留神,竟給反動軍官鼓掌。
接下去幾個晚上,他繪聲繪色講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和大鬧五臺山,講了豹子頭林沖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火燒草料場,風雪山神廟,雪夜奔梁山等等。好些戰士加入了聽眾隊伍,興致勃勃地聽上了癮,有時還真把他當成了說書先生,有煙分他一撮,有水分他半碗。發現小土房里太熱了,有人殷勤地上前給他搖蒲扇。他有時也擺擺架子,比方講到什么詩文,就說:“這個你們反正不懂,不說了。”
當然,我們沒忘記他是俘虜,遇到白天行軍,還是一根繩子把他五花大綁。從他嘴里,我們慢慢知道他父親是個教書匠,受一個大惡霸的欺,打官司傾家蕩產,結果是父親氣得吐血伸了腿。他十五歲就闖蕩江湖習武從軍,后來在和軍閥張作霖手下作戰勇敢,步步提升,從士兵提到營長,還到德國進了炮兵學院。回國時他遇到北伐戰爭,投身國民革命軍旗下,從廣州打到河南,還到過張家口和內蒙古,見識過那種“早穿皮襖午穿紗,晚圍火爐吃西瓜”的草原日子。因為這些經歷,他見多識廣,帶兵較為有方,對各種洋炮更是了如指掌。幾個參加了紅軍的俘虜兵還告訴我們:這個趙旅長在軍中不嫖不賭,愛護下屬,有一次發現軍需官貪污,下令把那家伙痛打了一百軍棍。
聽了這些事,我覺得他與我們也沒什么太多的不同,對他的惡感稍有緩解。何況師長向我打過招呼,說這家伙是個炮兵專家,在敵軍中又很有影響,不管從戰略還是戰術的角度考慮,爭取他投誠,對紅軍有好處。
一天,我等他講完林沖的故事,笑著問他:“趙先生,你看那林沖如何?”
“林沖?”
“你說他算不算一條好漢?”
“好漢,當然。有仁有義,智勇雙全,八十萬禁軍教頭,天下能數得出幾人?”
“那你怎么不學學他?”
“學林沖?”
“是呀。”我拍拍胸,“你看看,我們就是梁山泊,你就是落難的林沖,懂不懂?你反正到哪里都是吃糧,就入了吧!”
旁邊的戰士們也熱情規勸:
“對對,入了吧。”
“入吧,我們紅軍官兵一致,日子快活。”
“你教我們打炮,我們一定天天請你吃肉喝酒。”
……
他立即恢復了旅長那種不可侵犯的架子。“不不,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是民國軍人,總理的信徒,信仰三民主義,豈能背叛黨國不仁不義?其實,我看你們也不大像潑皮刁民,品質都還純正,為何要落草為匪?我勸你們……”
“放屁!”我一把揪住他胸口,“你叫化子坐上席呵?倒來算計我們了?”
他不吭聲,大概知道與我爭不清楚。
我強迫他:“你入不入?”
他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不怕老子動大刑?”
“何不快快動手?不成功,便成仁,我趙某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望著他那張白臉和那副眼鏡,我真想一拳打出個水陸道場,但總算記起了俘虜政策,還是忍住,沒動粗。戰士們圍著他也沒敢打,只是晃拳頭,瞪眼睛,吐唾沫,扎扎實實把他罵了一頓。
這一天,書場自然是不歡而散的。第二天晚上,閑得無聊的時候,有些戰士又在議論:“不知那林沖上了梁山后,后事如何?”“那個白衣秀士王倫恐怕容不下他吧?”……我知道他們還想去聽一段。其實我心也是癢癢的,一直為林沖的下場捏了把汗。但我一刀把個樹蔸劈成兩半:“那個四眼狗——不要去找他!”
三
進入洪家堡的時候,戰士們一只只糧袋都見底了。看到兩個兄弟已經餓暈,我心急火燎,一拔槍就帶著大家去找糧食。
這就發生了所謂搶糧事件。其實,說搶真冤枉。我們在一些寨子里籌糧,都是給了光洋的,只是稍微勉強了一點,動作和語氣粗魯一些。有人踢破了老百姓的門,嚇得一位女人當場暈倒——我是后來聽說的。我還得強調:只是暈倒,沒有死,沒傷皮肉。
師長聞訊騎馬趕來,臉色鐵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下馬就命令緊急集合。
全連在集合號聲中排成了隊列,一看師長那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來者不善,一個個都是屏聲斂氣的。
師長兩手一叉腰:“誰去搶了糧,給我站出來!”
我和手下人都沒有動。師長冷笑一聲,盯住我的臉,“做了事不敢認賬,什么好漢?你這個連長當得不錯么。”
我急急地分辯:“報告師長,我們給了錢的,不算搶!”
“胡說!明火執仗,破門入室,不由分說,還不是搶?是不是還要殺人放火?”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開鍋了,你要我這個連長怎么當?”
“當不了就說當不了。要當,你就給我正正派派地當。我要的是紅軍連長,不是山大王,土匪頭!”他朝其他人看了一眼,又追查另一件事:“誰在天主堂前拉屎?說!”
大家交頭接耳。我記起來了,我是拉過一泡屎,在一個破竹棚前面,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不覺得它是什么洋廟,更不相信這會冒犯老百姓。
聽我解釋事情經過,師長更冒火,“你混脹不混脹?連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還帶得了什么兵?來人!下他的槍!”
戰士們本想笑,一見這情形都咬住了舌頭,臉色全變了。
不容我分辨,我被推進禁閉室,看樣子連長是當不成了,以后能不能混個伙頭軍還說不定。更氣人的是,我與趙漢生居然關在一起,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天道不公呵。我確實是沒本事籌糧,但那又怎么樣?我不會像三連長、八連長他們那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詭計多端口惹懸河,但老子身上至少有六處傷吧,跟他羅東鞍前馬后指東打西沒講過價錢吧,怎么到頭來連一泡屎都不值?
我在牢房里叉著腰不停地叫罵,罵他羅東的娘,罵他翻臉不認人。趙漢生很奇怪,扶扶眼鏡上前來問是怎么回事。見我懶得理睬,又縮回墻角不再言語。
大概是三更過后,月亮冒出東山,月光濃濃地飄流在山谷中,照得房門口兩塊破瓷片發亮。四周很靜,只有墻縫里的小蛐蛐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我睡得正香,突然被搖醒了,睜眼一看,迷糊中看見一張長臉,還有眼鏡片被月光映出光點。
“兄弟,醒一醒……”趙漢生顯得很興奮。
我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長官,我有話同你說。”
“有屁快放。”
他做了個示意輕聲的動作,小心選擇字句:“你是堂堂紅軍長官,為了弟兄們吃飯,竟然橫遭禁罰,大禍臨頭,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呵。”
“關你什么事?”
“我看著都憤憤不平。你也是七尺漢子一條,難道就這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
“老實?我程拐子天不怕地不怕,把我惹急了,閻王老子都不認。怕他個鳥!等老子睡足了再說。”
“寧折不彎,好,大丈夫氣概!”他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不過,依趙某之見,軍法如山,六親不認,你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鬧有什么用?”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