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坐呀,坐呀,實在對不起,沒個好坐處,茶也不好。抽煙?”
“不要,謝謝。”
“那就真的沒什么好招待了。”
“我們是來學習的,不要什么招待。”路大為客氣了一番,然后把話頭引入正題。他向根滿宣講一系列黨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紹省城里和縣城里的革命形勢,希望根滿在這個村子帶頭燒火,盡快成立貧下中農的造反組織。在這一說服鼓動過程中,大學生盡量運用本地農民可以聽懂的詞匯。
根滿打了個哈欠,沒怎么聽進去。他暗暗著急,眼看著日頭爬上了屋頂,但這幾個學生伢還不走,還在這里神叨叨地閑扯,就不怕耽誤他劉根滿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車了兩坵田的水,到年終算工分,黃瓜打鑼去了一截,他找哪個要飯吃?
不過,煩惱之余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覺得城里人找他來閑扯,還是一件比較體面的事情。學生伢給他送來好些宣傳資料,他以后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紙,不必去找樹葉子和樹棍子。想到這里,他精神振奮地一拍胸口:“你們找我,真是找對了。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莫說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豬,下水塞涵洞,沒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說哪天捉個鬼給你們玩玩!”
這一番豪言壯語,說得大學生們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們邀請根滿出任公社文革籌備小組負責人之一,劉根滿沒聽清,但一口應承下來。
奇怪的是,自從路大為這幾次上門,隊上社員對根滿客氣多了。盡管私下里有一些嘰嘰咕咕的議論,但大家一見到他,總是滿臉帶笑,甚至點頭哈腰。他跨進別人家的大門,立刻有人給他遞紅漆椅子,遞水煙筒,篩上姜鹽豆子茶——這可是史無前例的隆重。到最后,太陽從西邊出來,連公社的孟書記也前來登門拜訪。
孟書記是什么人?經常穿著涼皮鞋(塑料涼鞋),戴著亮殼子(手表),洗臉用香堿(肥皂),一身的現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這次沒有騎自行車,還戴了個十分樸實親民的斗笠,剛走進村里,根滿一見他就臠心沖,以為又有什么麻煩上身,嚇得打開后門就往山上溜。
“根滿,劉根滿——”
聽見公社秘書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滿同志,你回來,孟書記找你有事呢。”這是秘書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兩手打顫,心里打鼓,猶猶豫豫從后山上下來。不過令他驚奇的是,平時罵人像閻王老子樣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滿臉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磚上,還遞過來一根紙煙。
“我有,自己有。”根滿的手往后縮。
“不要客氣嘛。”
他好容易接過那支煙,但半天不敢抽,太陽穴上還有點冒汗。“孟書記,對不起,我家里連老木葉也沒有了。”
“把我們當外人呵?我們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書記,我這一段遵紀守法,既沒有偷隊上的紅薯,也沒有偷隊上的茶葉,不信的話你去問玉堂老倌……”
“你說什么呢?”對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員,我們對你還有什么信不過的?今天我們來不為別事,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孟書記越是和藹可親,根滿就越是緊張,總覺得對方話里有話,在玩什么詭計。他記不住對方還說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們對路大為拿來的宣傳資料十分在意,翻著看了看,互相交換了眼色。最后,秘書問他聽到什么新消息沒有,問路大為這些學生伢有什么打算,最后還希望他根滿堅持抓革命促生產,站穩貧下中農的階級立場……“貧下中農的覺悟就是高,你劉根滿也是最聽黨的話。對不對?”
“對對對,你們指東我就打東,你們指西我就打西!沒說的!”根滿也來了一番豪壯。
說到最后,對方好像也沒有什么詭計。
根滿一連抽了孟書記幾根紙煙,覺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學生來了,孟書記也來了。村里誰抽過孟書記的紙煙?玉堂老倌沒有,麻子會計也沒有,至于劉裁縫那家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興,話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涼時,從他口里飛出來的宏論經常使左右鄰舍驚異不已:
“你們曉得不?現在就是要斗修正主義。那修正主義實在惡毒,吃了豹子膽,經常披著馬克思的大衣,打著列寧的傘……”
“根滿,修正主義老是打傘干什么?那里經常落雨呵?”
“根滿,修正主義天天穿大衣,是虛寒上身吧?”
根滿沒法回答這些理論問題,記不住大學生是怎么說的,只好再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你們也太沒知識了。六月炎天穿什么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賊!赫魯尿壺最喜歡偷東西,不是個好貨。”
他把蘇聯領袖赫魯曉夫說成了赫魯尿壺。但聽眾大多數還是一知半解,沒有吭聲,只有兩三個人加深了理解:嘖嘖,這個尿壺也太巧滑了,太反動了。
也有人小心地勸他:“根滿伢子,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還是少說為妙。我們泥腿子老老實實做田是正經。”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糞,你早點去睡覺吧?”
在公眾場合,掃興的勸告令人不快。“怕什么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里人都是這樣講的,坳背沖的人也是這樣講的,我就講不得?毛主席說,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講話不犯法,有話只管講。”
后一句,是他順口編出來的。剛出口,自覺有點心虛,因為不記得路大為那天傳達的原話是否如此。不過他發現聽眾都無言反駁,好些人還信以為真,嘰嘰喳喳展開議論,于是又飄飄然起來。哼,有什么關系呢?毛主席只怕也是這樣講過的。
此后,他成了毛主席在劉家大屋的嘴巴,語錄創作法所向無敵。舉例來說,那天他到一個富農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對方發現了。對方大喊大叫:“根滿兄弟,你要積點陰德呀。手腳不干不凈,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說:“毛主席說,四類分子不老實,你還想翻天?”這話很靈,嚇得富農婆趕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隊上借五元錢,說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曉得他在說假話,平時閉起眼睛借,決算時變成超支戶也不管,所以不怎么同意。根滿臉一沉,又編出一條:“毛主席說,搞社會主義就是有錢大家借。”這一來,隊長也啞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條子。
用得順口,“毛主席說……”就成了他的口頭禪,隊上很少有人看書讀報,自然也就無人撥正他。
根滿就這樣過了一段比較爽快的日子。
不過,南瓜幾餐就吃完了,五塊錢也只容他端得幾回酒碗,生財之道還是個問題。他在茅屋里睡了兩天,望著屋頂上那個掉下來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豬油蔥花面,縮一縮鼻子,似乎還能嗅到香氣。他從床上彈下來,捶了捶腦袋,覺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應該繼續進行下去。姓路的大學生不是要我帶個頭鬧革命么?不是要我盡快成立造反派的組織么?他根滿怎么把這件事給忘了?
他夾著一些宣傳資料,去尋找革命的同志。他沒有料到,山里人對這種事總是有些懷疑和畏懼,最關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記工分,革命還有什么意思?玉堂老倌覺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是要緊跟,但那是城里人的事,他們反正吃了飯沒事做么。鄉下人抓泥捧土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去鬼打鑼?……就因為這些閑言碎語,根滿忙碌了好幾天,只找到兩三個熱心人。一個是完小的民辦老師,因為西式頭就像蓋在頭上的半邊瓦,所以外號叫“半邊瓦”。另一個是王漆匠,他聽說城里搞“紅海洋”,到處都刷出了紅彤彤的油漆語錄墻,使漆匠們都賺了大錢,因此總是埋怨青龍峒宣傳毛澤東思想太跟不上形勢。他們湊在一起,不知是出于對紅袖章和紅旗子的好奇,還是出于對豬油蔥花面的熱愛,決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燒起來。尤其是半邊瓦最著急:“你們看看石橋鎮吧,造反派組織早就成立起來了,我一位同學早就當司令了。我們再不行動,青龍峒就面子掃地了,像什么話!”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們的“青龍公社貧下中農孫大圣兵團”橫空出世,第一個行動就是找來幾尺紅布做旗幟,然后舉著紅旗出發,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鄰近十幾個屋場:坳背沖,唐家橋,巖坪壩,團魚沖,傅家坡,爛石橋……口號一路喊過去,聲勢相當浩大,給寂靜的山谷增添了幾分熱鬧。可惜的是,修正主義早被紅衛兵斗完了,他們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塊繪花的玻璃鏡,把一個已經搗毀的土地廟再搗毀一遍。
烈日照得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風吹得口里像要冒煙,肚子餓得咕咕叫,腳桿子也感到乏力。根滿不免怨恨起路大為來:你們也不留下一點?
他們沒有預先考慮吃飯的問題,臨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個徒弟就住在爛石橋,家境還不錯。在王漆匠的建議之下,他們決定去那里解決肚皮問題。
走到爛石橋的村頭,突然有人叫:“根滿伢子。”
抬頭一看,是公社社長丁德勝來了。見到他,根滿的戰友們有點畏,紛紛往路兩邊躲。其實來人模樣很平常。山里人的小個子,黑臉,全身瘦精精,像一只熏烤過的老山雞。他戴著一頂刷了桐油的銅色斗笠,提著兩皮水車葉子,一雙赤腳沾泥帶水,正從壟對面看禾過來。“你們到這邊來搞什么?來買秧?”
根滿馬上讓路,“我們……嘿嘿……來破四舊……”
“破四舊?”社長眉頭一揚,朝這行人打量,“哪個要你們來的?孟老倌?”
“我們,嘿嘿……自己……”
“自己?根滿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個四舊。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睜不開眼了。你以后還想找媳婦?”
“丁社長,我這就回去洗干凈。”
“根滿伢子,四舊是要破,不過我喊應你們,莫做缺德的事。社員們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幾角錢。打張床要費幾百個工分。費力不費力?”
“當然,費力……”
“準備一套嫁奩要幾年的積蓄,可不可惜?”
“當然,可惜。”
“曉得就好。”社長緩了口氣,走出幾步又回頭補上:“我不管你們破四舊還是破五舊,如今田里干得厲害,你們要想吃飯,趕快回去跟我車水!”
“對,車水,昨天都在車的。”
“告訴你們隊長,橫沖子那八坵田趕快車滿。抽水機爛了,來不成了。”
根滿提了提抄頭褲,興沖沖地說:“好,我這就去。”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討好的話:“丁社長,橫沖子要車,絲瓜沖也要車滿吧?”
對方似乎討厭這種毫無意義的請示,沒答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這一盆冷水,孫大圣兵團的戰友們都像斷了根的瓜藤,無精打采泄了勁。有的后悔今天沒留在家里潑辣椒秧,油漆匠后悔今天有兩張椅子還沒漆。根滿是個為頭的,有氣只能往肚里吞。正巧這個時候有條白狗走到他腳邊上,他好像覺得所有霉氣都是這狗帶來的,沖上前,狠命一腳,踢得狗汪汪慘叫,又飛起一塊石頭,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竄到山上去了。
走資派的面相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時五十六分(美國東部夏令時間),“阿波羅十一號”順利著陸月球。奈爾.阿姆斯特成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個星球的第一個人。他說:“對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小步,對于人類來說這是邁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聯社1969年7月20日消息
接連幾天,還是又熱又旱,太陽火辣辣的沒有減威。田里的禾發黃,眼看就要變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黃豆,還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干了,烤得冒煙冒火。四面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熱得憋不過氣來。有時從雞公山那邊飄來幾朵云,帶來點陰涼,但響了幾個空雷,云又散了,讓人們空喜一場。大家碰到一起時的話題經常是天,天,天!
根滿自從上次碰到丁德勝以后,在隊上安分了幾天。車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紅薯藤,出牛欄糞,什么都做。隊上人也以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結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復正常。晚上,大家照舊搖著蒲扇到禾坪里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聽著對門山上的禾雞婆咕咕叫,聽麻子會計講薛仁貴征東之類的故事。
有些人也漸漸覺得根滿還是根滿,并沒有真正成為孫大圣,并沒有身上多長一塊肉或者鍋里多出幾斤米,革命不過是多喊幾句口號,那不是革了空氣的命?想到這里,人們有水煙筒也不給他遞,有紅漆椅子也不給他讓,這使他有些憤慨,但也沒辦法。
幾天后一個上午,路大為帶著一個人又來找他。這天根滿剛車滿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欄房前歇氣,閑得無事時朝一只螞蟻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幾下,都沒吐中,他心里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紹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號周胖子,是周家大隊的一個黨員,還是大隊級的財糧委員。劉根滿其實認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庫的時候,根滿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伙食,兩人曾打平伙吃過一回狗肉。但兩人也結過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滿的兩副籮筐繩子沒還來,被根滿大罵了一回,只差沒有打架。為此事兩人多年沒打交道了。
現在,根滿一見周胖子,想起籮筐繩子的舊仇,立刻警惕地鼓著眼珠子,兩只手捏成拳頭,一個準備打架的樣子。
周胖子畢竟當過干部,涵養好得多,沖著根滿笑了笑,臉上放著紅光。“根滿,吃過早飯沒有?……吃過了?哦哦……你們隊的禾,也干得蠻厲害。這天氣……”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緊的話題。
對方表示退讓友好,使根滿放心了一些。“這天氣,狗婆養的……”他甕聲甕氣地搭上腔。
“抽煙。”周胖子遞來一支。
根滿不想接,但還是接下來了。一口煙下肚,非常舒服,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走,你們到我屋里坐去。”他也稍微客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