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聲(1)
- 西望茅草地
- 韓少功
- 4998字
- 2015-11-12 15:39:34
抗旱時節(jié)
雙河縣公檢法軍管小組布告:劉犯根滿,湖南雙河縣人,現(xiàn)年三十一歲,捕前系本縣青龍公社社員。該犯從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一貫好逸惡勞,對社會現(xiàn)實不滿,一九六六年借文化大革命之機,糾集串通一小撮壞人猖狂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嚴重攪亂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社會秩序……
鎮(zhèn)中學的紅衛(wèi)兵跑進青龍峒來造反,搞得各個屋場都人心惶惶,雞犬不寧。紅衛(wèi)兵是什么?造反不怕殺頭么?太平世道下造么事反?作孽呵,他們住在街上還不安生,跑進山來為哪樣?
劉家大屋場的知識權威——完小的劉老師沒有回家。剩下那個最懂得齊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會計,但他連抽了兩根紙煙,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眾社員當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過,有人還是記起了根滿。
根滿姓劉,是個單身漢,就住在屋場東頭一個孤零零的茅屋子里。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記得了,喊他幫忙的時候,有的喊“丁滿”,還有的喊“公滿”或“陰滿”,他也不在乎。他窮得家里灶頭冷,豬欄空,要搬家一擔籮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頸根上結一層黑殼,身上有時還會跳出什么飛蟲,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在省城長沙當過兩年泥水工以后,說起長沙的哪條街哪個樓,大體上是不會錯的。喜歡聽新聞的后生們間或找他問問城里的電影,汽車,冰棍以及蘭花豆,還滿有興趣地伸手摸過他腳上的破皮鞋、腰上的舊皮帶、還有下身的呢子褲……每當這個時候,他扯開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黃的板牙嘿嘿笑。
現(xiàn)在,隊長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后才在窯棚里找到。
根滿一腦殼扎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聽見有人喊,爬起來,搖搖腦殼,抖落幾片碎草屑,發(fā)現(xiàn)是玉堂老倌來了,以為隊長要指責他出工偷懶,連忙裝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腳踝。“哎喲喲,剛才擔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腳,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隊長瞟了一下。
為了證實這是實情,他又單腿跳了兩跳,臉上有痛苦萬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隊長哪管這些:“根滿伢子,你曉得不?學生伢子進峒了!”
“進峒?”他眨眨眼,“來抗旱的?”
“哪里,來打床的。”
“打床?”
“還說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滿也不顯得怎么權威,慢慢地抓了抓腦殼,緊了緊快垮下去的褲子,一對十幾天沒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隊長沒注意,他偷偷把右腳伸直了。
“你不曉得這是為么事?”
隊長如此客氣的詢問,喚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吶……只怕……哦,我曉得的。上個月初八我跟拖拉機到縣里拖酒糟,聽城關的一個老伙計講,如今要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到處在打老鼠。酒廠的廚房里起火,燒掉了兩間屋。學校里在貼大字報,說校長有男女作風問題,還是個特務……我那老伙計還拉我一起去武漢看大輪船,我說不得空呵,隊上還要抗旱,還要翻紅薯藤,還要砌豬場屋……”一講又講遠了,講多了,就是沒有回答關于打床的緊急問題。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陽定的親,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喲。”隊長還想著自家剛打好的那一張雕花床。
“那你快點回去,花床只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團團轉。“我劉玉堂實在沒有做過虧心事,老天爺如何不開眼呵?”
根滿嚇走了隊長,一邊暗笑,一邊抹了把鼻涕,打了個哈欠又準備睡覺。不過重新倒在草堆上時睡不著了。狗婆養(yǎng)的,為什么要打床?什么人來打床?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鮮事?他雖然經(jīng)常以半個城里人自居,但對城里人總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來,城里人不種糧有飯吃,不種棉花有衣穿,每個月發(fā)餉,數(shù)得十幾張大票子,下班后還可以進戲院坐汽車甚至男女成對地游馬路,十分可恨,十分無聊。不過打床呢,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來越多,城里人的腦袋里長霉了。
他根滿好在沒有床,更沒有雕花床,只有幾塊土磚上搭的一塊門板,打床關他屁事。呼——他差點又要睡著。
婦女的哭聲和叫罵聲,像一根游絲順著七月南風從屋場那邊飄來了,看來事情正在越鬧越大。他一家伙起了身,走,看看去!
離開窯棚,順著一條小路下嶺,就到了劉家大屋場。早先,這劉家大屋是一棟青磚牌樓屋,進大門有三個天井,牌樓有兩丈多高,住著劉姓十幾戶。那是長期定居的結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歷史,還有戶口保甲制度。解放后,不知是土匪沒了,還是族規(guī)廢了,還是大家喜歡自由了,反正人們拆了大屋,一哄而散,蓋起各自獨立的小屋。大屋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青磚牌樓,還有一塊平時可供集會的寬大地坪。大躍進那年,有人在牌樓上畫了些月亮、糧山、和平鴿什么的,現(xiàn)在還隱約可辨。
地坪里眼下浮動著女人們的哭聲和罵聲。老人們手腳發(fā)抖,縮著墻根不敢上前。只有小把戲們好奇地睜大眼,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好神呵!一群十五六歲的學生伢,掛著自來水筆,穿著士林布的褂子,戴著戳眼的紅袖章,挨門挨戶地抄查,一見到畫有龍鳳、花草、觀世音、胖娃娃一類的雕花床和繪花床,一見到同樣五光十色的柜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錘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頃刻間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東偏西倒。繪有花色圖案的熱水瓶、馬桶一類,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沒收,完全不由分說。
“同志們,革命派戰(zhàn)友們:這是破四舊!是橫掃一切資本主義、封建主義、修正主義的文化!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個臉皮白凈的學生操起紙喇叭筒,用普通話腔調(diào)發(fā)表演說。屋場的壟對面是一面山壁,回聲從那里傳過來。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滿也有些遺憾。
不過他沒有忘記擠在人群中,把滾到他腳邊的一個鋁皮熱水瓶蓋子撿起來,壓進抄頭褲的褲帶里。那大概是可以換口白酒的。為這事,他同一個細伢子爭了半天,一腳把對方踢得哇哇大哭。
紅衛(wèi)兵又從某家查抄出一床繡了龍鳳的綢子被面,嘩的一下,把它當眾撕破,氣得一個胖姑娘傷心大罵,跳起來罵:“土匪!土匪——”
根滿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劉裁縫的女兒翠娥么?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搶地,根滿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種惡毒的快感。他曾經(jīng)花了半個臘豬頭請人家去找她提親,還幫那個介紹人發(fā)狠做了兩天義務勞動,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應,紅著臉又哭又鬧,一點面子也不給。有次在大隊部看戲,他什么也沒做,只是往翠娥身邊擠了擠,那家伙就把他當狗公刺,跑出去老遠。她是嫌根滿太窮吧?是仗著家里的大柜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這騷婆娘,老子還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個紅薯,鰱魚嘴巴太癟,笑起來丑死人。好呀,現(xiàn)在你去享福呀,發(fā)財呀!繡花被子都剪爛了。剪爛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頭又看見連連跺腳的玉堂老倌,心里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伙,你也急了吧?你劉玉堂不是神通廣大財大氣粗嗎?怎么也有犯急的一天呵?平時你太會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勞動力太強了,一年進得了一萬多工分,幾十斤茶油,還養(yǎng)出四五個肉豬,臘肉一串串掛在廚房里像開肉鋪,連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現(xiàn)在是天塌下來先壓死長子,大家都莫吃臘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飯飽去榨床……他沖著隊長鼓起眼珠子。
“橫掃四舊——”他終于情不自禁地跟著學生伢一起高喊口號。
周圍的社員群眾不免愕然。
“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動。
“你好像就是本隊的吧?你貴姓?……”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很快走過來,熱情地與他握手,“我們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我叫路大為,你認得不?”
根滿覺得對方面熟,但記不起自己在哪里見過了。
“我是省農(nóng)學院的,前年在這邊參加工作隊,搞過社教的呀。”
“哦哦,對,路干部,路大學生。”根滿知道對方來自省城,咳了一聲,連忙換上官話,想以文明的姿態(tài)同對方談談,但好半天也沒想出堂皇的話,心里有些懊喪。
“謝謝你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太謝謝了!”對方?jīng)]注意他的神情,拉著他的手轉向大家,“社員同志們,你們看看,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是同我們站在一起的,是會站出來同舊勢力決裂的。我們不要心痛這些破家具。這些東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險性。它們是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我們希望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擦亮眼睛……”下面是一串熱情的鼓動呼吁。
在他的帶領下,學生們喊起了口號:
“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
“向貧下中農(nóng)致敬!”
紅衛(wèi)兵們唱起了革命歌曲,還把帶來的毛主席畫相和各種革命標語,貼到社員們的家里去。正在這時,大隊會計從公社糧庫回來了,買回了十幾斤面條。山里人生性好客,雖然對打床行動非常不滿,但既然這是上面布署的革命行動,也就沒有人敢公開反對。對進山來的紅衛(wèi)兵,也不能沒有必要的款待。隊長劉玉堂調(diào)了兩個勞動力,架起一口大鍋,煮了兩大鍋面條。小將們革命好半天以后也確實餓了,一個個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滿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混在學生伢中中間,吞吸了一碗,外加兩碗面湯。他覺得豬油蔥花面十分美味,只可惜少了點醬油。
孫大圣開始行動
……當前,億萬人民群眾對修正主義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地開展。這場革命,是資產(chǎn)階級陰謀復辟和無產(chǎn)階級反復辟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是一場關系到億萬人民基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的斗爭,是一場階級大搏斗。
——引自《人民日報》1966年9月5日社論
打床行動以后,文化大革命在青龍峒隆重開始,成了人們議論紛紛的一件大事。劉根滿喊了兩句口號,吃了一碗面,在隊上的地位顯著提高。他那間小茅屋,平時無人問津,階檐上都長了不少青草,現(xiàn)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個叫路大為的讀書人,帶著他的同學就來過好幾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現(xiàn)象。
路大為也是本縣人,三年前考上省農(nóng)學院,兩年前隨同學們到這邊參加了半年的社教運動。他曾經(jīng)是省城數(shù)學競賽的優(yōu)勝者,看書把眼睛都看近視了。為此急得哭過,因為怕眼睛壞了將來不能參軍,不能去越南打擊美帝國主義。文化大革命一開展,他和很多同時代青年一樣,很快成了狂熱斗士,興趣轉移到哲學、政治、國際共運史這方面。他以毛主席發(fā)動農(nóng)民運動為榜樣,帶著個小分隊下鄉(xiāng)煽風點火,完全模仿當年的領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農(nóng)運的路線,步行七八個縣做調(diào)查研究,準備寫一本《農(nóng)村文化大革命考察報告》。
他選擇這里下手,是因為對這里情況相當熟悉——這里原是個老蘇區(qū):一九二七年,這里組織過農(nóng)會,湘北黨團特委訓練班舊址就在現(xiàn)在的青龍峒。一九二九年,黃公略領導的紅五軍一部分,到這里發(fā)展蘇維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帶著紅十七師打九江后也路過這一帶。這里有革命傳統(tǒng),階級斗爭一直激烈。人們說這里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個大地主總占著好幾房女人。所以在路大為看來,這里的群眾基礎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結出豐碩成果。
根滿就是一個烈士的孫子,屬于根正苗紅的那種。路大為以前并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滿的挺身而出給他深刻印象,那么根滿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這樣窮困,這樣的人不革命,還有誰會革命?這樣的人不依靠,還有什么樣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滿家里的一碗涼茶,看著碗里一圈黑印子,實在惡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貧下中農(nóng)真正結合,怎么能那樣講究衛(wèi)生?
想到革命經(jīng)典上的許多教導,他就高高興興地喝下去了,覺得這一碗白水勝過神話里的甘露。
不過找根滿談工作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登門,根滿幫人家蓋房子去了。他給人家?guī)凸膩砗軣嵝模星蟊貞也灰裁磮蟪辏灰幸煌刖凭托校畋阋说募t薯酒也要得。這天他居然遇到了陳年谷酒,一喝就喝過了頭,喝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一見路大為就傻笑著喊“舅舅”,害得路大為他們白等了半晝,看他胡言亂語倒在床上,睡得像只死豬,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門算是碰上了,不料剛搭上腔,聽得對門山上有人喊抓賊,大概又是鄰隊的人來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見了。根滿一聽就往山上跑,表現(xiàn)出維護集體利益的可貴品質(zhì)。據(jù)說每次為山林問題同鄰隊的人吵架,他總是一馬當先,動不動就罵娘,就動粗。就算是本隊的人犯事,哪個想揩集體的油,比方說偷隊上的化肥,或者是把豬放到綠肥田里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見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領教他的一番毒辣。這一次,他果然發(fā)現(xiàn)了偷竹子的兩個賊,一口氣窮追不舍,翻了兩個山頭,最后成功繳獲了對方的柴刀和扁擔,還逼得那賊骨頭跪地求情。不過,當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時,天已經(jīng)斷黑,路大為和他的同學已經(jīng)離去。
兩次都未能與根滿接上頭,路大為并不埋怨什么。相反,抓賊一事更增加了大學生的好感。急公好義,見義勇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么?這種發(fā)現(xiàn)和敬佩使路大為第三次登門。
“你們坐,坐……”根滿搓著手,把客人讓進屋里,回憶著玉堂老倌經(jīng)常對來賓們講的話,“我們這個地方窮得鳥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歡迎你們來指導工作,多多批評。”
“你不要客氣,劉根滿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