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爸爸在她肩上猛拍了一下,打斷了她的話,“這是哪里沾的灰?快拍干凈。哦,你去給爸爸買包煙吧。”
小蕓只得意猶未盡地離去。不過,只要姑媽回到了家,別說叫她買香煙,哪怕叫她做更多的家務,她都會興高采烈。就算要她做十道最難的多位數混合題,要她再抄寫十頁生字生詞,她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她逢人便得意地宣告:“我姑媽回來了!”“我姑媽回來了!”“我姑媽回來了!”甚至碰到她心目中的另外一些朋友——勇敢的小白楊啦,愛臭美的石榴樹啦,最狡猾的仙人掌啦,最忠厚的大石頭伯伯和它的孩子們啦,她也是這樣一一宣告,讓大家共享歡樂和激動。
她沒有料到,當她唱著歌蹦蹦跳跳回到家,突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場面——媽媽扶著姑媽的一只胳膊,一邊細細交談一邊出門去了。姑媽還是提著那個草籃,另一只手不時扯著袖口抹眼睛。
“姑媽……”
一雙紅紅的眼。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小蕓的頭。“真乖。”
“你們到哪里去?”小蕓有點緊張。
“不要問,我們有事去。”媽媽說。
“你們會回來嗎?”
“當然……當然……”
小蕓走進屋里,發現這里已空蕩蕩的,只剩下爸爸像一頭困獸,臉色不大好看,背著手走來走去,不時重重地嘆氣。廚房里水燒開了,也沒人去管。
發生什么事了嗎?小蕓一陣疑惑和恐懼,不敢說話,腳步輕輕地進了另一間房。好一陣,她聽到媽媽回來了。
爸爸的聲音:“那只紅燒雞,還有年糕和橘子,都給她了?”
沒有媽媽的聲音。
“她剛才在路上講了些什么?”
還是沒有媽媽的聲音。
“你給她說了沒有?我們不是無情無義,實在是沒辦法。章主任就住在旁邊,樓上樓下都是積極分子。要是我們把一個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接到家里來過年,吃吃喝喝,人家看見了會怎么說?我們還有沒有階級立場?政治處正在查我,查她,查她前夫,查民國三十五年那件事……我們還送辮子給人家抓嗎?”
“過一個年有什么了不得?以前不也是這樣過的?”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的祖宗,你不明白嗎?現在氣氛越來越不同了。報上的火藥味一天比一天濃。我們事小,萬一連累孩子,你說說……”
媽媽突然哭了,“她不是壞人,不是壞人!讓人家查吧,才怕他們不查呢!你也說過,她是被逼去王家的,也就是當了一年小老婆,后來一個銅板也沒帶,就自己跑出來了。你說說,她在解放前過了什么好日子?她什么牛馬罪沒有受過?……”
“你呀你呀,知道什么!”爸爸急得直跺腳,直咬牙,“這么大聲嚷嚷,怕人家聽不見嗎?政策,政策,政策有什么用?那是紙上的東西。‘莫須有’都可以論罪……”
媽媽還在哭。
眼前的事太令人費解,“民國”一類生詞完全超出了小蕓的理解范圍。她全身發抖,一陣陣惡心,差點要嘔吐。她突然發現了生活還有另一面,父母還有另一面,完全不像平時那樣慈祥,那樣快樂,那樣對任何事都有辦法和有把握。大概只有拖著狼尾巴的人,才會在關起房門來的時候,有這種氣急敗壞和鬼鬼祟祟……她嚇得不敢往下想,不敢想象父母身后的狼尾巴。
她猛地推開門,走出那間房,臉色很平靜,目光卻放射出懷疑,挑戰甚至仇恨。
“蕓蕓……”爸爸詫異了。
小蕓把買來的香煙重重摔到桌上。
“蕓蕓……”
幾個找零的硬幣也摔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滾動。她走動的時候,故意踢倒了掃帚,還把椅子踢得嘩啦一響。她似乎想挑戰一切:爸爸,媽媽,還有衣柜和飯桌,布娃娃和大皮球。如果有足夠的力量,她幾乎想一跺腳,讓整個樓房夷為平地,世界立刻消失。
不管爸爸媽媽怎樣叫喚,她咬住嘴唇跑進了門外的寒風,跑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節日夜晚的大街像個萬花筒。每扇窗子都送出溫暖的燈光。一聲聲笑語在隨風飄流,落在滿地鞭炮紙屑的大街上。精力過剩的孩子們,又喜又怕地點燃炮竹,把一朵朵呼嘯著的禮花送上天空,于是在明亮如晝的高空,菊花在開放,火輪在旋轉,寶石在閃光,數不清的金魚在游動……
她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只是流著淚,跑呵跑,把家遠遠地拋在身后,拋在千條河與萬座山的后面。
一輛汽車在她面前猛剎車。司機伸出頭來叫罵:“誰家的孩子,一個人亂跑?不要命?”幾個行人也投來驚異的目光。
她從地上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姑媽的那家工廠,她去過好幾次。她不用問路就找到了那冷清狹窄的小巷,找到了麻石街上的水跡,還有屋檐下昏黃的路燈。在這個年關之夜,臨街鋪面都已關閉,小巷里只有她空落落的腳步聲。
“你找誰?”當她吱呀一聲推開門的時候,傳達室里看報的老頭從眼鏡上邊射來目光,“……找姑媽?這不是蕓蕓嗎?你姑媽剛回來,在樓上呢。哎,你姑媽去你家怎么又回來了呢?廠里的人都回家了,留在這里有什么意思?冷火悄煙的,鬼都沒一個。要她提個火爐子上去,她也不要……”
嘮嘮叨叨的聲音已經遠了。小蕓從很多機器中穿過,從很多布料和成品大包中穿過,找到了樓梯,一條又窄又陡的木梯。沒有燈光,梯板在暗中吱吱響——這個小廠占用著一個舊公館,大部分是木板房,差不多是木質危房,很多地方都是一碰就晃和一碰就響的。
“姑媽!”小蕓在黑暗中有些害怕了。
前面,保管室、加工車間以及集體宿舍組成了迷宮,組成了黑暗的各種障礙和虛空,但沒有任何動靜。
“姑媽!”又轉了個彎,她的腳步繼續探索。
黑暗中還是沒有回音。
“我是小蕓呀,姑媽,姑媽,我來找你。我怕呀……”她要哭了。
終于,在黑暗的深處,在三樓某個遙遠的角落,飄來微弱的一聲應答。那是姑媽的聲音!是孩子一著急一委屈就總會聽到的聲音!小蕓哇哇大哭,踩著吱吱呀呀的樓板飛跑,不小心頭碰到了門檻,不小心碰到了一口木箱,不小心碰到了一個雙層床,但她已經熟門熟路,很快撲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黑暗中抓到了另一張雙層床的床沿,抓到了一雙粗糙的手。有一種呼吸響在耳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籠罩著她。有一滴冰涼的東西掉到了她臉上。
“姑媽,姑媽,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你怎么不開燈?回去吧,爸爸媽媽要你回去,我們都在等你……”小蕓也學會了撒謊。
一只手摸著她的臉。“我廠里有事,不能回去,你懂不懂?我在這里過年蠻好的。”
“你在這里過年不好,不好。”
“你怎么一個人跑來了?爸爸媽媽會四處找你。快回去吧,呵?”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聽話,聽姑媽的話,回去吧。”
小蕓還是傷心地大哭。一邊哭,一邊把小口袋里的糖果,新蠟筆,小玻璃球,還有心愛的花炮,一齊往姑媽的懷里塞——她的禮物太有限了。
“你回去吧。你是你爸爸媽媽的女兒,你這時候不能在這里!”姑媽幾乎喊起來,但那雙手反而把她摟得更緊更緊。又有幾顆帶咸味的東西,叭啦叭啦落到孩子的臉上,合著她的淚水一起往下流。一片寂靜中,她們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跳。
窗外,嘭的一聲巨響,又有一顆花炮飛上天空,在寒冷而深廣的夜空中綻開火花,把光明投進這間小屋,直到天上數不清的金色游魚拖著尾巴消失。
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