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群狼伺
- 羋月傳(第六卷):北冥有魚
- 蔣勝男
- 9534字
- 2015-12-12 09:33:47
公元前328年,秦王嬴蕩舉鼎而亡,諸弟爭位,最后由其異母弟嬴稷繼位,由其母羋八子攝政,稱太后。
大朝之后,太后羋月疲憊地走入內殿,便有薜荔帶著兩名侍女為她脫下翟衣,換上常服,坐在妝臺前卸下釵笄。
羋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嘆道:“好累。”
薜荔一邊給她按摩,一邊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釵笄都是極重的,太后身上壓了這么重的東西一整天,實是辛苦。”
羋月閉目享受著薜荔的服侍,一邊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撐不下來,幸好都撐過去了。幸好除了節慶與大朝之日,平時不用穿這么累贅。”
薜荔笑嘆:“太后嫌重,可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爭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兩人正說笑著,就有侍女來報:“衛良人求見。”
羋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請她進來。”
秦惠文王的妃嬪們,在這幾場宮變中,已經是所剩廖廖。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宮被殺外,唐夫人亦因為掩護羋月離開,而被羋姝所殺,其子奐此時已封為庶長之職,得羋月重用。
魏氏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華如今潛逃在外,引兵謀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后,因無子嗣,又昔年多次得罪羋姝,被尋了個罪名囚禁起來,沒過幾個月就死了。樊長使本與魏夫人不合,羋姝初時欲拉攏于他,但因秦王蕩死后諸子作亂,其幼子蜀侯惲因得罪羋姝,被羋姝以罪名毒殺,其長子封也與樊少使也受牽連而被迫自殺;如今唯有衛良人因其子蜀侯通早亡,所以倒在后宮不太顯眼,依舊活著。
楚國諸羋中,惠后羋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羋姝,被魏琰所殺,如今其子雍也潛逃在外。屈氏膽小低調,其子池尚未就封,聽到秦王稷繼位,就來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這宮中,還剩下的舊妃嬪,也只有屈氏和衛氏了,衛氏素來善于機變,如今來見羋月,要么就是受人支使,要么就是前來投效。
細思量之下,倒是前來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羋月想到這里,不禁微微一笑,見薜荔低聲問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妝,便搖搖頭說不必,就這么身著休閑的便服,松松地散著頭發,身子半倚著憑幾,便見了衛良人。
但見衛良人身后帶著一個內侍,裊裊走進,朝著羋月行禮道:“妾衛氏參見太后。”
羋月點點頭:“衛良人免禮。”
衛良人并未就起,她身邊的內侍卻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道:“奴才繆辛,參見太后。”話語哽咽,不勝激動。
羋月大為震驚,還未說話,身邊的薜荔已經脫口叫了出來:“繆辛,你還活著。”
那人抬起頭來,眼中帶淚,一邊抹著淚一邊笑道:“奴才當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著主人。”這人雖然與過去相比顯得蒼老了些,精瘦了些,但卻明明白白,確是繆辛。
羋月也不禁扶著薜荔的手站了起來,忘形地上前一步:“繆辛,你當真還活著。”
身邊侍女見狀,忙上前扶起衛良人和繆辛。卻見繆辛站起來的時候,微有踉蹌,腳步也似有不穩。
羋月問:“繆辛,你的腿怎么了?”
繆辛苦笑道:“奴才的腿傷了,沒什么,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夠死里逃生,已經算是命大了。”對衛良人看了一眼,再轉向羋月道:“多虧衛良人把奴才從死人堆里救回來,又讓人為奴才延醫治傷,奴才方能夠活著再見到太后的面。”
羋月看了看站在旁邊微笑的衛良人,微笑點頭:“衛良人,快快請坐。”
衛良人已退到一邊,見羋月坐下,方在羋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來一卮蜜水,薜荔親手捧過奉給衛良人,滿懷感激地道:“衛良人請用茶。”
衛良人見她語出真摯,熱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觸動,接過謝道:“多謝。”轉頭看向羋月:“也唯有太后身邊服侍過的人,方能夠都這樣重情重誼。所以太后方能眾望所歸,成就大業。”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臉一紅,看向羋月,有些不好意思。
羋月揮揮手,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慢慢敘舊吧。”
薜荔和繆辛退下后,羋月便摒退左右,只留了兩名侍女在旁邊侍候,方笑道:“衛姊姊,多謝你救了繆辛。”
衛良人聽得這樣的稱呼,倒惶恐起來,忙站起遜謝道:“臣妾不敢當太后如此稱呼。”
羋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不必如此,當日在宮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幾個,你我也算得惺惺相惜。如今宮中諸人,皆自有去處,那也是她們自擇的人生。能夠留下來的人,如今也是廖廖,都是故交,何必生份了。向我稱臣的人何其多,能夠姊妹相交的,又能有幾個?”
衛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許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還依舊做原來溫馴退守的衛良人。不想教自己忘形了。”
羋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為何要救繆辛?難道你當日,就能對今日有所預料嗎?”
衛良人收了笑容,垂首低聲道:“妾身哪有這樣的本事?這只是……妾身在宮中的一點自處之道罷了。太后當知,我是東周公所賜,無有國勢家世為倚仗,先是無寵,后又失子。雖不得已時要不奉承著貴人,卻從不曾在得意時踩低過別人。雖不敢明著相助于人,但暗地里做些小事,透個消息行個方便,悄悄對人賣個好,總還是方便。”她幽幽一嘆:“我也不曉得做這些事以后有沒有用,但心中卻希望,若是我失勢落魄的時候,別人能夠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份上,不要作踐我罷了!”
羋月點頭:“在深宮中能有此素心,卻是難得。衛姊姊,你不負人,人必不負你。”
衛良人苦笑一下,嘆道:“繆辛之事,卻是稍冒了些風險。但是如繆辛這般的忠義之士,雖屬奴隸之輩,但做人的骨氣,卻是不論尊卑的。所以我動了不忍之念,所以給行刑的內侍一些好處,總算能夠救下他來。當日并不曾想到今日,只是今日帶他來見太后,卻是存了奉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行。”
羋月笑了:“衛姊姊自省太過了。當日救人,心存俠氣,便是衛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罷,市恩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惡心,做了善心,難道不應該有善報嗎?繆辛之事,我總是承衛姊姊的情。宮中之事,頗為繁雜,衛姊姊可愿助我打理后宮諸事?”
衛良人不想她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昔年與奉迎魏夫人,兩人之間卻總是打半天圓場,一點點地試探來去,不料羋月卻是眼也不眨,將人人希冀的后宮管理之權交給了她,她心中一驚,忙試探著笑道:“太后不考慮一下屈妹妹?”
羋月笑道:“她不愛出這個頭的,且子池還小,你就讓她安安靜靜地養孩子,于她倒是更好。”
衛良人心中石頭落了地,忙退后一步,恭敬行禮道:“愿為太后效命。”
羋月沒人去扶她,也沒有客氣,直接問她:“衛氏,你是東周公所賜,想來周天子那邊的情況,你是當是很清楚了。”
衛良人忙道:“妾身的母親是東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論軍事之事,妾當比不得外頭的謀臣策士,但若論周天子的為人與周室內部的恩怨,卻沒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人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問她周室與東周公、西周公之事,再及趙魏韓三國之內,亦也有兩公所推薦的妃子,衛良人雖離國甚久,但書信仆從往來,有些消息倒還知道一些。
說了一會兒,衛良人便辭去,繆辛方進來行禮,羋月便以他為大監,將宮中具體工作事務交給了他。繆辛的腳當年受刑,略有些瘸,卻還不礙行走,羋月賜了根拐杖給他,叫他收幾個養子以供驅使,便也罷了。
又問薜荔:“我見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應該沒事吧。”
薜荔臉色卻變得很古怪:“太后……內小臣當時就請了太醫去看魏王后,沒想到,王后根本沒有懷孕……”
羋月怔了一怔,驚詫萬分:“你說什么?沒有懷孕?”
薜荔忙將內情說出,卻是秦王蕩死后,消息傳回國內,卻是王后魏頤先得了消息,大驚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議。魏琰知道若是消息一傳到惠后羋姝耳中,她必是要立次子壯為王,則魏氏一系,將一敗涂地。于是將心一橫,索性瞞下消息,先是滿宮宣傳,魏頤已經身懷有孕,及至秦王蕩傷重身死的消息傳回來之后,羋姝欲立公子壯,便被魏頤以自己懷有遺腹子為名,與羋姝爭位。
羋姝不信,便叫太醫令李醯再去診斷,不料太醫令李醯去了,也說魏頤已經懷孕四個月,只是因她素日身體健壯,所以并不察覺得。他這話一出,眾人方信,這邊魏琰又恐阻止不住羋姝要立公子壯之心,索性煽動諸公子一起鬧事,這才導致秦國諸公子爭位的季君之亂。
但李醯本是羋姝得用之人,又為何會為魏頤作出假證來呢,這也是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的真相。
卻是當日秦王蕩舉鼎而傷,急送回營,召來太醫令李醯診治。此時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但卻也只是存著教訓之心,卻不敢當真教秦王死在洛陽,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近乎神化的名醫扁鵲正在洛陽,周王室喜不自勝,忙將扁鵲送去。
此時李醯身為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蕩受傷第一時間便是他為秦王蕩包扎治療。扁鵲來為秦王蕩診療之時,他亦在一邊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將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順帶還譏諷了秦王蕩舉鼎的愚蠢。秦王蕩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李醯又在旁邊進讒,便當場大怒,將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過來,忙叫人去請扁鵲。李醯本是個利心名重、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蕩重用,便無他的容身之地,忙叫人去向扁鵲討教了醫治之法之后,便秘密將扁鵲殺害,毀尸滅跡,只回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又按扁鵲之法,將秦王蕩診治一回,一時暫時見好,不想次日夜里,傷情再度反復,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蕩傷情轉沉,挨不過一日,便就此仙逝。
李醯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便有人已為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醯為魏頤診脈之時,便被魏琰以此事要脅,嚇得李醯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害秦王蕩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上頓時伏地,唯命是聽。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確是懷孕,更助魏琰將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羋月聽畢,長嘆一聲:“若非他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于有今日之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于扁鵲過吧。”
薜荔想了想,忙回道:“是。”
羋月便道:“問問李醯當日將扁鵲埋在哪里,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又應了,又問道:“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羋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輦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于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此刻她臉色蒼白,盤坐在榻上,她的腹部平坦,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羋月拈了拈,感覺確是柔軟又有彈性,也不打開,只問魏頤:“這里面是什么?”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羋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地!”
魏頤看著那個布包,神情有些復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并不愿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的有個孩子似的……”她說到這里,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哼哼,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羋月看著魏頤那張還很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羋月輕嘆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抬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殺死我了?”
羋月詫異道:“我為什么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她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么理由饒我過?”
羋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么關系?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地可能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么理由,代她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忽然間以為必死的情況下,而為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頓時崩塌了,她顫抖著嘴唇確認:“你不殺我?”
羋月看著魏頤,此刻的她才象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模樣來,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為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來,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而出,侍女們也跟著一擁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著屋子里變得空蕩蕩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么,最終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們終于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后,您哭吧,哭吧……”
惠后羋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當夜,一燈如豆,一條白綾拋上房梁,打了一個結,惠后羋姝自縊而死。
十六年的公主,十四年的王后,五年的母后,她是天之驕女,倚著身份尊重而受盡庇佑和寵愛,諸事順遂。生命中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衣服不夠漂亮,夫婿不夠全心全意地愛她,旁人不夠聽她的話而已。她生命最大的轉折,不過是她兒子的在洛陽面對九鼎一時心血來潮的行為,自此她的生命失去控制——或者說,她的生命,從來不曾由她自己去努力把控過,所以當一切失控的時候,她無能為力。
次日,羋月召諸重臣于宣室殿議事,道:“王蕩謚號未議,還請兩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為,擬‘刺’或‘幽’為好。”
樗里疾聽了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謚法曰‘愎很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將重兵帶去洛陽,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致諸公子內亂,外敵壓境,宗廟不寧,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里疾嘆了一口氣,他自然是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后羋姝,將秦王蕩也一并恨上,只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隱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為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份。”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擬何謚?”
樗里疾朝著羋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擬‘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辟土兼國曰桓’,這是只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謚者行之跡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什么謚,端的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揚惡,為后世戒,議謚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只有美謚,那還要議謚號作什么?”
樗里疾不與庸芮繼續爭辨,卻轉頭看著羋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擬?”
羋月沉吟片刻,提筆寫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里疾看道:“朕以為,當擬‘武’字為謚?”
樗里疾臉色沉重,輕嘆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羋月笑問:“怎么?”
樗里疾知其意,嘆道:“先惠文王乃取謚法中‘經緯天地曰文,示民好與曰惠’之意。今取王蕩謚號為‘武’,謚法云‘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后擬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羋月道:“依你說,王蕩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里疾長嘆一聲,秦王蕩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了,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陽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致于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夸志多窮”四字了。支唔半晌,還是無奈地道:“太后,王蕩也曾建開疆拓土,謚以‘夸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過了……”
羋月卻道:“樗里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里疾長嘆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羋月便道:“天子之劍,以燕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此論原出自莊子,魏冉亦是聽過此節,當下接口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圣士為鐔,以豪杰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白起亦接口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于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于斗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于國事。”
羋月輕嘆一聲;“王蕩有天子之圖,卻好庶人之劍,樗里子,你說他當以何謚?”
提起舊事,魏冉心中猶恨,冷笑一聲道:“王蕩自繼位以來,任用任鄙、烏獲、孟說等徒有牛馬之力的鄙夫為大將,使得將士離心,更令得秦國上下風氣淪落,市井之徒恃仗氣力,當街殺人,豪門私斗成風,商君之法因此而蕩然無存。甚至將這等下賤鄙徒與你樗里子并論,說什么‘力則任鄙,智則樗里’,這樣的并列,樗里子難道很喜歡嗎?”
樗里疾終于道:“謚號乃總結君王之善惡,不為死者而諱,但為后者之戒。今以王蕩謚號昭示天下,就是表示太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滌愚勇誤國之惡習了嗎?”
羋月站起而拜道:“國之要政,就要拜托樗里子了。”
樗里疾道:“不敢。”
羋月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樗里子,這話,你我共勉之。”
樗里疾看著羋月的神情,心中千言萬語,竟是無法說出。他當日錯過一次,自以為站在秦惠文王死后政權的平穩過度上,硬生生辦保秦王蕩繼位,可是不合適的君王,禍亂竟是勝過權力交錯的動蕩,短短四年多,武將受辱,文臣求去,最終秦王蕩還落得個舉鼎身死。他想避免的動蕩,不但避不開,反而更加一潰不可收拾。他縱然一怒之下,將孟賁等三人均都處死,甚至誅連其家族,但終究秦王蕩這條命,又豈是這些市井力士能夠抵得上的。
此時在羋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秦王蕩面前的自負和堅持,竟也撐不下去了,只得長嘆一聲,恭敬拱手地道:“是。”
羋月看著樗里疾,此人在秦國秉政數十年,已歷四朝,新王稷要坐穩江山,還需要他的扶持和幫助。幸而此人雖然自負,但畢竟私心不重,反而對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誠可靠,當下推心置腹地道:“樗里子,朕坐于王座,高高在上,心中并非得意,而是惶恐。縱目而望,大秦內憂外患,國勢崩潰,武王蕩在位時驅逐各國人才;諸公子之亂又讓商君當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實亡;軍隊因為亦分成無數派系,連年外征內戰讓國家人丁減少,田園荒廢;而如今大秦又四面臨敵,西北有狄戎,而東南則有魏楚趙韓四國軍隊駐在邊境只等瓜分秦國;至當年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國也再起叛亂。如今是強敵環伺,百廢待興,而新王弱小,勢單力孤……”
樗里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實則出于大勢所趨,既是為了秦惠文王的遺訓,亦是為秦國安定,心中卻未必不曾懷著唯恐羋月母子亦如羋姝母子般糊涂的恐懼,然則見羋月見識明白,態度懇切,心中疑惑亦漸漸退去,當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繼位,四國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陽朝駕,實則心懷惡意?這函谷關的大門,是開亦不行,閉亦不行。”
羋月道:“列國本來是打算讓我們秦人一直自相殘殺下去,然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夠瓜分秦國。如今新王登基,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陣,親自動手。”
樗里疾憤色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氣在,絕對不會讓列強瓜分秦國,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萬死。”
羋月搖頭:“不,我不要你萬死,甚至不想讓你有所損傷,如今的大秦千瘡百孔,重傷垂危,我不能讓它再經受風雨和戰爭。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休生養息。”
樗里疾道:“只怕列國不會讓我們有休生養息的機會。”
庸芮上前一步道:“正是,列國駐軍函谷關外,聽說大秦新王已立,要求入咸陽朝賀。”
樗里疾臉色一變,冷笑:“這是赤祼祼的趁火打劫來了。”
羋月飲了一口蜜水,嘆道:“不但列國不懷好意,朕還知道許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觀,看朕這一介婦人,如何面對當世強國的聯手夾攻。甚至有些人,還暗懷鬼胎,里外勾結……”
樗里疾心中暗嘆,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為羋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便不在場,知道羋月意有所指,但卻也是無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勿疑。”
正說著,小內侍手捧著尺牘高叫著道:“緊急軍情。”飛奔而入。
羋月問:“什么軍情?”
樗里疾接過尺牘拆開看了,讓小內侍呈上給羋月,道:“公子華糾合公子雍、公子池、公子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后之命為由,勾結各國兵馬,欲進逼咸陽,討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們聯合起來,又能怎么樣。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魏冉卻道:“可我們的手頭的兵馬,如何能夠抵擋列國聯兵?更何況,這宮中不知道有沒有秘道,宮中之人還不知道有沒有其他人的奸細在……”
義渠王卻道:“由我義渠人馬把守宮殿,擔保太后安枕無憂。”
樗里疾大怒:“豈有此理,我大秦后宮,怎么可能讓你們狄戎之人把守?”
義渠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然不同意,對你來說,面子比別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沒有損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換哪個公子上位,甚至秦國打爛了,還得把你這個王叔國相供起來。”
樗里疾氣極,欲上前與其理論:“你——”
羋月喝:“好了。樗里子,義渠在先惠文王就已經是我大秦的一部份了,你這個時候還張口狄戎閉口大秦的,豈不是自我分化嗎?”轉向義渠王勸道:“義渠勇士的長處在于沙場征戰,把守后宮豈不是可惜,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守好前線,后方自然無憂。”
樗里疾和義渠王只得各自退后一步應是。
白起道:“那諸公子勾結各國聯軍的事,怎么辦呢?”
羋月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國的兵馬,無非為了利益而來,諸公子能夠給他們的,和我能夠給他們的,又有什么不同?”
樗里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代我請各國使臣,入咸陽議政。”
議事已畢,群臣散出。
樗里疾走在廊下,嘆了口氣。
此時魏冉等太后親信,便從另一邊走了,在他身邊的只有大夫庸芮,見狀問:“樗里子何以嘆息?”
樗里疾嘆道:“內憂外患,何以不嘆。”
庸芮低頭一笑,道:“我還以為,樗里子是為太后而嘆。”
樗里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錯,我也是為太后而嘆,太后權力過大,剛愎自用,只怕不能聽進臣下之言。當年先王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過于任性,就闖下大禍,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里子為以商君如何?”
樗里疾不以為然地道:“天下如商君這樣的人,能有幾個?”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時,如樗里子一樣看不上他的人,只怕更多。”
樗里疾哼了一聲,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走了。
羋月召五國使臣入咸陽,信使到了函谷關外,趙國使臣平原君趙勝、魏國使臣信陵君魏無忌、楚國使臣大夫靳尚、燕國使臣上將樂毅、韓國使臣大夫張翠等各自在有著國號的旗幟下上馬,率領手下向函谷關進發。
樗里疾接到消息,入宮稟道:“五國使臣已到,敢問太后是一齊召見,還是先召哪國使臣?”
羋月道:“自然是個個擊破,先易后難了。唉,可惜張儀死了,秦國再也沒有張儀這樣的人才。”
樗里疾慚道:“是臣等無用了。”
羋月道:“逐一宣各國使臣入宣室殿見朕吧。”
樗里疾一怔:“不是咸陽殿。”
羋月曬笑:“咸陽大殿,群口洶洶,于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里疾方悟,是羋月欲以一人之力,與五國使臣交涉,不禁擔心:“可是太后您……”
羋月秀目一瞥他:“如何……”
樗里疾支唔,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國使者,皆代表一國之君,這些人不是上將,便是謀臣,于列國縱橫之間,早已經練得周身是刀,善能鼓惑君王,煽動人心,傾刻間言語勝過千軍萬馬。數百年來多少國家的勝敗之勢,不在沙場角逐,反而在這些謀臣使者的言語之間逆轉傾覆。
非是極智慧剛毅之君王,不能抵謀臣之鼓惑,便如楚王槐、齊王地、燕王噲甚至是魏惠王這樣的積年君王,都難免為謀臣所鼓惑,輕則喪權,重則辱國。而太后一介婦人,又如何能夠面對這五國使臣的算計擺布?
羋月見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里子,朕且問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過于張儀否?”
樗里疾怔了一怔,他與張儀共事多年,張儀之能,他焉能不知,當下坦言:“無。”
羋月又問:“今天下善謀之士,有過于蘇秦否?”
樗里疾怔了一怔,蘇秦當年的策論,他讀過;蘇秦當年為孟嬴歸國所獻的計謀,他亦知道;羋月歸來,將蘇秦為孟嬴在燕國的策劃說之,而此時蘇秦已經取得齊國信任,正在列國為齊國推行合縱之策,于列國之中,獲得不小的名氣。如今的名聲,竟是已經不下于當年的公孫衍,甚至因公孫衍過于孤傲,而蘇秦為人謙和,諸侯對他竟是比公孫衍還多信了三分。此時羋月提起此人,樗里疾細思之下,竟也只能搖頭,道:“無。”
羋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只是笑容之中,充滿了自信。
樗里疾見她如此,不知為何,心中憂慮竟是去了七分,當下長揖為禮,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