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他們來到巴格達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2945字
- 2015-10-21 17:21:08
1
維多利亞·瓊斯坐在菲茨詹姆斯公園的一條長椅上,顯得不太開心。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或者說反省中——一個人的特殊才能在錯誤的時刻會讓其陷入不利局面。
維多利亞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有優點,也有缺點。她的優點是熱情、大方、勇敢。她生來對冒險情有獨鐘,這一點也許值得稱贊,但在現今社會,很多人反而認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她最大的缺點是喜歡撒謊,不管時機是不是正確,捏造一個“事實”出來,在維多利亞眼中有難以抗拒的魅力。她說謊的時候流利、坦然,帶有藝術家的熱情。如果維多利亞某次約會遲到了——她經常遲到,但要是只撒謊說手表壞了——事實上她的手表確實經常壞——或者公車無緣無故誤點了,都是滿足不了她的。她更傾向于編造另一種事實,比如一只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大象躺在路上,攔住了車,或者碰見一群暴徒在搶劫,場面非常可怕,而她本人還幫了警察的忙。老虎潛伏在大街上,暴徒出沒于街巷,在她口中,她就生活于這樣的世界。
維多利亞身材苗條,容貌并不特別突出,但有一雙完美的腿,看著就令人愉悅。她的臉很小巧,干凈整潔,曾有一位追求者毒辣地稱呼她為“小橡皮臉”,因為她能模仿任何人,常常讓人瞠目結舌。
正是因為最后提到的這個“才能”,使她陷入了現在的困境。她是格雷霍姆大街上的一名打字員,隸屬于格林霍茲-西蒙斯-萊德伯特公司。這天上午,她感到很無聊,為了增加一點兒娛樂的氣氛,她給辦公室里另外三個打字員模仿起了“格林霍茲夫人來辦公室看她丈夫的樣子”。因為格林霍茲先生去拜訪律師了,維多利亞便肆無忌憚地表演起來。
“你為什么說我們不需要諾爾的那張長沙發,親愛的?”她大聲地質問,“迪福泰克斯太太有一張藍絲絨的!你說你手頭很緊,那你為什么還帶那個金發女郎出去吃飯、跳舞——哦!你當我不知道嗎——你要是再帶那個金發女郎出去,我就要買一張紫紅色的沙發,還要金黃色的墊子。你要是說那是工作上的聚餐,那你可真是個蠢貨,你回來的時候襯衣上還沾著口紅呢!所以我一定要買諾爾的那張沙發,還要加一條貂皮披肩——太棒了——雖然不是真的貂皮,但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差,我還能叫她再便宜點兒,這真是一筆好交易......”
突然,觀眾消失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著迷地看著,現在卻突然回到辦公桌前開始工作。于是維多利亞停止了表演,回頭一看,格林霍茲先生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維多利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發出一聲:“哎呀!”
格林霍茲先生哼了一聲。
他把大衣一扔,走進了私人辦公室,把門重重地摔上。與此同時,他按響了電鈴,兩短一長。這是召喚維多利亞的信號。
“叫你呢,瓊斯。”一個同事有點兒幸災樂禍地多嘴。其他打字員的表現也差不多:“你完了,瓊斯。”“他會狠狠教訓你的,瓊斯。”辦公室里的小弟——一個令人討厭的孩子——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一下,并發出可怕的叫聲。
維多利亞拿起筆記本和筆,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走進了格林霍茲先生的辦公室。
“您叫我嗎,格林霍茲先生?”維多利亞平靜地看著他,說道。
格林霍茲先生一只手摩挲著三張一英鎊紙鈔,另一只手在口袋里尋找硬幣。
“你來啦,”他說,“我受夠了,年輕的小姐。我現在要付你一周的薪水,然后打發你走,你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我別這么做嗎?”
維多利亞——她是個孤兒——剛想開口解釋說因為自己的母親此刻正在手術臺上接受一個很大的手術,導致她情緒低落,沒有經過思考就做出了失禮的事情。而她微薄的薪水,卻是她和母親的全部依靠。可看著格林霍茲先生令人生厭的嘴臉,她改變了主意。
“那再好不過了!”她信心滿滿、高高興興地說道,“我認為你這么做完全正確。”
格林霍茲先生感到有點兒訝異,以前他解雇人的時候,從沒見過對方表示贊成和慶祝。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把桌上的幾枚硬幣數了數,然后又在口袋里繼續掏摸。
“還少九個便士。”他沮喪地喃喃自語。
“沒關系,”維多利亞和善地說,“拿去看電影,或者買糖吃吧。”
“好像也沒有郵票。”
“不要緊,我不寫信的。”
“我稍后會給你寄過去的。”格林霍茲先生說道,不過他自己好像也沒什么把握。
“別麻煩了,給我開份解雇聲明怎么樣?”維多利亞說。
格林霍茲先生恢復了生氣。
“見鬼,我為什么要給你開解雇聲明?”他氣沖沖地問。
“這很正常啊。”維多利亞答道。
格林霍茲先生隨手拿過一張紙,在上面草草寫了兩行字,然后扔在維多利亞面前。
“可以了嗎?”
瓊斯小姐在我處擔任速記打字員,為期兩個月。她速記時經常出錯,拼寫也不準確。現因為在工作時間不工作而被解雇。
維多利亞做了個鬼臉。
“這好像不能當做推薦信來用啊。”她說。
“我本來就沒打算當推薦信來寫。”愚蠢的壞蛋格林霍茲先生說。
“我想,”維多利亞說,“您至少可以說我誠實、冷靜、受人喜愛,我確實是這種人,你應該知道的。也許,您還可以補充一點,我做事很謹慎。”
“謹慎?”格林霍茲先生咆哮了起來。
維多利亞無辜的眼神正好與他對上。
“謹慎。”她溫和地又說了一次。
回想起維多利亞曾經打出來的各種信件,格林霍茲先生決定與其和她結仇,不如保守一點兒。
他把那張紙抓過來撕掉,然后重新寫了一張。
瓊斯小姐在我處擔任速記打字員,為期兩個月。現因為辦公人員過多而將其解雇。
“這次怎么樣啊?”
“可以寫得更好一點兒,”維多利亞說,“不過算了吧。”
2
于是,就這樣,維多利亞包里裝著一個星期的薪水——還差九便士——坐在菲茨詹姆斯公園的一條長椅上,沉思著。這個公園是個三角形的種植園,長著很不景氣的灌木,中央是座教堂,旁邊有個大倉庫,從倉庫頂上可以俯瞰公園全景。
維多利亞有一個習慣,只要不下雨,她都會在牛奶店里買一份奶酪、一份色拉,還有一個西紅柿三明治,坐在這個人工建造的偽森林公園中,吃完這份簡單的午餐。
今天,她一邊沉思,一邊咀嚼午餐。她告訴自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時間地點,而辦公室,顯然不是模仿老板太太的合適地點。以后,她必須抑制容易沖動的個性,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會在無聊的工作中想到表演一個模仿秀的。現在,她離開了格林霍茲-西蒙斯-萊德伯特公司,不過她很樂觀,因為她即將在別的地方獲得新的工作。每當要開始一份新工作時,維多利亞總是興高采烈。她一直認為,未知的未來是令人期待的。
她把剩下的面包屑撒向旁邊的三只小麻雀,它們立刻爭起食來。這時,她意識到有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長椅的另一頭。維多利亞剛才就隱約有所感覺,只不過她的思緒一直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期望中,直到現在才真正注意到他的存在。她現在看到的那個人——是用眼角余光看的——很討她喜歡。那個人長得很好看,英俊瀟灑,有一個堅毅的下巴,眼睛是深藍色的。維多利亞暗想,這人可能懷揣著對自己的愛慕,在旁邊注意自己很久了。
維多利亞從來不介意在公共場合與一個陌生男人交朋友。她自認為對人性有很好的判斷力,也能拒絕單身男人的無禮要求。
她大方地朝他微笑,對方的反應就像一個被牽動的木偶。
“你好,”年輕男人說,“這地方真不錯,你常來嗎?”
“幾乎每天都來。”
“真遺憾,我是第一次來。剛剛你在吃午飯?”
“是的。”
“我想你應該沒吃飽,我要是只吃兩塊三明治,肯定會餓壞的。我們到托特納姆路那邊吃點兒香腸怎么樣?”
“不用了,謝謝。我已經吃飽了。”
她期待他會說“那改天吧”,可他并沒有。他只是嘆了口氣,然后說:“我叫愛德華,你呢?”
“維多利亞。”
“你的家人為什么給你取一個車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