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山莊別院
- 解語歌:書絕天下,淚斷成殤
- 流瑩離
- 8366字
- 2024-12-16 09:34:59
兩匹馬穿過街道城門,出城之后,郡主速度快了起來,順著大路疾馳狂奔,解憂不逞多讓,快馬疾趨,大路寬敞,足以與郡主并行。
長寧郡主向她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她左臂有剜傷,無法揮鞭驅趕,只靠右手扯韁繩,腿下夾著馬肚子,才能策著馬兒前行。
長寧郡主拐了個角,從大路切入小路,小路雜亂無章,只容得一匹馬。
解憂不知郡主心思,掉頭跟上,在后尾隨,爭取望背而及。
到了郊外一座廢舊的莊院前,長寧郡主才勒馬回旋,回頭見解憂停住,不緩不慢迎來,她道:“奴桑騎兵曾讓人聞風喪膽,聽聞他們有特定的馴馬方式,但無論如何,他們也都離不開馬鞭,你是怎么做到不用馬鞭的?”
馬鞭是用來調教以及驅策馬兒行駛的工具,若要用馬,離不開這樣東西,抽鞭會讓馬兒刺激興奮,跑的更快,同時,這種疼痛,能讓倔脾氣的馬兒乖乖臣服。
解憂這才明白郡主策馬奔騰,是在和她較勁什么,想了想,漫不經心道:“和它做朋友,它自然愿意聽我的。”
她在奴桑有過一段沒日沒夜刷馬洗馬的日子,軍營里的馬訓練強度大,每匹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鞭抽的痕跡,她當時還天真,覺得這挺殘忍,不免思考,用馬鞭的意義是什么?
后來發現,只要一匹馬能被調訓良好,一些簡單的指令動作便可讓它們聽話正常前行,完全不用外來的刺激,只不過,能被教好的馬匹太少,何況在奴桑,馬鞭象征著主宰奴役的工具,沒有人肯舍棄。
這匹黑馬靈敏度極高,又經過訓練,很聽話,若是換做普通的馬,哪怕加上馬鞭,也未必能跟得上長寧郡主這抽風的速度。
長寧郡主只當她胡謅了個不靠譜的理由,跳下馬,望著眼前的莊院,眼中凝肅,身后追來的數名護衛自覺守在莊院四周,解憂跟著而下,看了眼沒有牌匾的門頂。
“這是什么地方?”
長寧郡主不言,進入院子,莊院雜草叢生,多年無人居住,來到最里頭的小院,才堪堪停住腳步:“這個地方,儛后當年住過。”
跟在身后的解憂愕然。
來的路上,她觀察過地形,這間莊院臨山臨海,又極其隱秘,不像是普通的隱居莊院,便問道:“為什么現在荒廢了?”
“和你有關。”
“我?”解憂迷惑,她從未踏足過龍海,能和這院子能扯上什么關系。
長寧郡主低音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么?”
解憂回想:“不知,聽說是戰死。”
龍海世子這個職稱,在冥棧容沒有上任前,一直是這姐弟倆的父親擔任。
解憂是在世子夫婦死后不久出生,對于這對夫妻,她當然沒印象,只知世子夫婦英年戰死,旁人多有惋惜。
但因何戰死,沒人記,也沒人提。
禮部沒有單獨給這位世子列傳,解憂把東海朝的史記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世子死因的蛛絲馬跡,只有一個年份。
東明三十三年,八月,世子夫婦戰亡,東明帝謚封世子為文昌太子,世子妃為定義侯,連長寧郡主也冊封成了柔安公主。
但有點特別奇怪,解憂也是在皇甫劦死后,當時聽皇甫衍提了一嘴才知道的。
世子夫婦的葬制規格是史無前例的高,也是葬在太陵那一片周圍,說起來,跟皇甫劦還挨得挺近。
“是戰死,”郡主回頭,先看著她,再低下了眼眸:“就死在你腳下。”
解憂從頭涼到腳,她的腳下一片地磚,磚中冒出的野草豐盛,像是在頂著她的腳心。
壓著震愕,把似被定住的雙腿一拔,她往邊移了一步。
郡主冷了下:“那是我娘死的位置。”
解憂全身發顫,未免踩著世子夫婦,她恭身往前一步,和郡主并肩。
“你不用挪,”郡主抬起了眸子,冷笑:“這院子沒一處干凈的,全都是死人。”
解憂突然覺得發寒,四周涼嗖嗖,忍不住問:“這里……發生了什么?”
“當年,明皇儛后無子無女,朝臣規勸帝后,從旁挑選繼承人,有兩人得眾目所歸,”郡主轉了身,背對著她,身形纖長,停頓片刻,才緩緩道:“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另一個,你也知道是誰了。”
解憂輕道:“祁陽王之子,皇甫劦。”
她隱隱明白為何從未聽人提過世子,自古成王敗寇,失敗者是會被抹去的。
“祖父祖母成親不久,我父親出生,他少時常出入皇宮,伴在明皇儛后身側,”長寧郡主似乎有很多話要說:“那時,明皇儛后雖然是帝后,但這對夫妻卻只是表面相敬如賓,畢竟連我祖父都知道,明皇是把人家強搶入后宮,夫妻倆幾年都沒合房,晚上,明皇都是抱著毯子睡小榻。”
解憂豎了耳朵。
上輩不努力,怪不得自己輩分大。
“我父親那時三四歲,小孩子嘴很甜,他常常喊皇伯伯和伯娘,又經常在明皇儛后眼底晃悠,在他的推波助瀾之下,他的皇伯伯終于如愿以償,得到美人青睞。”郡主說著:“也是因這些事,明皇儛后對我父親與眾不同,我父親,是真正從小長在明皇儛后膝下的孩子,他們視他如親子。但小孩子終究會慢慢長大,身處朝廷,就要漸漸懂得什么是權,什么是利,什么是名,各種雜糅,就不會純粹了,面對明皇儛后,也開始改了稱呼,他們也說,我父親沒了小時候膽大妄為的靈氣。”
解憂問:“世子長大變成了什么樣的人?”
不免心想,這位龍海世子有個脾氣暴躁的老爹,精明彪悍的親娘,又有明皇特別的看重,和儛后悉心的教導,朝中那么多元老級的人物,肯定都會對他恭讓三分,他要么長成精明算計讓人不敢招惹的模樣,又要么恃寵而驕驕奢淫逸……
但可惜,好像都不是。
郡主道:“明皇年老,有心無力,我父親身處朝廷,周圍不是豺狼就是虎豹,儛后說,偏偏我父親,看待事情總會有所有人想不到的另一面,他不過十六七歲,卻有一種看透朝中爾虞我詐但又不得不應付的平靜感,還有一種身處高位對黎民百姓的悲天憫人,祖母說,他很溫柔,待人待物平易近人,祖父說,他柔善,明明帶兵去剿匪,卻不舍殺害無辜之人,以己一身正氣,用最小的代價說服土匪,還順帶拐回一個女飛賊當媳婦……”
解憂沒做聲,只是聽著。
郡主扯了一把人高的野草,把玩著:“若讓我說,他太過于忍讓,人不狠,地位就不穩,若是他支棱起來,陰險狡詐一點,別那么真誠仁義,這場皇位的爭奪,誰贏誰輸還不一定!”
解憂聽了,霎時冒冷汗。
她昨天還在想,龍海造反這個念頭挺荒唐,冥棧容不想卷入其中,解婚約就是在勸她迷途知返,她也覺得可能是龍海王一廂情愿,現在看來,長寧郡主也……
一瞟四周,只她與郡主二人,除了孤魂野鬼,這話不會有第三人聽見。
“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那個十幾歲的少年皇甫劦,祁陽王的遺子,從老家突然回金陵,必定不簡單。”
解憂點頭,畢竟當年祁陽王是自殺,對外說病逝,但也有傳言說是被明皇逼殺,具體如何,是真沒人知情。
兩個少年都是王侯世子,但一人灰頭土臉,從來不敢以祁陽王世子自居,另一人卻風光榮耀,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大把的人過去巴結奉承,有這樣的落差在,很難說,少年皇甫劦會不會帶著一股怨氣。
“可我的父親,非但不警惕,而且與少年皇甫劦走得很近,仍然和他稱兄道弟。”
解憂緩緩思索,壓聲道:“世子接近少年皇甫劦,也許也是有目的?”
“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人,”郡主清冷了聲,道:“我父親覺得父輩是兄弟,也把他當自家兄弟看待,教他怎么在金陵生活,給他置宅子,還舉薦他做官。”
解憂聽著后半段,皺了眉頭,真的很像高高在上的炫耀和施舍,十幾歲的少年都有傲性,少年皇甫劦不可能沒想法。她問:“少年皇甫劦接受這些了?”
“當然沒有,他憑自己的本事科考,進入仕途,也進入明皇的視線里。”郡主道:“他在金陵混得風生水起,確實很優秀,明皇……很認可他,又說我父親太仁慈,對我父親惋惜說,‘你要是有他一半心計,不愁做不成大事’,這句話不知怎么傳了出去,朝堂風向也在這時變化莫測,有人覺得能當繼承人的,也并非只我父親一人,由此,開始了爭斗……”
解憂想了想,連她爹都說世子仁慈,那就多半不會是裝的了,為方才的想法道個歉,那可能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施舍,而是真心實意的要和少年皇甫劦交朋友,但可惜少年皇甫劦并不領情。
這會兒,解憂也懂了她爹的顧慮。
這兩個人少年都很優秀,但又不同。
解憂道:“世子從小身處朝堂,見到的朝中那些老家伙,肯定都是面目和善的,因為世子尊貴的身份擺在那里,也因為明皇和龍海王都還活著,他們敬世子三分,要做到面子上的敬,他遇到要爭儲位的難事,老家伙們一定都會善良地給他鋪路吧。”
郡主突然回頭看著解憂。
她的話里一針見血。
仁善容易被人掌握,無法自己做主,扶持一個為自己能用的君王,是那些老家伙們想要的,爭與不爭,根本不是一個人能控制的。
解憂又道:“而少年皇甫劦爬摸打滾,拉幫結派,他見到的老家伙,各個心懷鬼胎,狡詐陰險,那些老家伙敬少年皇甫劦,那不是要面子,而是這個少年做事過于陰狠且不計手段,那是害怕的敬,凡事就得掂量留三分。”
郡主看解憂的目光又深了。
“朝堂爭斗,你死我活,仁慈孝義可以約束百姓君子,但管不住那些豺狼虎豹,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治場,統治者必須有鐵血手腕,足夠震懾住所有人。”解憂不禁分析了下皇甫劦為帝后的局面:“東海朝從開創到尾聲,勢力幾乎已經錯綜復雜,當個仁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被人牽著鼻子走,加速死亡,論做帝王之才,不怪我父皇偏向少年皇甫劦,當然,這也是我的事后見解,也許,世子當了皇帝,比皇甫劦做的更好呢?”
“你真不愧是明皇的女兒,”郡主笑了聲,仿若一言兩語,她就能置身當年的水深火熱的朝堂,把局勢利害剖析得明白,明皇是白手起家的老狐貍,本身也并不仁善,也是早早地就看透了這一點。
“明皇也是這樣跟我祖父說的,萬一我父親將來再無后盾,如何震得住場子?如何讓老家伙們臣服?可我父親生性仁厚,自認擔不起這千萬百姓的重責,他也并不想爭,曾幾度想卸下官職,帶我娘去當個江湖草夫,可明皇卻執意留著他,從不應允他的請求,有個時候吧,既然已經身處其中,不僅僅是帝后在爭,底下人也不得不站個位。”
解憂疑了聲:“帝后在爭,是什么意思?”
“關于繼承人選,明皇偏向少年皇甫劦,而儛后……”郡主雙眸轉深,一派肅然:“不喜歡皇甫劦。”
這是解憂第一次聽到,她母后如此的厭惡一個人,她想問:“為什么?”
郡主搖頭:“我也不知道。”
解憂道:“所以,我母后偏向世子?”
“也許吧,”郡主沉下眸子:“儛后挺喜歡我母親的,仿若把她當兒媳,我母親懷我弟弟時,還愿意替母親親自照顧我,將我養在膝下,儛后……待我很好。”
聽到這些溫情,解憂有點妒忌,道:“郡主跟我說這些,和這個院子發生了什么,又和我,到底有什么關聯?”
從懷湎中回神,郡主道:“繼承人之爭,最激烈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解憂頓了下。
很快猜到了這個意外是什么。
“我母后……”
“你想的沒錯,”郡主絞著手中野草,垂斂面容:“儛后,有孕了。”
原本朝堂就在因帝后無子而爭繼承人,儛后一孕,就幾乎在打所有人的臉面,解憂苦笑:“我來的,真不是時候。”
“大家都很沉默,兩位世子的爭斗也戛然而止。他們那些人不會想儛后高齡,是否有精力生孩子,也不會想這個孩子能不能安全生下來長大成人,他們只想確認一件事,”長寧郡主臉上有諷然:“他們都在猜,這肚子里,是男,還是女呢?”
若是男兒,明皇自然而然會立其為太子,那么,戰隊兩位世子的人就是個笑話。
若是女兒……
“女子分娩,需懷胎十月,這個過程,太漫長,太折磨人了。”郡主眼中有些空茫:“別說懷胎十月,在剛足一個月時,儛后就時常腹處絞痛,昏死過幾次,明皇極為心疼,但又沒辦法,為此四處發榜,求醫問藥。”
解憂又聽得認真了,母后是生下她不久后離世,一個四十多齡的女子懷孕,只會更辛苦,解憂現在才知,她爹當時為什么瘋狂魔怔地煉長生藥。
“后來,有位游醫揭榜入宮,他告訴明皇,”長寧郡主緩緩轉身,看著一個方向:“東方海上有一座島,島上有長生不死之法,但只有明皇親自能去求取,當即,明皇祈福閉關,實則下海求藥。”
解憂之前從未聽過下海求藥這段,訝異至極,她只知道東明三十三年,七月,東明帝為儛后和未出生的孩子祈福閉關。
一個皇帝,竟然親自求藥,消失不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對于朝臣百姓來說,跟天塌了沒區別,這也意味著,這個皇帝需要有強大的后盾做支撐,不然,待他尋藥回來,這天下會亂成什么樣子?還會是他的嗎?
“閉關前,明皇命藺相等數名文臣監理朝政,命我祖父以武震懾,將金陵層層圍守,又命各心腹將領前往邊關鎮守,防御外敵,做好了各種準備。”郡主沉了聲:“此外,還留了一份詔書。”
解憂急切動眉:“什么詔書?”
郡主回身看著她:“明皇留詔,他說,若朝野有異,或他一月之后不曾歸來,那么,我祖父便可放出那份詔書,以最小的代價直接控守金陵稱帝,并立我父親為太子!”
“什么……”
解憂震驚得說不出來話。
一時之間理不清思緒,是該說她爹為了求藥,連皇位都隨隨便便不要了,還是該說,那位龍海王,這么值得信任?萬一龍海王早就惦記皇位,暗中做點手腳,故意不讓他求藥回來,再或者,這個莫名其妙的游醫就是有人故意制造的陰謀……
世上怎么可能有長生不死藥?
一聽就是大騙子。
“明皇未必很信任祖父,”郡主看穿了解憂那點小心思,環望院子:“金陵人多耳雜,并不安全,所以,明皇將儛后安置在此,由我父母親自護守。”
解憂又看了眼莊院。
危機關頭,她父皇最信任的人。
竟是世子。
也只有他,始終不會有那些小心思。
就算龍海王真的利欲熏心不認賬,相隔千里,世子仁善,一定會給儛后保全一線生機,不會趕盡殺絕,恐怕這個時候的父皇,不在乎皇位最后落在誰手里了,是龍海王也好,是世子也罷,哪怕是皇甫劦也認,他唯一所求,只是保自己妻子的生死。
“這一個月,皇帝暗中出海,皇后移居別處,金陵空虛,各種暗流涌動,只怕……”解憂喃喃:“比懷胎十月還要更漫長。”
“那時,整個朝堂都在賭,有些膽子大的人開始下賭注了,”郡主眸色銳利,這不僅是站對隊伍,日后飛黃騰達,雞犬升天,成為擁立新帝功臣的賭注。
更是一場關乎性命的豪賭。
長寧郡主凝冷著雙眸:“明皇走后,金陵風平浪靜,但這個小院卻……”又冷笑:“還不到一個月,就有人坐不住了。”
解憂心中顫動。
她也明白,機不可失,這個小院,絕對殺機四起,成為困籠之地。
如今的莊院殘垣斷壁,那一夜,必是血流成河橫尸遍地,在那陰影籠罩的尸堆里,龍海王的兒子兒媳,冥棧容和長寧郡主的父母,那對相傳鶼鰈情深的世子夫婦……
世子夫婦身經百戰,榮譽加身。
卻不是死于沙場。
“……是誰做的?”
解憂覺得自己聲音有點抖。
這個人,知道明皇并非閉關而是下海求藥,也知道儛后所在之處,趁明皇不在,敢刺殺儛后,又對世子夫婦痛下殺手……
難道是少年皇甫劦?
可是不對,世子功夫不錯,世子妃出身江湖,小院又有精兵數百,就算皇甫劦養幾十私兵,也不可能將幾百精兵全滅。
郡主卻回答利落:“不知道。”
解憂擰了眉:“不知道?”
“我帶你來這里,只是想告訴你,”長寧郡主目光烈焰,看著解憂護腕處,知道那里有過數條自殘的傷痕,她帶著半挑的冷厲,像是警告:“我父母是為救你們母女而死,你這條命,從來不是你自己的。”
解憂微動,似乎想反駁,可她站在這片鮮血澆筑的地磚之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能說什么?
說她想死,卻總是一次次的被救下,一個想死也死不了的人。
難道能掌控自己的命?
“還有,”郡主向前摸著荒廢殘破的門:“你要當心藺之儒。”
解憂回神:“他怎么了?”
“那游醫,是他師父,”郡主道:“他若是有歹心,你會死得很慘。”
…………
從山莊回靜安園,已是下午。
閆可帆在門口等候,聽到馬蹄聲,目光掠去,只見解憂單手騎著一匹毛色深黑的駿馬,迎風而來,她身姿柔弱,在馬背上時,卻又有種從容不迫的非凡氣質,黃色余暉映在她無暇的臉上,透出層層迷人的光暈。
馬蹄聲落響,離他近了,他才移動腳步,解憂恰在他面前停住,閆可帆覺得她可能不便下來,上前一抬,想著或許可以扶他手,但她單手摁住馬鞍,一躍而下。
他上前抬手的動作頓住,變成恭迎:“公主。”長寧郡主騎著皓影在后面慢慢移動,向前靠,他也點頭招呼:“郡主。”
解憂把韁繩給護衛,回頭看他,她半日未歸,料想他等了很久,是來找她的:“閆將軍,有什么事?”
“不兩日便是龍海王大壽,”他再拱手恭敬:“微臣想請公主移步,清點壽禮。”
“是要好好清點一番,”長寧郡主聽了一笑,手搭在馬脖子上,理了理心愛皓影的鬃毛,把鬃毛捋順了:“圣上御賜,必然貴重,若丟了什么,怕要怪我龍海盜賊猖狂。”
閆可帆忙陪道:“若真丟了什么,該是微臣看護不力,怎可怪到龍海。”
“閆將軍,你人倒是很通透。”長寧郡主一雙眼眸在兩人身上徘徊,覺得有意思:“怪不得能在圣上身邊做大事。”
他回道:“郡主過譽。”
長寧郡主沒有下馬,把她安全送回來,帶著那隊護衛奔騰而去,留兩人在門前。
閆可帆覺得她剛從外回來,必然勞累:“公主,不如明日再去?”
“就今天吧。”
她從護衛手中再拿過韁繩,驛站有點遠,便要再上馬,閆可帆見了,忽既上前兩步一攔:“公主,那邊有馬車。”
看了眼那車駕,是驛站為官員辦事配的,有點簡陋,但也湊合,她棄馬上車,到了驛站庫房,踏進屋子,解憂見到了那幾個大箱子。
這些裝壽禮的箱子自火漆封箱起,便不會輕易打開,但為了確保大壽當日不出亂子,還是要提前開箱清點一遍,又因禮單和鑰匙都丟了,需要請她過來做個見證。
她仔細看了看幾個箱子落鎖處的火漆封印,瞧不出有動過的端倪,她檢查無誤,才讓鎖匠撬開。
撬開后,鎖匠垂立在側,解憂摸著箱子頂的弧度,正要打開,閆可帆忽即屏退鎖匠和侍衛:“你們都先下去吧。”
回頭看向后面不遠處,解憂雙眸半挑,止不住的目光在他身上衡量,此刻屋子只有兩人,如若不是他旁邊那大門打開著,還以為他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公主,請過目。”
閆可帆站在那里,很平靜,等著她開箱。
解憂面色平和,心頭卻泛起了疑慮,單手撐在箱子蓋上,指尖敲了敲,蘇子辦事謹慎,應該不會有差錯。
怎么隱隱有點不放心呢?
抬起了手,打開了一個,兩個,三個,里頭金銀玉器都在,很正常,打開最后一個時,她僵住,臉色變了。
有點想罵人。
蘇子……
這個蠢貨!
看著被掏得空空蕩蕩半點沒留的箱底,解憂心頭思緒萬千,又覺不對。
她千丁玲萬囑咐,別做的太明顯,少個幾件,還能蒙混過關,可這一整箱都是空的,就讓她不得不懷疑其他的了。
閆可帆站在她門口,沒有靠近。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樣的結果,昨日查驗時,他嚴謹細心,通過敲箱回聲,輕易的辨出了那箱子是空的,里頭東西很可能被盜,但他沒有輕舉妄動,也沒有聲張。
此刻,他看見前面女子背影似乎僵硬,有過片刻慌張,然后又冷靜的站在箱子前,她先將其他箱中的珠寶玉器挪些到最后一個,勉強填平空箱。
然后,她轉身看他:“有筆墨嗎?”
閆可帆將早備好的墨寶遞過去,她當著他這位大將軍的面,不僅掩蓋盜竊事實,還偽造了一份新的禮單,他沒有說話。
新的禮單到他手上時,還有些未干,他舉著通風涼了片刻。
她人站在他面前,羅裙倒影在地上,昨夜街頭相見,她心虛不敢看他,這會兒,她不僅不虛了,眼中還有點別樣的異色。
“你不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公主自有用意。”
“閆將軍,你盡職盡責,我都看在眼里,”解憂轉身背他,在屋子里踱了幾步,那纖細的燈火影子跟著動,她又回頭,雙眼在他身上掃了過去,靜默的庫房里,她的聲中帶著一絲夾雜的溫意:“若丟了壽禮,讓你受罰,我會過意不去。”
閆可帆詫異,又似心頭一緊,他說了句:“為公主盡心竭力,是微臣分內之事。”
出了驛站,天色落黑,侍衛舉著火燧,焰尖竄動,照著解憂的側臉,在光中若隱若現,送她上了小破馬車。
車子行了一段距離,解憂正抵著膝,揉著微疼的太陽穴,今天想的太多,亂的很,讓她腦子炸得疼,箱子為什么是空的,是蘇子故意的么,又想長寧郡主是什么用意,想當年那些恩怨舊事,想藺之儒……
正想著,忽然,馬車就突然停了,車簾掀開,鉆進來一個人。
解憂本是撐開雙膝的坐姿,盡量讓自己舒服,車內狹小,他一進來,她往回收了下腳,背也伸直了,往后靠上了車壁。
她愣著:“閆將軍。”
她覺得,他最近越來越放肆了。
外頭天色是暗的,他獨自送她回靜安園,連十一都沒讓跟著,她起初沒多想,但這會兒他不由分說進入車內……
她身邊無人,離靜安園還有大段距離,解憂莫名生出害怕,想起護衛那句話,任何地方,關起門來,男人都不會正經。
但這種害怕又不能輕易讓對方察覺,越怕只會讓對方膽子越大。
她裝得毫不在意:“有事么?”
“前夜……”閆可帆坐在一側,離車門也近,他微微低首:“微臣回去一想,確實沖動,不該說那些……”
“哦,”解憂目光輕然了些,在他身上游離:“你說過什么,我不記得了。”
閆可帆抬起了神色,似乎想確認:“獅子山一事,是否要如實告訴圣上?”
“不必。”
閆可帆露出明顯的擔憂:“若是圣上查問,微臣該如何回答?”
“他不會查的,”解憂緩緩平靜:“只有徐家和昭平公主,才會咬死不放。”
徐驄幾個人都死在那里,昭平公主被迫背了鍋,這倆肯定要嚴查。
閆可帆平靜的神色下,難免疑慮:“公主不怕他們查出什么?”
靜止的馬車平穩,她不答,反而傾斜著問他:“你呢?怕了?”
閆可帆怔怔看著她。
‘怕了’這兩個字她咬的平平淡淡,但她那兩道斜視的目光里有一種對他的極盡探索,再多看一眼,就會被她帶入莫名的深淵,應該說,他已經處在深淵里了……
她為了救他,才殺人。
他也為了她,殺了人。
兩人相互為了對方掩蓋,又似乎很默契地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哦,他現在還包庇她盜竊公家財物。
從今往后,這些個不能為人知的秘密會把她和他綁在一塊。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知道。
夜色下,馬車停在偏僻的巷子里,沒有燈火,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