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聲偶錄
- 臨淵而不羨魚:張中行散文
- 張中行
- 3403字
- 2015-09-21 17:40:42
由于難得逆睹的機緣,我同一種新時代的先則小說、后則電影、再后則電視劇中的人物有了多數人說近、少數人說不近的關系。且夫新時代,以階級斗爭為綱之時代也,街頭巷尾的實況如何且不論,須有教育意義的小說、電影、電視劇中的人物則不得不具有兩極化的鮮明個性,即一方是進步的,積極的,故好,故榮,另一方是落后的,不積極的,故壞,故辱。榮乎?辱乎?在小說、電影、電視劇之內,至少由寫的、編演的人看,可以說不成問題。之外的我呢?顯然,確定榮辱之前,先要看能不能對號。可惜公檢法直到公證處和律師事務所還不管這樣的恍兮惚兮的事。
不管看小說、電影、電視劇的人就有了隨己意對號或不對號的自由。不對號,放過拉扯閑話的良機,可惜,所以據我所知,讀者,看客,多數還是站在對號一邊。且夫假話多說幾遍尚可成為真的,況廣大群眾樂得對號乎?于是循新時代的新風,有不少人就認為,這小說,這電影,這電視劇,就給我送來不少辱。讀者、看客中間或有“多聞闕疑”的,有時并且來問,為什么不辯白幾句?我感謝關照的好意,仍是沉默不語。何以決定沉默到底?是因為有些想法,至少在某一時期,還是以不說為是。想法非一,這里無妨約略言之。
其一,我是常人,照荀子和精神分析學派的看法,具有欲則不能無求的動物之性,回顧往昔,失誤不少而成就甚少,辱之來正是合情合理,就不應該怨天尤人。
其二,進步、落后云云,來于道不同,不是三言五語所能說清楚,只好暫不說。
其三,寫,編演,有宣揚教義的大用,背后必有大力支持,自然以畏而遠之為是,《詩》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謂也。
其四,還有一點點遠希倪云林的狂妄念頭,曰“一說便俗”。
不過雖不說,心里的想法卻是不少的。近日來從不同的方面刮來提倡“說真話”之風,“草上之風必偃”,我也就不能安忍,并且想,我早已老了,有所知,有所信,韞“肚”而藏與以誠相見之間,像是應該選取后者。決定以誠相見,說說我為什么于積極與不積極之間,不只被有些人視為不積極,而且是己身安于不積極。《論語》有“安則為之”的說法,則“安”,總當自信為有些理由吧?事與一條黃瓜、兩個茄子之類有別,說來不免話長,只好慢慢來。
一種可能的想法,大道多歧,一些人走上這一條,另一些人走上那一條,是決定于“天命之謂性”。這想法有些道理,甚至不少道理,但不是全部道理,蓋如古語所說,“性相近”之后還有“習相遠”,這“習”,我想還應該包括由有所學而有所知,有所見。我也曾自省,比如生在秦漢之際,碰到某機緣,走陳勝、吳廣的路順理成章,我會不會仍舊走陶淵明的路,歸去來兮之后,作《閑情賦》呢?左思右想之后,結論仍是不知道。這樣,尋檢先天,此巷不通行,只好轉而尋檢后天。我上大學是學文史的,翻書不少,不能說毫無所得。幸或不幸是忽而想到一個說近就近、說遠就遠的大問題,是人生是怎么回事?怎么樣活才比較合理?說到“理”,就不能不重視系統的有根有據的知識。我的經驗,這就不得不到西天去取經。
大致是由三十年代中期起,連續十幾年,我以人生哲學為中心,旁及小,個人的心性,大,社會的組織,以及求知的方法(知識論、邏輯、科學理論),等等,也可以說念了不少。所得呢,用褒語說是“四十而不惑”,用貶語說是“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不惑也罷,異端也罷,總之是有所見,有所信,并自信為都是有根有據,經得住辯駁的。可以不可以具體說說呢?大題只得小作,算作舉例,只說一點點與這里有密切關系的。講人生先要知道人是怎么回事,在知人這一點上,我是寧可舍告子、孟子、荀子而取弗洛伊德,就是承認人都是充滿欲望的動物,所以求人人能活,就不得不,高姿態,乞援于“德”,求能節制,低姿態,乞援于“法”,求權有限。節制是要求個人,乃孔孟的理想;限權是對付眾人,乃孟德斯鳩的辦法。我堅信,講治平之道,應該認清人之所以為人,少談理想(絕大多數與幻想無別),多想辦法。
理想有可意的一面,是唯有樹立了這個,求向上才有個方向,個人也好,群體也好,才有個奔頭。但千萬不要忘記還有不可意的一面,是與實際必有或多或少的距離,如是,求其實現就不宜于頭腦過熱,以至如迷信咒語,以為只要口中念念有詞,天地就會大變。然而不幸,放眼歷史,單說治平之道的范圍以內,這樣的迷信也太多了。其表現是理想凝聚為教義,廣收信奉者,并化信奉為狂熱,然后過渡為過火的甚至恐怖的行動。古今中外,一切教義,在創造者和信奉者的心目中,都是絕對正確,依之而行,娑婆世界必可以很快變為天堂。我則認為,自信為絕對正確,正可以證明其中必有迷信成分,因而依之而行,情況能否越變越好就要走著瞧。走著瞧,顯然就沒有干勁加入信奉者之隊,高呼萬歲,換句話說是積極不起來。對于修齊治平,我的想法是應該多在防止禍害方面努力,想辦法,建設一個絕大多數人可以接受(能夠獲得平安和公道)的社會。這樣的社會顯然不能是理想的,也就不能是上好的。但可以接受,其中就暗含著不容易,也許竟也是理想吧?姑且承認是理想,但也要承認乃不容打折扣的理想。勢在必得,如何才能得?我的想法是以可接受為目標,寧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而不多喊口號。
教義與口號的實行,幾乎都要借助狂熱。狂熱是一種心態,是自己確信正在從事一種偉大的事業,也就分得一部分偉大。這種偉大感會使人心醉,醉到舍自己之生,覺得是光榮,殺別人之生,覺得是正義。對于這樣的狂熱,我也有心態,是畏和惡(wù),又是“天命之謂性”使然嗎?非也,而是有深遠的來由。可以總括為兩類:一類來于理,另一類來于史。先說理,是我一直認為,偏重看源,狂熱與少知甚至無知有血肉聯系;偏重看流,狂熱的發泄最容易或竟至必致不要德,不講理(表現為不要法)。離開知識,不要德,不講理,不守法(也許竟至無法),而深信摧毀一切不合己意的是正義,是偉大的事業,其為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再說史,古,外,枚舉,大概一部大書也寫不盡,只說一點點近在眼前的。太平天國,反異族統治(或只是反統治),有值得贊揚的一面。可是小有勝利,就強迫人民拜天父天兄,這是由迷信教義而流為狂熱,給一般小民的必是難于忍受。義和團,在歷史的長河中乍生乍滅,可是因無知、狂熱而留下的惡作劇不少。記得一本小書記天津的情況,一會兒沿街大喊“掛燈”,一會兒沿街大喊“烙餅”,擾得居民寢食不安。有二毛子嫌疑的就更糟,因為會死在狂熱的刀下。太平天國和義和團往矣,不幸是狂熱的陰魂未散,于是而有“大躍進”和大煉鋼鐵,隨來饑餓,而有“大革命”,不少人面對紅衛兵的狂熱而家破人亡。所以我以為,無論是講修齊還是講治平,都應該冷靜,依靠知識,崇尚道德,講理,守法,而杜絕狂熱。這是我多年來經過深思熟慮的認識,所以長時期、多次面對狂熱之風,而終于熱不起來。
或曰,理想或教義,目的總是好的,泄氣的話說得太多,未免不妥當吧?這像是主張,評論社會性的某種主張和措施,應該多從動機方面著眼。我不贊成這樣的主張,因為社會性牽涉群體的平安和幸福,關系過于重大,講居心會成為避重就輕,應該追問結果。也可舉史實為證。西方中古時代的宗教法庭,為救異端的靈魂,動機不可謂不好,可是不少人(今日看都是優秀的)就葬身火海了。我們的“大革命”也是這樣,發動,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結果呢?人人心里有數,也就可以不再費辭。
寫至此,回頭看看,像是有個最根本的,用什么方式治理,沒有正面談。我當然有意見,可是掏心窩子說,也許不合時宜吧?無已,想用投古語票的方式表示一下。古語兩句,都見于《孟子》,一句是“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梁惠王下》),另一句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下》),前一句的精神是君說了算,后一句的精神是民說了算,過渡到治理方式,總當有大別吧。別的具體情況,這里難得詳說,只說我的態度,是堅決投后者一票。
投完票,可以放下筆休息了。可是想到作文教程所教,結尾要與開頭呼應,所以不得不再說幾句。以上拉拉雜雜說了不少,意在表白自己之所思和所信。所思,所信,知也,依照王陽明的理論,要化為行。行,己身以外的人所能見,所易見,于是根據這樣的所見,并利用加冠的自由,小說,電影,電視劇,就送來落后、不積極的帽子。我對應的態度來自《莊子·天道》篇:“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如此拜受之后,我有時想,如果我有自加冠的自由,我將制一頂什么帽子?“攻乎異端”,可以,“四十而不惑”,也可以。可是頭只有一個,只能戴一頂,那就不避自我陶醉之嫌,戴“四十而不惑”這一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