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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與讀書(2)

這另一個學校,沒有教室,沒有教師,沒有上下課的時間,更糟的是學什么課程也不知道。起初,只能用我們家鄉所謂“瞎摸海”(稱無知而亂闖的人)的辦法,憑推想,找,碰,借,讀讀試試,漸漸,兼用老家底的由此及彼、面逐漸擴大法,結果,專就現象說,就真掉進書或新知的大海。這說來嫌話太長,只好化繁為簡,依時間順序,舉一斑以概全豹。先是多靠碰,比如還看過經濟學的書,不久就發現,它只講怎樣能富厚,不講為什么要富厚,文不對題,扔開。

另一種情況是百川歸海,終于找到冤有頭的頭,債有主的主。這百川,大致說是關于人以及與了解人有關的各門科學知識。人,或說人心,中國傳統也講,缺點是玄想成分多,比如宋儒的天理與人欲對立,就離實況很遠。所以我一時就成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圓”派,幾乎都讀真洋鬼子寫的。由近及遠,先是心理學,常態的,變態的,犯罪的,兩性的,因而也藹理斯,特別欣賞弗洛伊德學派的,因為深挖到獸性。向外推,讀人類學著作,希望于量中見到質;再推,讀生物學著作,因為認為,聽了貓叫春之后,更可以了解禪定之不易。

直到再向外,讀天文學著作,因為那講的是生的大環境,如果愛丁頓爵士的宇宙膨脹說不錯,人生就化為更渺小,意義就更難說了。說到環境,這牽涉到萬有的本質問題(科學成分多),知識的真假、對錯問題(哲學成分多),于是就不能不讀偏于理論的科學著作。而所有這些,就我個人說,都是為解答一個問題,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百川就歸了海,這海是“人生哲學”。

這門學問也確實不愧稱為海,西方的,由蘇格拉底起,東方的,由孔子起,還要加上各種宗教,著作浩如煙海。只好找重要的,一本一本啃。洋鬼子寫的,盡量用中譯本;沒有中譯本,英文寫的,找原本,非英文寫的,找英文譯本。與科學方面的著作相比,這人生哲學方面的著作是主干,所以讀的種數,用的時間,都占了首位。還有一種情況,是歸攏后的再擴大,也可以說說。那是因為哲學的各部門有血肉聯系,讀一個部門的,有如設宴請了某夫人,她的良人某某先生,甚至姑姨等系的表姐表妹,也就難免跟了來。

人生哲學的戚屬很多,比如你總追問有沒有究極意義,就不能不摸摸宇宙論;有所知,有所肯定,不知道究竟對不對,就不能不摸摸知識論;而一接近知識,就不免滑入邏輯;等等。總之,找來書讀,像是越讀問題越多,自己不能解答,就只好再找書,再請教。就這樣,讀,讀,舊問題去了,來了新問題,小問題去了,來了大問題,直到人借以存在的時、空及其本原是怎么回事也成為問題,就問愛因斯坦,及至知道他也不是徹底清楚,就只能抱書興嘆了。說句總結的話,這一階段,書確是讀了不少,所得呢?一言難盡。

嚴格說,不應該稱為“得”,因為情況復雜,復雜到捫心自問,自己也有賬算不清。語云,讀書明理,難道反而墮入佛家的無明了嗎?也不盡然。實事求是地說,是小問題消減了,大問題明顯了。明顯到自信為不能解決,所以其結果就一反宋朝呂端之為人,成為大事胡涂,小事不胡涂,頗為可憐了。以下具體說這可憐。可憐由零碎的可喜來,先說可喜。這也不好枚舉,只說一點點印象深的,影響大的,算作舉例。一種,姑且名之為“方法”,曰無成見而平心靜氣地“分析”。

姑嫂打架,母親兼婆母必說姑直而嫂曲,鄰居不然,說針尖對麥芒,母用的是黨同伐異法,鄰居用的是分析法。顯然,治學,定是非,分高下,應該用分析法,事實上許多人也在用分析法。且說我推重這種方法,并想努力用,主要是從薛知微教授(十九世紀末在倫敦大學任教)的著作里學來的。他著作不少,只說一本最有名的《倫理學之方法》。書的高明之處,為省力,引他的高足伯洛德先生的意見(非原文):對某一個問題,他總是分析,就是從這個角度看,如此如此,從那個角度看,如彼如彼,都說完,仿佛著者并沒什么主見,可是仔細想想,人類智力所能辨析的,不過就是這些,思想的高深就蘊含在這無余義之中。這可謂知師者莫如徒。

這本書我讀了兩遍,自信為有所得,其最大者是:確知真知很難,許許多多久信的什么以及宣揚為應信的什么,絕大多數是經不住分析的;因而對于還未分析的什么,上德是“不知為不知”。另一種,姑且名之為“精神”,曰無征不信的“懷疑”。就我所知,在這方面,也是進口貨占上風。古希臘有懷疑學派,雖然莊子也曾“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胡蝶之夢為周”,可是意在破常識,所以沒有成為學派。大大的以后,法國笛卡爾也是由懷疑入門,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這些都可以不計,只說我更感興趣的,是許多人都熟悉的羅素,他推重懷疑,而且寫了一本書,名《懷疑論集》。主旨是先要疑,然后才能獲真知。他舉個有趣的例,是英國課本說打敗拿破侖是英國人之力,德國課本說是德國人之力,他主張讓學生對照著念這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無所適從,他說,能夠使學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

他的懷疑還有更重大的,是繼休姆之后,懷疑歸納法的可靠性。舉例說,如果把“一定還有明天”看作可信的知識,這信是從歸納法來的,因為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就推定一定還有三而四。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其后必有三而四?因為我們相信自然是齊一的(有規律,不會有不規律的變)。何以知道自然是齊一的?由歸納法。這樣,自然齊一保歸納法,歸納法保自然齊一,連環保,就成為都不絕對可靠了。就舉這一點點吧,分析加懷疑,使我有所得也有所失。得是知識方面的,也只能輕輕一點。先說個大的,比如對于生的大環境的底里,我確知我們殆等于毫無所知,舉個最突出的例,我們這個宇宙,用康德的時間觀念(與愛因斯坦的不同),問明天還有沒有,自然只有天知道。如是,計劃也好,努力也好,都不過是自我陶醉而已。再說個小的,比如有情人終于成為眷屬,我確知這決定力量是身內(相貌、能力等)身外(地位、財富等)兩方面條件相加,再加機遇,而不是西湖月下老人祠中的叩頭如搗蒜。

總之,辨識真假、是非的能力強了,大大小小的靠不住,雖然未必說,卻可一笑置之。失呢?大失或大可憐留到下面說,這里只說小失,是心和身常常不能合時宜,這包括聽宣傳、看廣告都不怎么狂熱之類。浮世間,為了爭上游,至少是為了活,大概常常不得不狂熱或裝作狂熱吧?每當這種時候,分析方法和懷疑精神等就來搗亂,以致瞻前顧后,捉襟見肘,苦而不能自拔了。

以下正面說可憐,包括兩類:一類是大問題不能解答,以致難得安身立命,這一節談;另一類是不得已而退一步,應天順人,自欺式地自求多福,下一節談。記得英國培根說過(《新工具》):“偉大的哲學始于懷疑,終于信仰。”不知道這后一半,他做到沒有。我的經驗,想做到,就要腳踩兩只船,一以貫之必不成。這兩只船,比如一只是冥思室或實驗室,一只是教堂,在室里雖然被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包圍,到教堂里卻可以見到上帝;通曉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可以換取世間的名利,安身立命卻要由上帝來。我可憐,是因為不能腳踩兩只船,而習慣于由懷疑始,一以貫之。比如喜歡追根問柢就是這種壞習慣的表現。追問,有天高皇帝遠的,如歷史上的某某佳人,就真能作掌上舞嗎?某某的奉天承運,就真是來于救民于水火嗎?遠會變為近,也追問關于人的,不合時宜,單說關于理的。

各時代都有流行的理,或說真理,新牌號的大多不許追問,老牌號的升遷,以至很多人想不到追問。如果始于懷疑而一以貫之,就難免(在心里)追問:所信的什么什么最對,至好,為什么?為什么還可以分為不同的層次,仍以人生哲學為例,厚待人比整人好,為什么?答曰,因為快樂比痛苦好。一般人到此不問了,薛知微教授之流還會問,為什么?比如答復是快樂比痛苦有利于生活,慣于追根問柢的人還會問,為什么利于生活就好?甚至更干脆,問,為什么生就比死好?顯然,這公案只能終止于“不知道”。遺憾的是,我也誠心誠意地承認,能信總比不能信好,因為可以安身立命。話扯遠了,還是趕緊收回來,談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確是很可憐,借用禪和子的話形容,是在蒲團上用功多年,張目一看,原來還是眼在眉毛下。

直截了當地說,關于人生有沒有意義,或說有沒有目的,我的認識是,膽量大一些答,是沒有;小一些答,是無法證明其為有。這膽小一些的答復是由宇宙論來,因為宇宙何自來,將有何歸宿,以及其中的千奇百怪,大到星云的旋轉,小到一個蚊子哼哼哼,為什么,有何必要或價值,我們都說不上來。不好,這擴大為談天,將難于收束。那就下降,專說人。天地間出現生命,生命有強烈的擴展要求,于是而我們就戀愛,湊幾大件成婚,生小的,小的長大,再生小的,究竟何所為?平心靜氣,實事求是,只能說不知道。孔老夫子說“畏天命”,畏而不能抗,又不明其所以然,所以成為可憐。這可憐,說句抱怨的話,也是由讀書來的。

大問題不能解答,或者說,第一原理樹立不起來,是知識方面的迷惘。但迷惘也是人生的一個方面,更硬的現實是我們還活著。長日愁眉苦臉有什么好處呢?不如,事實也是人人都在這樣做,且吃烤鴨,不問養壯了有什么意義。這是退一步,天上如何不管了,且回到人間打算盤,比如住樓房比住窯洞舒服,就想辦法搬進樓房,而不問舒服和不舒服間還有什么大道理。這生活態度是《中庸》開頭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用現代語注釋是:人有了生就必須飲食男女,這是定命,到身上成為性,只能接受,順著來,順著就是對;但人人順著也難免有沖突,比如僧多粥少就不免于爭,所以還要靠德、禮、法等來調節。對于這種生活態度,幾乎是人人舉手贊成,認為當然。我也贊成,卻受了讀書之累,不是認為當然,而是認為定命難抗,只好得過且過。或說得冠冕些,第一義的信仰既然不能樹立,那就抓住第二義的,算作聊以自慰也好,甚至自欺也好。正如寫《邏輯系統》的小穆勒先生,長期苦悶之后,終于皈依邊沁主義(其主旨為善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既已皈依,就死生以之。這當然也得算作信仰,但其中有可憐成分,因為不是來于理論的應然,而是來于實際的不得不然。

說句泄氣的話,是生而為人,要活,并希望活得如意些,就不能不姑且相信應該分辨是非,有所取舍。取,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還要盡人力,想辦法。邊沁式的理想,我們很早就有,那是孟子的眾樂主義。孔、孟是理想主義者,凡理想主義都不免夾帶著樂觀主義,他們相信,只要高高在上者英明,肯發善心,人間就會立刻變成盛世。事實是在上者并不發善心,或根本就沒有善心,因而人間就始終不能盛。與孔、孟的眼多看天相比,荀子眼多看地,于是就看見性惡以及其本原的“欲”。

兩千年之后,西方的弗洛伊德不只看見欲,而且經過分析,說欲可以凝聚為“結”,所以不得了。這要想辦法,以期不背離邊沁主義或眾樂主義。他的想法寫在名為《一種幻覺的將來》那本不厚的書里,主旨是:因為人生來都具有野性,所以應當以“文”救之。這文,我的體會,包括習俗、道德、法律、組織、制度等等。具體應該如何?難說,而且不好說,只好不說。

很快就迎來“四十而不惑”。不惑有自足的一面,是“吾道一以貫之”;有影響的一面,是原地踏步,看著別人走出很遠,難免感到寂寞。舊習難改,仍然讀書。性質有變,以前是有重心,略有計劃,而今變為阮步兵的乘車式,走到哪里算哪里,碰見什么是什么。比以前數量少了,因為難得主動。獲得呢?天方面,依然故我;人方面,也借助歷練,像是所知更多一些。

古人說,“察見淵魚者不祥”,裝作不知也罷。一晃又是四十年,也許應該算算總賬了吧?不敢用《舊約·創世記》的算法,那會后悔吃智慧果,痛哭流涕。但事實是不能變的,讀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是事實,既往咎之也沒有用,還是不悔恨的好。也無妨從另一面看。現在時興旅游,讀書也是旅游,另一種性質的,地域更廣闊,值得看看的更多。

缺點是有些地方,比如天,至少我是,看不清楚。但這也未嘗不可引孔子的話來解嘲,那是:“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寫到此,想到重實際的哪一位也許要說,所有這些不過是文字般若。這我承認,但就算只是文字,既然可以稱為般若,它就有可能引來波羅蜜多;縱使不能引來,總比無明而自以為有明好一些吧?這樣說,對于“我與讀書”,作為終身大事,我的態度顯然還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一路。蠹魚行徑,是人生的歧途嗎?大道本多歧,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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