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才女·小說·實境
- 臨淵而不羨魚:張中行散文
- 張中行
- 4247字
- 2015-09-21 17:40:42
我幸或不幸,是寶二爺所謂泥做的,因而有機會說說道道,涂涂抹抹,腳就不能不站在泥上,化比喻為直說,即不能不男本位是也。但語出于男,正如室內的小方凳,街頭的大轎車,閨中的玉人也未嘗不可以利而用之。這是說,我寫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其中的情理,如果有,至少主觀上,是通用于泥和水的。這一回,看題目就可以感到,要破例,不只腳站在泥上,心也要倒向泥,直截了當說,是想,出于男的一面之私,寫,為了男的一面之利。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如果這樣的文也可以問世,是專供男士看的?我想是可以這樣說。接著一個問題就來了,如果有多事的女士也賞以慧目,怎么辦?也就只好由她看,因為我們的法治還沒有某種印刷品只許男性看或女性看的規定。那么,看之后不會出現某些不愉快的情況嗎?女士的心總是很難測定的。那就只能腳踩兩只船:一只是部分悲觀的,有些(比例如何,只有天知道)女士自知非才女,因而浮沉一世,沒有得到希望的什么,不免于遺憾;另一只是全部樂觀的,所有女士,浮沉一世,看到過溫馨的臉色,聽到過溫馨的話語,于是自信己身必是才女。如果閨中的玉人都上這后一只船,那就好了。但是可能嗎?已經拿起筆,不能俟河之清,只好且說自己的胡思亂想。
由何以會胡思亂想到才女說起。原因是深遠的,以不追問為好,因為窮追不舍,就會走入宋儒天理與人欲之分的死夾道。且說臨近的,是翻閱《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又碰到乾嘉時期陳基(蘇州人,號竹士)的先后兩位夫人金逸和王倩,記得《隨園詩話》也提到這幾個人,舊識(志)加新知,印象就特別深。金逸是蘇州人,有名的美女,林黛玉式的,嬌弱,表字也如其人,是纖纖,有才,能詩,虛歲二十五就死了,所謂不許人間見白頭,留有詩集名《瘦吟樓集》。王倩是紹興人,字梅卿,不見得有金逸那樣嬌艷,卻也有才,不只能詩,而且善畫,也沒有活到上壽,留下的作品有《問花樓詩鈔》和《洞簫樓詞》。印象深,一部分來由是想到陳基的機遇,天生一些才女不希奇,兩次娶,入室的都是才女,竟這樣受到上帝的關照嗎?這使我想到人生,想到命運,想到幻想,想到苦樂,想到絕望和眼淚,等等,心情亂雜,最后剩下的是一些悵惘。悵惘由才女來,干脆讓筆跑一次野馬,寫才女及其相關的種種。
何謂才女?估計也是時移則世異。新潮,我不親近,不懂,比如是否要包括能在卡拉OK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不知為不知,只好說舊時代的。一,或說最基本的,要長得美。記得西方某哲學家說過,美是上帝給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武器加有力,其結果自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情況是自古而然,于今為烈,于是而美加風頭,就很容易換來高名和大利。還是回到舊,說第二個條件是多藝,會詩詞歌賦,或兼會琴棋書畫;如果出身不高,淪為伺候人的,就還要能歌善舞。像是還要有個性格方面的條件,溫順;但也可以不提,因為經過幾千年的禮教的調養,這溫順的性格已殆等于與生俱來。那就只說前兩個,美和多藝。美,根據目驗或統計,大概都不容易。我有時想,這或者也是不信《舊約·創世記》的一個有力的理由,因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全善,為什么造女人不求都是美的,至少多數是美的?事實是上帝且無能為力,女士,攬鏡自知不足,男士,高不成而低就,也就只能徒喚奈何了。多藝半靠天,所謂才,半靠人,所謂學,也不易。天,沒有什么可說的,只說后天的學。舊時代,男性學文化的機會也是少數人有;女性,無才便是德是個限制,不能到家門以外的場面活動是又一個限制,學,至于登高能賦,就太難了。此外還有個原因,是有而未必能傳,如春花之自開自落,也就等于無了。語云,物以稀為貴,所以提起才女,男士,除了修佛門的不凈觀而真有成就的以外,心不隨風動幡動,如止水,就更是太難了。
但我們還是要歌頌帝力之大,才女雖然罕見,以華夏而論,地大年久,著于竹帛的,為數也不很少。作為舉例,只說眼下在我的腦海里出現的。最早也許是班昭吧?因為有個好爸爸班彪,好哥哥班固,就成就大,續成《漢書》。這是多藝,具備第二個條件;第一個呢,可惜不能如現在的什么星,可以通過各種渠道把眉細唇紅之容送到有眼福的人的面前。但是古語有云,“君子成人之美”,如果我們不甘于下降為小人,也就只好把美名送給班昭這樣的人了。準此例,對于曾飄流于異域的蔡文姬,我們也只好這樣看,說她美而多藝,是才女。才女,不幸如王昭君,可惜。這就要頌揚曹孟德,他一生做好事不多,把蔡文姬贖回來這件事卻是應該大書特書的。這之后就來了才貌都沒問題的謝道韞,才有詠雪的“柳絮因風起”為證,貌有看不起出于名門(王羲之之子)的王郎(王凝之)為證。
再之后,有大名的楊玉環大概不能算,因為賞牡丹,“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的詩句要找李白作。魚玄機、薛濤之流要算,尤其薛濤,因為與風塵有了牽連,不少男士就更加覺得有意思。以后來了有大名的李清照,傳世詞有“人比黃花瘦”之句,總不會過于豐滿需要減肥吧,這是第一個條件,美,大致不成問題。第二個條件多藝更不成問題,因為不只有詞作《漱玉詞》傳世,而且直到現在,女士填詞的成就,還要推她為第一位。可惜也是佳人薄命,趕上宋徽宗之流不爭氣,要棄家南逃,之后是珍藏喪失,丈夫命盡,以至于在江南多處流浪,最終嫁個不如意的張汝舟(一些好心人不承認有此一幕)。
這也可以不管,反正她是有高成就的才女,是無數男文士難于忘懷的。再之后是蒙古入主中原,主的年代不長,可是值得說說的才女也頗有一些。從俗,眼往上看,珠簾秀、謝天香之流就不提了,只說一位出于名門、嫁于名門的,是管仲姬(名道昇)。推想她也通詩詞,非推想而有確證的是書法、繪畫都造詣高,作品,玩古董的至今仍視為珍寶。這位佳人不薄命,嫁個比她造詣更高的,趙孟。再之后一跳就到了晚明,禮教的繩子更粗、捆得更緊了,才女是名也難得出閨門,于是風頭就只好讓給以秦淮河房為主流的風塵女子。例外自然也有,如吳江葉小鸞,甚美而能詩,可惜天不假以年,虛歲十七就死了。為多貪多嫉的大量男士著想,這也好,免得入他人之門,心里萌發難以言傳的哀愁。還是說風塵女子,余懷《板橋雜記》寫了不少,為節省筆墨和精力,我想只說個《板橋雜記》以外的,柳如是。為這位,我寫過文章,因為她的才使人不能不傾倒。出身婢女、妓女,二十歲上下,詩詞成家,書札可以比晉人雜帖,其成就,簡直是有教育家頭銜的人也不能解釋的。才高的另一證是走訪半野堂,震動了當時學和筆都執牛耳的錢牧齋。
其后是東山酬和,為她筑我聞室,有情人很快成為眷屬。我后生將近三百年,不隱瞞觀點,對于這位河東君,筆下說了不少欽慕的話。她是女的,慕,還不忘程、朱、陸、王的正人會以為不妥吧?為辯解,我想拉一位大牌子擋箭,那是陳寅恪先生,他寫《柳如是別傳》,三卷,八十萬言,我只是一篇,幾千字耳。到此,才女,舊時代的,已經寫了不少。想結束,忽然又跳出一位,顧太清,是欲不寫而不得。何以不得?因為她很美,有不少目見者的筆錄為證;多藝,有傳世的詩作《天游閣集》和詞作《東海漁歌》為證。還可以加個旁證,是據說,多才與藝的龔定盦也不免于“仁者心動”。動,又有何用!“侯門(奕繪)一入深如海”,與若干“前不見古人”的后來者一樣,都是遐想連翩,最后只能徒喚奈何而已。
往者不可見,且放過,改為說現代的。這就變為難于下筆,因為更多聞而加一些親見,數量變大,單說取舍,也就不易。不得已,又只得用一次大題小作之法,想只說兩位,林徽因和陸小曼。碰巧,兩位都同徐志摩有瓜葛。徐志摩,很多人都知道,是有名的才子,寫詩,寫散文,都充滿浪漫氣,許多比他年輕的才子,還有佳人,愛讀。他使君有婦,但如溫源寧所說,永遠是孩子,愛美,想飛。在西方遇見林徽因,在東方遇見陸小曼,都思而慕之。林徽因是羅敷自有夫,梁思成,出身于名門(梁啟超),而且是建筑學的同業,也就只好發乎情,止乎禮義。陸小曼,據說是已字的,但赤誠能感動上天,況地上之人乎,多磨多磨,好事也就成了。不幸是終于好景不常,在三十年代初,一次由上海飛北京,飛機失事,就真如詩中所遐想,飛了。這兩位才女我都沒見過,可是她們生在有照相機的現代,我見過照片。美不美?竊以為或后于顧太清,因為顧是存于想象中,這兩位挑簾出場,想象就幫不上忙了。因此就獲得一個規律,或經驗,美人如環肥燕瘦,不留下寫真或小照也不無好處,是給世間多留一些想象美。
想象,連言內也有望而不可即之義。本師釋迦牟尼佛四圣諦法列“苦”為第一,理由不只一端,我想,這望而不可即必是重要的一端,尤其對于男士。更可悲的是念完“是諸法空相”之后,還不扔開想象。豈止不扔開,還會火上澆油,比如這只手推開《板橋雜記》,那只手就拉來另一種記,《石頭記》,繼續做紅樓之夢。這是找才女,擴大了地盤,由史部而走入小說家者流。小說中的才女,更可望而不可即,是不優越的一面。但也有優越的一面,是小說家造人,有比上帝還多得多的自由,比如也可能只是中人,走《太平廣記》的路子,就可以說“天人也”“艷絕”之類,走話本的路子,就可以說“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反正沒有對證,看客也就只好信,也樂得深信不疑。在這方面,曹公雪芹確是大手筆,用小毛錐建筑個園子,其中布置那么多才女,描畫,多靠才女自己的言行加性情。于是上上下下,也分階級,多少釵,就如搬上舞臺,或請到室內,未語先顰了。這是曹公雪芹給他的無數的同根(意為出淤泥而染)送來的厚禮。禮者,可以享用也。如何享用?只說一次親見而高消費的:泥做的數人,聚坐,異想天開,說可以任意從大觀園里娶一位,抓鬮,數碼靠前的先說。依次選定的是湘云、寶釵、可卿、妙玉、平兒、香菱;黛玉和鳳姐落選,問理由,是不敢和惹不起。對于鳳丫頭,我不想說什么;黛玉落選,原因是不敢,我深為贊賞,因為都有自知之明。才女就是這樣,想象,可以,思而慕之,也可以,難得更近,蓋如杜工部詩所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哪)得幾回聞”也。
顯然,人是只能住在人間的,對于才女,想象,或更進一步,想望,都既不違法,又不違天理人情。不過說到化蝶夢為實境,那就不能不感慨系之。感慨,是想到機遇的力之大,可怕。人生只此一次,不管出門如何顛簸,入門有畫有詩,這樣的良機也許不及萬分之一吧?這就使我又想到陳竹士,據說他與續娶的夫人王倩相伴,室內掛一副對聯,詞句是:“幾生修得到(隱梅字),何可一日無(隱竹字)。”意思是居然得到,也就離不開。此亦一境也,在他是“實”;他以外的人呢,大多是修而不到,也就只能安于無。每念及此,回首前塵,不禁為之三嘆。照應開頭,嘆仍是男本位,水做的諸位,尤其才女,或不以過貪而嗤之以鼻乎,則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