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柳如是
- 臨淵而不羨魚:張中行散文
- 張中行
- 3308字
- 2015-09-21 17:40:42
江南某出版社喜歡印些過時而還有人想看可是不容易找到的書,有一次問我,在這方面有沒有什么想法。我出于個人的私見,推想也會有不少同道,建議他們選印些舊時代閨秀著作,整理加注,如柳如是、吳藻、顧太清之流;如果一個人的不能充滿篇幅,那就請她們合伙,兩個人,或者三四個人,合印一本,銷路也許不會很壞。沒想到出版社的主事者也是同道,欣然接受之余,還用請君入甕法,希望我勉為其難。只是我年事已高,不再有出入圖書館善本室的余力,望洋興嘆,致歉意之后辭謝了。辭謝,校注一事結束,可是心情留個尾巴,是常常想到柳如是。多疑的人也許要問,是不是因為她是女士而不是男士?也是也不是。是,因為男士,束發受經,能詩善畫,不希奇;不是,因為南明的有名女士,如見于余懷《板橋雜記》的顧媚、李十娘之流,容貌是在柳如是之上的,只是艷麗之外少其他成就,我就沒有想到。
想到柳如是,也是由來遠矣。遠到什么程度,難于查尋,大概總不晚于上大學時期,在故紙堆里翻騰這個那個的時候吧?記得的是喜歡搜羅專講她的書。可憐,只得三種。其一是《柳如是事輯》,集抄清代各種文獻中的舊文,署“雪苑懷圃居士錄”,三十年代初文字同盟社印。其二是陳寅恪先生晚年的大著,三卷本的《柳如是別傳》,一九八〇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三是《柳如是雜論》,周采泉著。一九八六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
借用買櫝還珠的古典,以上三種應該算作櫝,因為出于他人之手。出于自己之手的才是珠。這又可以分為高低兩類。先說低的,是傳世的著作,計有三種。其一為《戊寅草》,收古今體詩一〇六首,詞三十一首,賦三篇,為戊寅年(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作者依舊算法為二十一歲)陳子龍所刻。其二為《湖上草》,收古今體詩三十五首,與汪然明(名汝謙)尺牘三十一通,己卯年(崇禎十二年)汪然明所刻。其三為《柳如是詩》,收古今體詩二十九首,為明清間鄒綺所錄,不知曾否刊印。三種都是柳如是二十歲略過時物,及身見之,算作珠,推想不會有人不同意。還有高等的珠,或稱明珠,是手跡。見諸影印的有字,有畫,如果并非贗品,雖然為數不多,也總可以使慣發思古之幽情的過一次發的癮了。然而可惜,不要說明珠,就是珠,也只是在少數著名圖書館的善本室里才能見到,像我這樣不能克服精力少、行路難雙層困難的人,就真是只能望洋興嘆了。
補救之道是想想,也談談。從辯解的話談起。為什么單單談她?原因很簡單,是希有。理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眼,會各有所見。陳寅恪先生的《別傳》長達八十萬言,論證這位河東君有復明的大志,如果真是這樣,這是舉節之最大者。還可以縮小。以時間為序,先是婚姻,經過一些周折,終于自拋紅絲,系在錢牧齋(名謙益)的足上。錢牧齋是何如人?當時看,無論學問還是社會地位,都是第一流的,惟“二”的遺憾是面黑而年長(崇禎十四年成婚,柳二十四歲,錢六十歲);現在看,才和學也是拔尖兒的。再說生命的結束,據說,錢牧齋于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歸天之后,族人錢曾(即著名藏書家錢遵王)等想趁火打劫,靠柳的機智果斷,自縊于榮木樓,才解救了家難。這些理由,我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都不想說。只想說說我認為最值得說說的,是這樣的才女,至少在流傳的文獻中,確是很難見到的。
中國歷史長,才女當然不會少。但這里卻要左一些,先查明出身后作結論。隨便說幾位。班昭補寫《漢書》,了不得,父親是班彪,大史學家。蔡文姬,父親是蔡邕,無所不通的大學者。謝道韞,僅僅“柳絮因風起”五個字就戴上才女的桂冠,出身更不得了,謝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兒婦。李清照,父親是李格非,寫《洛陽名園記》那一位。再晚,舉個與柳如是同時代只比她大兩歲的,是吳江葉小鸞,死時才十七歲,已經寫了不少好詩,字也很好,查家世,父親是葉紹袁,進士,有名的文人,母親沈宛君,以及兩個姐姐,都是詩人。柳如是就大不同。幼年怎么樣,不清楚,想來不是出于富厚和書香,因為挑簾出場,身分是下臺宰相周道登家的婢妾。十五歲被趕出,賣與倡家,以后就以高級妓女(近于現代的不檢點的交際花)的身分在松江一帶轉徙,詩詞和尺牘都是這個時期寫、這個時期刻的。寫,不讀書不成,讀而不多不熟也不成,這樣的生活環境,時間又這么短,可能嗎?但是據說,她熟悉六朝典籍,重要的幾乎都能背。其實還不只六朝,例如嫁錢牧齋之后,錢選編《列朝詩集》,據說其中閏集的“香奩”部分是出于她之手。被動居下流,看著別人的眼色過日子,能夠有志于學,而就真讀,真寫,真就有了不同于一般的成就,說是奇才總不算過分吧?
談閑話,時間不宜拖得過長,關于成就,詩詞只好不說,只說說我最感興趣的尺牘。為了讀者諸君能夠先嘗后買,損之又損,先抄三通看看:
接教并諸臺貺,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蕩子,關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猶重,未知尚有殷勤啟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劉晉翁云霄之誼,使人一往情深,應是江郎所謂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自稱)仍是濯纓人耳,一笑。(第四)鵑聲雨夢,遂若與先生為隔世游矣。至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回想先生種種深情,應如銅臺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但離別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于先生維持之矣。便羽即當續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斷鴻聲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書次惘然。(第七)枯桑海水,羈懷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則漢陽搖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視先生為淹速爾。徒步得無煩屐乎?并聞。(第八)這樣的手筆,評價,宜于兩面夾攻。一面是看文,這是地道晉人風味。錢牧齋是以長于尺牘聞名的,可是與這位河東君相比,就顯得古雅有余而飄逸不足。另一面是看人,是個二十上下的下層女子。兩方面相加或對比,說作者不僅才高,而且獨一無二,總不是過譽吧?
對于這樣一位獨一無二的才女,女士者流有何感觸,我不清楚;至于男士者流,那就很容易于思古之幽情以外,再來點或深或淺不好命名的情。何以言之?且不旁征博引,也有陳寅恪先生可以出來作證。陳先生很坦率,說撰《別傳》的起因是得一粒產于紅豆山莊(錢柳所住別墅之一)的紅豆。人所共知,紅豆的另一個名字是相思子,所以凡詠紅豆的都由相思下筆,如選入《唐詩三百首》的王維詩,連詩題都用《相思》,詩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陳先生為紅豆,并解說為河東君立傳因緣,也作詩,詩為七律,題目是《詠紅豆》,尾聯云:“灰劫昆明紅豆在(昆明義雙關,一是此豆得于云南昆明,二是劫灰見于漢武帝掘昆明池),相思廿載待今酬。”(見《別傳》第一章《緣起》)不只也提及相思,還外加“廿載”。二十年掛心,顯然是因為欽慕已經上升為“傾倒”。所以這樣說,有柳詞一首及其影響為證。這首詞,調是《金明池》,題是《詠寒柳》(不見《戊寅草》),全抄如下: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瀟瀟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垂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詞抄完,談影響,這只要照抄“陳寅恪先生文集總目錄”(見上海古籍出版社《陳寅恪文集之一》開卷),然后對比,即可恍然。只抄有關的前三種:
一 寒柳堂集
二 金明館叢稿初編
三 金明館叢稿二編
寒柳,金明,都拉到身邊,作為居室之名,不會是巧合吧?陳先生還有更坦率的話,見于贈吳雨僧(名宓)的詩,是“著書唯剩頌紅妝”,這紅妝之一當然是柳如是。還有另一位,是寫彈詞《再生緣》的陳端生,可是厚薄有別,因為《論再生緣》連校補記才七萬言,還不到《別傳》的十分之一。
其他文都放下,只頌紅妝,好不好?如果是程、朱、陸、王及其門下士,大概就要疾首蹙額吧?至于一般男士,我想,人總是人,為天命所限,對于希有的才女,就難免,或無妨,有所思,有所愿,甚至有所愛,或更進一步,拿起筆,頌。愛,頌,兼挖掘所以如此的來由,可以冠冕,如政治性的復明大志之類;也可以不冠冕,那就是桓大司馬的尊夫人所說,我見猶憐。在這種地方,我寧愿行孔門的恕道,對于不管復明大志而猶憐的諸位,包括自己在內,是一貫起于憐憫而歸結為諒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