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姜走后，春天來了。

春天的午后，我在守柜臺。林巧巧走過來，帶著一慣驕傲的神情。臉上還有指甲印，不用說，一定又是被她奶奶掐了臉蛋。她奶奶常常掐她，只要林巧巧稍微做錯，就難逃一頓皮肉之苦。槐樹街的人都知道。

她以為我看不見她的傷痕，她得意洋洋地對我點點頭，說，姜藍藍，我敢打賭，從此以后，我說什么，你都得聽我的。

我不屑，憑什么？

她湊近我，底氣十足說，我都看到了。

我白她一眼，你看到什么？

她湊近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和，大，姜，在，房，間，里，做，的，壞，事。

年幼的我，尚無法分析，在異性面前裸露了身體，究竟有多么嚴重。我想那一定很嚴重，嚴重到一旦被第四個人知道，我就只能立刻死去。

我嚇壞了，說，你想怎么樣？

林巧巧不緊不慢地說，誰都知道，這事有多么丟人，我都不好意思說。我的要求很簡單。以后我的文具，你都包了。你自己用什么樣的，我就要什么樣的。至于其他條件，以后想起來再說。

我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林巧巧絕對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她懂得什么是交換的底線，所以她所能想到的條件，都是我可以承受的。她才不會那么傻，提出我達不到的要求，然后魚死網破，竹籃打水。她要的，是實際的利益和結果。

她第二天就得到了跟我一模一樣的全套文具。我在學校后的桃樹林偷偷交給她，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們的交易。從此我便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總覺得她那得意洋洋的神情，是在諷刺我嘲笑我。我不想在任何地方遇到林巧巧，生怕偶然的遇見會給她靈感，讓她又來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更怕惹惱了她，怕她說出去。

我惶惶不安，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一直盡力回避著她，面對她一再的挑釁，我都沒有還擊，我只想安然長大，卻沒想到，我被她抓住這樣厲害的一個把柄。

我想過離家出走，離開槐樹街，遠離林巧巧，遠離那個羞恥，過自由的生活，可我能去哪兒？我只能忍受和等待，等待有一天，我再也不在乎那個羞恥，哪怕你滿大街嚷嚷，我也會坦然一笑，自嘲說那不過是小P孩的游戲，算他媽個P！

幸好還有薔薇姜餅，從舌尖開始，到牙齒，到喉嚨，到胃，每一只薔薇姜餅都讓我感到芬芳舒服，溫暖滿足，它們一直那樣香甜，香甜到恰到好處，從來不會太淡，也不會太過。我仍深深迷信著奶奶的話，姜餅娃娃能驅走邪惡，帶來好運。

我吃著姜餅，安慰自己，那一天總會到來。我總會長大，長大就好了。

林巧巧也在發生巨大變化，她的衣服還是灰樸樸的，但卻怎么也遮擋不住她蓬勃的青春，日益圓潤的身體，和蔥蘢的少女氣息。

她以比同齡女孩更快的速度，在成長為一個青春燦爛的妙齡少女。

她深深的自卑，已逐漸被她頑強的驕傲所掩蓋。她是如此頑強的，頑固的，不管不顧的，裝模作樣的驕傲著，盡管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沒有驕傲的資本，都嘲笑她，諷刺她。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嘲笑和諷刺都漸漸暗了下去，或者誰都再沒興趣去嘲笑諷刺她了，她偽裝的驕傲，卻在她的身上牢牢扎了根，仿佛與生俱來一般。讓人不由得懷疑，她是真的很驕傲！有值得驕傲的資本！

漸漸地，她贏得了欣賞，贊美，羨慕，她用自己強大的內心，改善著自己的處境。

她仍然要挾著我，因為，在我的面前，她仍會不由自主地自卑，嫉妒，就像我在她面前，一想起那個把柄，就不由得惶恐，緊張一樣。

要挾帶來的，除了忍耐和痛苦，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對大姜的念念不忘。他自那次離開，還不曾回來，如果不是林巧巧時刻在提醒著我，我幾乎要忘掉那個游戲，忘掉大姜了。可林巧巧一日不罷休，我的羞恥感一日無法解脫，大姜就一日不會從我心里淡去。

奇怪的是，我沒有恨他，沒有恨他作為元兇給我帶來的要挾和痛苦。我只是時常想起他來，甚至還會想，他現在變成什么樣了？對于自己的心理，無法解釋。

又一個三年，飛逝而過。

林巧巧越來越出眾了，可她越是出眾，就越需要相應的行為來襯托她的出眾。她根本不愿意以貧苦美女的姿態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她的衣服還是那么舊。除了從我這里能勒索到一些小東西外，她依舊沒有零花錢去買各種女孩心儀的小玩意兒。

這讓她很為難。

臨近畢業了，班里開始流行互贈禮物。互贈禮物已不僅僅限于做留戀紀念了，而成了一種顯擺的方式。小小少年的虛榮心啊。

我也不能免俗。

這個下午，天陰沉沉的，我也準備買一些禮物送同學。我走進一家精品超市，是奶奶家一個親戚開的，我和小姜管店主叫珠珠阿姨。她很漂亮。當我走進去時，她漂亮的臉蛋卻罩著一層憤怒和鄙視。她拽住一個把臉使勁扭向店內的女孩的手，說，我要讓大家看看，你這個小偷！

我驚訝得喊起來，林巧巧！

阿姨看見是我，客氣地笑笑，說，你認識她？

我說，是啊。

林巧巧的臉轉了過來，那是像花兒失去了光澤和水分的臉。她看著我，無地自容，楚楚可憐，完全沒有了平時的趾高氣揚。她流露出求助的神色。

阿姨氣憤地對我說，藍藍，你這個同學！偷東西！看，這是我才進回來最新款腕表，進價都60一塊呢，我在忙著上貨，她就偷了4塊！好在我眼睛尖！不然我損失200多！長大了還不知道是什么貨色！

我知道，我抓住機會了，我可以擺脫她長久的要挾和勒索了。

我對阿姨說，她是我的朋友，她平時一直很好的，一時沖動才這樣，腕表她也沒拿走，你就原諒她這一回吧。好不好？

她看了看手里的腕表，確實完好無損，哼了哼，放開林巧巧的手，說，要不是看在你是藍藍的同學份上，我今天非要你出丑！

完了她朝我笑，你來干嗎啦？買禮物送同學啊，快畢業了哦。現在這樣的腕表最時尚，最流行了，今年的最新款呢，你要是喜歡，阿姨照進價給你。60，不賺你一分。看看！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能怎樣呢？不得不買了2塊腕表。我早知道這腕表的價格，在其他店里，標價才50。

我和林巧巧走到一個街道拐角處，她恢復了一點元氣，說，今天謝謝你。我真是一時沖動，不想送的禮物太寒酸被大家嘲笑。

我淡淡說，沒什么，可以理解。

她也淡淡說，如果這件事張揚出去，我肯定會變成大家鄙視和唾棄的對象，后果有多壞，我自己知道。

本來我應該大笑三聲然后說，哼，你也被我抓住把柄了！我再不用怕你了，你活該！

可我樂不起來。我只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林巧巧更加干脆，直截了當地說，姜藍藍，那我們扯平了，我再也不會威脅你，也威脅不了你了。

我解脫了，卻又隱隱覺得不安，林巧巧，她不會這么輕易就放棄與我為敵的。

果然，她笑著說，我的生活一直很狼狽，可我卻一直努力忽視它的狼狽，我裝驕傲，裝幸福，裝坦然，我總相信，會有那么一天，我能得到真正幸福坦然的生活。可你的一切，與我，都是那么鮮明的對比，你就像一面鏡子，讓我清楚地看到生活的真實面目，這擊碎了我的幻想，偽裝，也傷害了我的信心和憧憬。

所以，我出自本能地，想把鏡子砸碎。哪怕會傷了自己的手。

我愣在原地，在腦海里咀嚼她的話。我猛地一個顫抖，她對我的怨恨，也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升華了！它是一顆有生命的樹，在悶聲不響地，伸展枝丫。它只會越來越枝繁葉茂，不會無故消散了。

她又說道，你被姜家收養，也是命中注定，要我與你為敵。不知你奶奶告訴過你沒有？我們兩家有仇，你們家害死了我爺爺。

我目瞪口呆。

她飄忽一笑，強調說，我之所以狼狽，是因為有一個狼狽的家，而讓家變得狼狽的，是我奶奶，我奶奶心中有仇恨。你說，我該不該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