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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梨花亂雪(2)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樣,皇后身畔的曹公公亦尖聲附和:“奴才也覺得,小公主去佛寺修行,為國家蒼生祈福求得太平,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說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誠,會天降甘霖剿滅賊兵,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勛。”

大滄奉佛教為國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圣地太常山中,距離帝京萬里之遙。

我與宋訣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破滅。

那時的他正身披鎧甲,征戰(zhàn)在北方邊境,婚約由家中長輩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一句話定下的婚約,如今為了國之大體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會怪罪,大將軍府也不會因同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解除婚約而生出任何怨懟。據(jù)我所知,后宮中有許多位公主都眼紅我同大將軍府的這門親事,其中表現(xiàn)得最為露骨的,自然是陳貴妃的愛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雖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連我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她同宋訣更為般配。我這一走,最高興的大約便是她,臨走之前,她很難得地來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難得地沒有同我吵起來——她真心實(shí)意地祝我一路順風(fēng),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歡喜,便一定有人憂愁。

記得我們出發(fā)前,婳婳幾乎要哭暈過去,雖說她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柔弱的少女,可是與當(dāng)年的她相比,現(xiàn)在的她簡直堅(jiān)強(qiáng)得像個男人。而與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簡直堅(jiān)強(qiáng)得氣壯山河。

正常姑娘該有的纖弱我一點(diǎn)兒也沒有,別說是哭,就是難過,也只是在聽說佛寺不能食肉時難過了幾天。

在快要出城的時候,我撩起車簾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正陽門,卻突然有些傷感。

我走后,流梨宮后的梨花園便無人打理,不知我再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在滿樹梨花中,尋到舊日母妃于花下沖我微笑的影像。

斗轉(zhuǎn)星移,三年很快過去,我奉新皇之詔,終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卻不如舊。

我身著已有些穿不慣的宮裝,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樹下,等著身材頎長的黃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云辭見面,他差人遞口諭給我,邀我今日午后同他逛一逛御花園。原以為不過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卻沒料到,昨日婳婳一語成讖,我竟會在此處遇到我最不愿意見到的那個人。

婳婳不自覺地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邊靠了過來,緊張地喚了一聲:“公主。”

大滄禮法中對于冠服的規(guī)定甚是嚴(yán)苛,能夠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員,便只有十六衛(wèi)的長吏。走在云辭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細(xì)分辨他綬帶上的紋飾,分明是十六衛(wèi)將軍的服制。

我的記性不好,宋訣長什么模樣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斷出與云辭一起出現(xiàn)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將軍之后,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緊張,才對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確信。待二人走近,云辭張口喚了我一聲“十四妹”,我才從恍惚中回神,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男子臉上移開,于飄落的梨花中行了一個淺禮:“臣妹見過皇兄。”

云辭隔著些距離看我,微瞇鳳眸:“都說女大十八變,朕最小的妹妹,何時長成了這副絕世獨(dú)立的模樣?”看了宋訣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某人虧大發(fā)了。”

宋訣沒有出聲,神情讓人琢磨不透。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著迎上去:“臣妹這副模樣,怎抵得上皇兄后宮那些美人?想來皇兄這幾年是看慣了傾城色,時隔多年再見到臣妹這種樸素的類型,覺得親切,才會有此感慨。”

云辭閑閑道:“你變得這般謙虛,朕倒有些不適應(yīng)。”目光略略移向我頭頂,朝我遞過來一只手,問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記得你有些認(rèn)床,別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宿吧?”

我會意地低下頭,讓他幫我將頭頂?shù)囊黄浠槿ィ膭幼髯匀唬乙膊⒉蛔鲎鳌?

帝王之家從來子女眾多,并不是所有人都關(guān)系很好,可是在云辭還是太子的時候,我就時常出入東宮,算起來,我大概還是他比較親近的妹妹。他這個人,從小就喜歡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誰生得好看,他便同誰親近些。聽說他剛出生的時候,便只讓模樣好的妃子抱,否則便會哭鬧不止。故而在某種程度上,當(dāng)今的大滄皇帝是個好色之徒。當(dāng)我知道這位好色的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選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時候,曾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這不應(yīng)該。

我笑道:“皇兄特意將流梨宮收拾出來給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云辭淡笑著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場,客套話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來,宋訣也才回京未久,朕一直忙于政務(wù),今日才有空召他進(jìn)宮。你二人也算舊識,都不必拘謹(jǐn),隨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聲“好”,眼角余光掃了宋訣一眼,仍舊沒有理他。

聽說宋訣前幾日又打了勝仗,回京的時候自長安街策馬行過,令街邊所有的姑娘都發(fā)了瘋。

這一路上,我忙著與云辭閑話家常,他二人之間的對話,我雖客氣地豎著耳朵聽,卻并不插話。逛了半個花園,與宋訣之間倒也相安無事。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時候,突然有個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跑來,湊到云辭邊上耳語一陣,我離他近,不小心聽到了“娘娘”和“上吊”這兩個關(guān)鍵詞,就見云辭蹙起長眉,沉聲道:“朕不過隨口夸了某個小宮女長得秀氣,她便吃醋成這樣,你家主子這氣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監(jiān)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因?yàn)樘诤跏ド希惺虏湃绱似ぁ!贝叽俚溃笆ド线€是快隨奴才去瞧瞧吧。”

云辭望向我,看到我點(diǎn)頭,才嘆一口氣道:“女人當(dāng)真麻煩,朕去就是了。”又對我道,“讓宋訣陪你走一走,聊些開心的,莫為此事掃了興致。”走出兩步又回頭,囑咐我,“晚上記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宮用膳。”

大滄帝國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著皇帝的背影遠(yuǎn)去,我回頭對留下來的將軍道:“大將軍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說“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卻聽他道:“前面有個涼亭,岫岫,我們?nèi)プ蛔!?

我為他的稱呼遲疑了一下。

“岫岫”這個乳名,自從母妃去世后,便再沒聽誰喚過,他卻喚得極為順口,仿佛是我極親近的人。我疑惑地看著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花樹將陰影鋪到他線條完美的臉上。他的皮膚白皙,一點(diǎn)兒也不像馳騁沙場之人,體格也并沒有那般精壯,穿常服時,倒有些像個文官,只是當(dāng)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卻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樹,長眉修目,模樣脫俗。

撞到他含笑卻有些冰涼的眸,我再次遲疑了一下。隱約想起自己從前好像不大喜歡他,覺得他舉止輕浮,不夠莊重。想了想,我開口道:“那個……其實(shí)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補(bǔ)個覺,將軍若還想接著逛,我讓婳婳陪你。”說著就將婳婳推到前面。婳婳顯得有些難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后,聽到宋訣道:“殿下是想讓臣請你嗎?”

他的語調(diào)系在極為優(yōu)雅的調(diào)子上,優(yōu)雅得像極了唱戲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里,他緩緩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脫俗:“殿下可能不大了解臣,臣辦事一般不喜歡用請的。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我咳了一聲,從婳婳身后走出,道:“突然沒那么想睡了。咦,這里什么時候多了個亭子?我最喜歡在亭子里看風(fēng)景了。”

身后傳來宋訣不緊不慢跟上來的腳步聲,我想象了一番他計(jì)謀得逞的得意模樣,在心中低低補(bǔ)了一句問候給他。

涼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勢較高的地方,從闌干處往下看,能看到飄滿落花的幽綠池水,一大串繡球花斜著伸向水面,與水中倒影相映成趣。

風(fēng)景如許,我的心緒也如許復(fù)雜。方才經(jīng)他提醒,我想起他這個人做事的確不大喜歡用請的,畢竟,能夠直接威脅,他如果用請的該是多么費(fèi)事。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場宮宴,在記憶里是模糊的燈明之色,花燈鋪滿了整個宮城,將夜晚照得明亮如晝。前一年的開初,我的母妃歿去,到了第二年開初,這皇宮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她生活的痕跡,仿佛她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來過。而我,也早就從流梨宮搬去陳貴妃的如軒宮,打小生活的流梨宮便自那時起成了座廢苑。

宮宴結(jié)束以后,我與幾個皇子公主結(jié)伴去重廬殿后看花炮。皇宮平時禁火,只有元宵是特例,會在重廬殿后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懷。記得當(dāng)時同行的還有幾個家世顯赫的世子,究竟有誰,卻記不清了。

行到流梨宮的時候,人群中有誰刻意提高聲調(diào)問道:“這座流梨宮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這個樣子?嘖嘖,瞧那牌匾,都發(fā)霉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記得了?就是去年歿了的那個柳娘娘啊。”

“柳娘娘?”那人想了想,“哦,便是那個病死的貴人啊。”

“可不是嘛。”

“瞧這里面陰森森的,別是鬧鬼。咱們怎挑了這條路走,真晦氣。”

在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聲里,我面無表情地望向流梨宮斑駁的宮墻,背景是深藍(lán)色的夜幕,瞧不見星星的天空似一個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著它看,就會被什么力量吸進(jìn)去似的。

我的脊背感覺到一片涼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聲,道:“又是那個昔微公主。”

先皇有十四個女兒,若論多才多藝,還要數(shù)這位三公主。她的光榮事跡集中體現(xiàn)在七歲能作賦,八歲能背《六朝詩》,九歲隨手描了一幅山水入了當(dāng)朝畫圣的眼,被傳說中從不收徒的畫圣收為入室弟子——這件事不光證明了三公主的畫頗有水平,還證明了當(dāng)朝畫圣不夠講信用。

與她相比,我就顯得有些碌碌無為。除了六歲那年去佛寺進(jìn)香,被寺里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緣以外,便再沒有其他豐功偉績值得稱道,就連有佛緣這件事算不算豐功偉績,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這個有才華的皇姐卻有個不好的愛好——那就是找我麻煩,大多數(shù)時候我忍著,實(shí)在忍不了的時候就只好報(bào)復(fù)。

重廬湖畔的玉安橋上,巨大的花炮騰空而起。那時年紀(jì)最大的皇子也才剛剛行過加冠禮,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臉都很年輕。噼里啪啦,銀花炸開。火光四射中,有個小姑娘的尖叫聲驀地響起。

小宮女抖著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殿下你有沒有怎么樣?”說著就去追她家如驚弓之鳥的主子了。

那個被炸得滿世界跑的姑娘自然就是嘴最欠的昔微。

昔微為擺脫炮仗慌不擇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樣避開她,那場面別提多熱鬧。

待這場騷亂終于停止,倒霉的她倒在宮女懷中,緩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抬起梨花帶雨的小臉,悲憤地道了一句:“是誰,誰在我的裙子下扔了個炮仗?”

我偷偷地將腳下的火折子往草叢里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順著她略帶擔(dān)憂的視線望去,便看到有個少年,正在不遠(yuǎn)處的橋邊神色玩味地瞧著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蘭,恍惚間還以為是花中的精怪為了欣賞夜色才現(xiàn)身人世。

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過來,讓人的心神為之一動。

當(dāng)然,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小丫頭,心神一動之際所想的事跟風(fēng)月沒有半兩銀子關(guān)系,而是“這小子是什么時候開始看我的”以及“他不會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兇過程吧”。

我覺得必須做點(diǎn)兒什么,想了想,囑咐婳婳為我放風(fēng),自己則抬腳緩緩朝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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