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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梨花亂雪(1)

回到帝京的那一年,我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婳婳很期待我能在新君的封禪大典上艷壓群芳,遺憾的是,我們中途遇上了馬賊,沒有趕上我長兄云辭的承位大典,連三日后舉行的宮宴也沒有趕上,迫于外力,我喪失了艷壓群芳的好機會。

婳婳非常沮喪,我勸她:“今日能夠虎口脫險,說明我們運氣好,遇上的不是馬賊中的精英,而是馬賊中的草包,不然還未回京,就已身首異處,該是多么凄涼。”說著蹲下身子,問地上被綁成麻花的馬賊:“幾位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幾張鼻青臉腫的臉一齊朝我點頭,晃得我眼睛疼:“有道理有道理,姑娘說得很有道理。”

婳婳踢了他們幾腳,恨恨道:“還敢說話,還敢說話,再說話把你們舌頭拔出來!”

一時間求饒聲此起彼伏:“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饒命,小的們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站起身子,拂一拂身上的土,和氣地對候在身畔的男子道:“楊都尉,就有勞你派人將他們押送官府了。”

男子垂首道:“是。”

我望著他泰然自若地指揮手下拿人,又說道:“別忘了替我囑咐判官,將他們多判幾年。”

他道:“應該的。”

待押解馬賊的將士走遠,男子忽然面對我,一撩衣擺就要跪下:“讓公主在此地受驚,卑職萬死!”

我剛摸出手絹擦手,見狀忙虛扶他一把,注意到他手臂上隱約可見的雙雁刺青,神色微頓,隨后不動聲色地把目光挪開:“多虧楊都尉來得及時,我們的車馬才免受驚擾,楊都尉護駕之功有之,這驚駕之罪,緣何說起?”

他看著我,不知為何有一瞬的晃神,反應也跟著慢了一拍:“但……”

我已轉身朝車輦行去,閑閑囑咐道:“天要暗了,接著趕路吧,聽說還有三里路就是遠近馳名的小吃名城,我希望今晚就能嘗到那里的特產,若是吃不到,就休怪我在皇兄那里參你一本。”

身后又傳來他遲上一拍的應答:“……卑職領旨。”

婳婳追上來扶著我,小聲問我:“方才那些馬賊明明是殿下自己解決的,為何將功勞安在這位楊都尉的頭上?”

我笑道:“你傻呀,要是被人曉得我一個人解決了七個壯漢,你覺得我的名聲還會好嗎?”

婳婳立刻心悅誠服:“殿下果然英明,奴婢受教。”又抱怨道,“圣上也真是的,明知這段路不好走,也不多派些人手來迎,若不是剛好遇上楊大人在此公干,可以順便送我們一程,真不知以后的路該怎么走。”末了又嘀咕道,“奴婢記得,圣上小的時候很疼殿下的呀。”

我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記憶中云辭的那張臉,已有些模糊。也許是在外太多年的緣故,我冷情地覺得,縱然是一起玩到大的長兄,久別重逢,也不過是個故人。

只是不知我的故人,可還是舊時的音容。

我心中存著這個疑念,于半月后回到闊別三年的帝京。

山中白雪皚皚,帝京已梨花勝雪。

一路上車馬勞頓,個中艱辛不必贅言。回宮后,我一心想著尋張安穩的床睡下。等到徹底在流梨宮安頓好,已經將近午夜。婳婳服侍我沐浴更衣,一邊為我梳頭發,一邊感嘆:“殿下,你的頭發已這樣長了,真好。”

我抬眸望向銅鏡,鏡中人的面上掛著一絲倦容,宮燈清冷的光落在白皙的面龐上,襯得一雙眼睛也有些冰涼。

婳婳綿軟的聲音落在頭頂:“一不留神,殿下也到了女大當嫁的年紀。”

她的聲音和著殿外傳來的更聲,顯得有一些落寞。

婳婳會由頭發聯想到我的婚事,是因為大滄的女子有蓄發的風俗,只有在出嫁時才能剪短,如今我的頭發已長及腳踝,再不嫁人,便只有學婳婳那樣盡量把頭發綰起來。

婳婳由婚事自然而然聯想到往事,話語里夾雜一絲惆悵:“三年前,多好的一樁婚事啊,只可惜……唉……”

我本來不覺得此時是該笑的,比起笑,似乎更應該學婳婳那樣惆悵一些、落寞一些,可是鏡子中的人卻笑得云淡風輕:“那的確是樁很好的婚事,可惜命中注定不該是我的。”說著伸手擺弄起梳妝臺上的簪花。

婳婳單手握著梳子,問鏡中的我:“殿下,你說明天去圣上那里,我們會不會遇上大將……”

我忙搶過她的話頭,道:“對了婳婳,你覺得明日去太后那里請安時,我是穿紅的那件,還是穿粉的那件?陪皇兄游園時,是穿紫的那件,還是穿白的那件?”

婳婳認真地思索起來,片刻后,目光落回我的臉上,遲疑著問我:“殿下,你是不是在轉移話題啊?”

我拿簪花的手一抖,邊起身邊鎮定道:“婳婳,你快去看看爐子里的安神香是不是燒完了,如果燒完了就幫我再添一勺,還有,明天早上我想吃千金碎香餅,別忘了吩咐廚房備下。那么我就先睡了,記得幫我關門。”

我剛想轉身,身子就被婳婳扳過去。

小丫頭認真打量了我一會兒,篤定道:“殿下,你果然是在轉移話題。”我的身體一僵,聽到她動情道,“其實,奴婢知道,自從同大將軍的婚約吹了以后,你就一直很傷情。”又自責道,“都是奴婢的錯,不該提起大將軍。殿下放心,日后奴婢再不提婚約這個話題。”婳婳充滿憐愛地看了我一會兒,才嘆息一聲,搖搖頭退了出去。

我望著婳婳黯然退出去的背影,覺得她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這十五年來,我光是努力做人就已經很費神了,哪里還有閑暇為一個男人傷情?

十五年前,我從離仙臺跳下,脫胎換骨成了個凡人。

從離仙臺跳下,沒有魂飛魄散,也沒有失去記憶,證明我運氣不錯。只是,這十幾年彈指之間,我有時候會有些模糊,究竟小仙長梨只是凡人云岫的一個夢,還是凡人云岫只是小仙長梨的一個夢。

對于凡人云岫來說,婚事吹了是挺讓人傷情的,可是也不至于讓人傷情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我與宋訣的婚事不過是父母之命,告吹也是際遇使然。我這個人向來堅強,自然不會因為際遇不好而怨天尤人,有時還會慶幸地想:吹得好啊,吹得實在是太好了。

畢竟,婚事的告吹,意味著我同宋訣這個人在官方意義上徹底鬧掰。

這件事的好處在于,此后別人提起宋訣時,都要避諱一下我,而提起我時,自然也要避諱一下宋訣。

于我而言,再沒有比不會出現在與宋訣有關的話題中更好的事了。

我之所以不想同宋訣這個名字有所牽扯,其背后有一段古老的淵源,這段孽緣,要追溯到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我的母妃還是先皇跟前很受寵的妃子,只是身體不太好,一年有大半時間都泡在藥罐子里。不過,這世間的男子大多易對嬌弱的女子產生憐惜,先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喜歡我母妃弱柳扶風的風情,平日里恩賞不斷。

我就是在母妃最受寵的時候出生的,然而我的出生,卻沒有給母妃的榮寵帶來什么積極影響。據說母妃經歷了九死一生,才將我生下來,生下我后,身子骨每況愈下。先皇起先還殷勤地過來探望,后來大約是有了更好的去處,就不怎么露面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宮廷向來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這樣一個地方,從來都是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自我有記憶以來,母妃便靜養在流梨宮里,只是很少的時候,才會在陽光好的日子于流梨宮外小花園的美人榻上靠一靠,一邊讀書,一邊看著我同宮女撲蝴蝶玩。偶爾,母妃從書卷中抬起臉沖我笑笑,笑容里帶些慈愛,也帶些寂寥。

據說久病的人在將死的時候是會有預感的。如今想來,那日母妃不尋常的舉止大約便是某種令人難過的征兆。只是我那時心智尚屬少年,不知道久臥病榻的母妃忽然之間的好轉,其實有一個專業術語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母妃盛裝的模樣。深緋色華麗的宮裝,襯上山明水秀的一雙眸子,便掩蓋了三分招搖;鸞鳳的金色步搖,配上端莊嫻雅的一張臉,便收斂了七分鋒芒。那是我首次清晰地意識到母妃的美,那種美,會令人懷疑該是怎樣的一支筆,才能描繪出那樣恰到好處的一幅畫;又會令人懷疑,大約這世間根本就不存在那樣一幅畫。

猶記得,母妃自層層疊疊的寬大衣袖中,朝我遞過來一只白瓷般的手,將我的指尖輕輕握住,溫暖柔軟、撫慰人心。

母妃牽著我在廣御殿上出現,行過禮后便安安靜靜地落座。大約是母妃許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現,一時之間,眾人的目光皆落在她的臉上,其中,要數我父皇的目光停留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時的父皇在想些什么,結果自然不得而知了。

彼時,鎮守邊關三十五年的驃騎大將軍宋明安班師還朝,帝京的百姓傾城而出。百姓之所以會這樣激動,是因為宋家三代都是良將,即便說大滄帝國的建立有宋家七分功勞,也無人能夠否認。

父皇為表鄭重,特意在宮中設下宴席為宋大將軍接風,宴桌擺滿了整個廣御殿,珍饈美饌,不一而足。

父皇一直崇尚節儉,剛承位的時候便重整了宮宴的禮制,規定只在除夕和元宵才可擺宴,就算是擺宴,也不宜過于鋪張。為給宋將軍接風,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踐行十多年的規矩,可以想見宋家在整個大滄的影響力。

據說宋將軍的長孫宋訣也會一同赴宴,在得知這件事之后,許多生下公主的后妃,都把這日的宴會看作是同宋家攀上關系的好機會。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這樣好的一個機會,卻落到我母妃的頭上。然而,我的母妃卻無福消受同宋家的姻親關系帶來的莫大好處。沒過幾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宮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強作歡顏,在觥籌交錯中為我求下這門親,不過是希望在她死后,有人能護我平安長大,百歲無憂。

那一年,我十歲,宋訣十四歲。

可是,我母妃的心愿未能實現。

我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滄的半數國土,而一度被驅趕至漠北偏遠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則瞄準這一時機卷土重來,不光奪我土地,殺我百姓,還擄我婦女,動我社稷。先皇在一次親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滄帝國,迎來了生死存亡的凜凜寒冬。

彼時,圣上臥病,國難當頭,人民為荒年所困,又為兵亂所苦,尤其是邊關偏遠之地,呈現出一片尸橫遍野、餓殍滿地的凄慘光景。可也正是那樣動亂的時局,才成全了后來的少年將軍。

宋訣八歲那年沒了父親,此后便一直跟隨在他的祖父宋明安大將軍身邊。宋大將軍是沙場老將,對敵時常常將宋訣帶上觀戰。據說宋訣習武時便顯得比同齡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顯露出行軍布陣的才能。傳聞他曾以參軍的身份指揮一小隊人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敵兵,大大長了己方的志氣,滅了對方的威風,只是宋大將軍曉得此事之后,非但沒有賞他,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罰了他——大約老將軍怕他居功自傲,日后難有更大的作為。

此事傳到圣上的耳朵里,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對宋訣這個名門之后的重視,想要重賞他,甚至想封個什么將軍給他,可是宋大將軍卻認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業,便因門第高而加官晉爵,實在有些荒唐,于是獨斷地替宋訣拂了這一番好意。

遇上性格這般執拗的祖父,對宋訣來說也有些委屈。

可是后來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時機,該來的總會來,不來的,也只是因為還不到它該來的時候。

宋訣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便是北狄呼延氏進犯的那一年。十七歲的他以少將軍的身份隨宋大將軍出征,僅僅半年,便重創了呼延部最精銳的一個騎兵隊。等到他全滅呼延氏凱旋的時候,大滄已經無人不曉他的名字。街頭巷尾,都在講述他的故事,稱頌他的功績,那一支他帶領的名喚“雁子騎”的騎兵隊,在后來更是成了邊境的一個傳奇,為流浪藝人所傳唱,傳到廣袤浩瀚的大草原上,傳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煙雨里。

比起宋訣的意氣風發,我的日子簡直苦不堪言。

母妃死后,我被父皇指給陳貴妃撫養。那時,陳貴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云辭,三公主昔微。由于張皇后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云辭順位入主東宮,陳貴妃母憑子貴,在很多場合竟與張皇后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卻也不算很好。我后來想了想,她能夠保我衣食無憂,已經算是為人和善。

母妃生前雖有一段時日受寵,可我外公只是一個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寵,也頂多被封個貴人,一個無任何背景又早逝的貴人留下的公主,在后宮中的生存狀況可想而知。

好在我對生活質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夠吃飽喝足,別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就連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順眼,時不時來找我麻煩,我都看在云辭待我還不錯的分兒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幾年,我良好的心態就是這樣磨煉成的。

直到父皇病倒,我才隱約感到了一絲危機。

從前我對父皇愛恨交織,到他生病的時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會突然撒手人寰,像當年母妃那樣突然之間離我而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間,未免有一些孤單。

可是他的病情終于還是一天天惡化下去,皇后請來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場法事,順帶占卜一下吉兇。

神官夜觀天象,也不知是通過哪顆星,得出應該有皇族女眷去宗寺為蒼生和圣上祈福的結論。

一聽此話,在場的許多后妃都神色一緊,還有人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女兒往身后藏了藏。可她們的擔心純屬多余,只聽老神官以沒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為,祈福當以年輕女子為宜,云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實在是出宮祈福的不二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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