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梨花亂雪(3)
- 三生·神仙債(全二冊)
- 雪小朵
- 4235字
- 2015-08-25 13:33:58
當時所有人都關切地圍在昔微的身邊噓寒問暖,他身邊也沒旁人,那棵玉蘭樹又正好可以擋一下視線,我走過去的時候便顯得十分從容。
我走到他身邊,輕咳一聲對他道:“我家殿下讓我給你傳句話,剛才的事,你什么都沒看到。”
沒錯,我威脅了他,而且聰明地將自己偽裝成受人指使的模樣。
我雖是公主,卻不受寵,平日里又行事低調,若非常來宮里走動,不認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記憶里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宮女來很是心安理得。
昔微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若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會扒掉我一層皮。
非常事態,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脅的人卻非常不給我面子,眼睛一彎,淡淡道:“剛才的事,指的是你將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嗎?”聲音像裹著煙嵐之氣,很是好聽。
我意識到的時候,早已伸出手將他的嘴給捂上了。他個子甚高,捂他嘴這件事,個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艱難,整個人基本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兇光:“我告訴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歡多嘴的人了,誰多嘴,我家殿下就將誰的舌頭割下來喂狗吃。”
他的身體放松下來,目光也變得十分淡定,還透著些狡黠。
我看到他沒有反抗之意,便將手從他的唇上拿下來,惡狠狠地叮囑他:“你要聽話,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聽話?”懶洋洋地問我,“你讓我聽話,卻連你家殿下的名號都不報出來,是讓我聽誰的話?”
我聽后一默,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尋起來,搜尋半晌,目光在一個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揚下巴:“看到那個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嗎?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云遲,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囂張,人稱“京城一霸”,整個帝京中無人敢招惹他。
少年瞇眼道:“原來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認識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著我,不知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卻更濃了。
他掛著笑意問我:“那……你可認識我是誰?”
我輕蔑地瞧他一眼:“你誰啊?”
無非是哪個高官的兒子,這京中的紈绔那樣多,我哪能每一個都認識。
他朝我輕輕勾了勾手:“你過來。”我遲疑著湊上去,他的手漫不經心搭上我的肩,垂下頭,在我耳畔的吐息溫熱:“十四殿下不記得微臣了嗎?”語聲輕淺,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喚作宋訣。”
巨大的煙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炸開,于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這世上我只認識一個宋訣,就是那個與我有婚約的、大將軍府的宋訣。
七
仔細想想,當年在廣御殿上我曾見過他一面,只是我們的座位隔得甚遠,他長什么模樣我并沒有看清楚。今日在這樣的境況下遇上他,他竟還火眼金睛地將我給認了出來,這委實有些不妙。
我還愣著,就聽四皇子云遲的聲音傳來:“宋訣,你在那里窩著做甚?讓本殿下好找。你旁邊的姑娘是誰啊,看背影怎么這么眼熟……”
這下換我的身子僵成石頭。
少年卻若無其事地將我放開,丟下我朝云遲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頭疼,過來吹吹風,遇到個相識的‘宮女’,同她聊聊天。”
“你跟個宮女有什么好聊的。”云遲輕佻道,“別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含笑道:“四殿下多慮。”眼角余光掃我一眼,“這丫頭長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這句話說得十分殘忍。
待二人走遠,我才扶住身畔的玉蘭樹,心情復雜地松了口氣。
后來我才知道,宋訣同我四哥云遲的交情甚厚。
那日過后,我戰戰兢兢地過了好幾天,直到確定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云遲,我才放下心來。可是有時候做夢,還是會夢到云遲揮著鞭子追我,問我為什么嫁禍于他。這證明人是不能做虧心事的——至于為什么夢到的不是昔微而是云遲,大約是因為我覺得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為這樣一件事,我對宋訣避之唯恐不及,他卻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并且總要借機敲我的竹杠。好在沒有多久就烽煙四起,我與他的婚約也作罷了。如今被他敲竹杠的歲月一去不復返,我也長成了處變不驚的大姑娘。
多年過后,再次遇見他,我實在不想一見面就傷了和氣,于是做出一副看風景的樣子,指著新落成的一座宮苑問婳婳:“那里是什么地方?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走的那一年,從這里還能看到藏書閣。”
婳婳向遠處望去,絲毫不體諒我沒話找話的苦心,疑惑道:“奴婢不記得那里有個藏書閣啊。”想了想道,“倒是記得有個御膳房。”
我望著她:“也許是你記錯了。”
婳婳一副不能認可的表情,道:“奴婢記性一向很好。”
她的記性的確很好,過目不忘,是個天才。同她爭論記性的問題我一定會輸,不如換個話題,但不等我開口,就聽身后宋訣沉聲道:“岫岫。”
我后背直了直,整理好心情,回頭笑道:“上下有別,將軍還是喚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他看著我:“誤會?”緩緩道,“是誤會臣冒犯殿下,還是誤會臣對殿下有非分的念頭?”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竟問他:“非分的念頭……你對我能有什么非分的念頭?”
他臉上笑意更濃,朝我一步步走過來,低聲道:“殿下希望臣對你有什么非分的念頭?”
我望著他那張越來越近的臉,忍不住往后撤去,卻忘了身后已是涼亭的靠欄,說是靠欄,其實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時遞過來,將我的腰攬住,還往前帶了帶。我手撐在他胸前,聞到他衣上淡淡的花香。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我忽然覺得靈臺不夠清明,聲音也有些模糊:“將軍如此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舊笑吟吟的,神情中帶著別樣的風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下去了。”
我干笑一聲離開他,道:“還真是有勞將軍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平心靜氣道,“從太常山到帝京的這一段路,也全虧了將軍派人暗中護送,在此一并謝過。”
身畔婳婳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姓楊的都尉是大將軍派去的?”
我道:“聽說大將軍麾下有一支騎兵,因將士全于手臂上文雙雁刺青,故稱‘雁子騎’。楊都尉雖沒有告訴我他在為誰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卻是不會說謊的。”
宋訣神色不變,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不在乎。
“我派人暗中保護你,你不開心?”
我抬頭看著他,悠悠道:“大將軍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我習慣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歡欠誰的人情。”
我覺得正常人若是聽了這話,定然要生氣,他聽后卻不氣反笑,長眉一挑,問我:“你以為你們這一路上只遇到幾個蟊賊,便是運氣好了?”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誠然我們的護衛是少了點兒,可是一路上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覺出有什么比馬賊還兇險的啊……我還在琢磨他話中的意思,就聽婳婳在耳畔道:“呵,三公主。”
我的右眼驀地一跳。
都說好事不成雙,今日卻當真是個好事成雙的日子。
遠瞅著一幫美人分花拂柳而來,其中,昔微一襲朱色宮裝,在美人堆里也有些扎眼。
她身畔有個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們,湊到她耳邊輕輕提點,就見她腳步頓下,直直朝這里望過來。
暖風掠過,我站在涼亭中沖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見。”
良久,才傳來幽涼的一聲回答:“十四皇妹。”
八
昔微行到我們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訣身上,聲音如珠落玉盤:“宋將軍也在,真是巧。”同他敘舊道,“才半年不見,將軍清瘦了不少。這半年,將軍可還安好?”
她小時候就生得水靈,如今更是出挑,膚如白瓷,嫩得可以捏出水來,一襲緋袍裹了玲瓏有致的身體,又描了落梅妝,襯得一張臉更添嫵媚。
我眼角余光尋到宋訣,見他笑望著她,簡短道:“臣還好,多謝公主惦記。”
昔微輕輕點了下頭,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帶些風流的韻味:“聽說,十四妹昨日回來,今日便陪皇兄游園來了。”贊嘆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環視四周,問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見我同宋訣單獨在一起,只怕又要橫生醋意,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回宮。宋將軍也有些意興闌珊,正要回去。”
宋訣聽后卻毫不客氣地拆穿我:“臣怎么記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談甚歡?”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殿下現在,是在趕臣走嗎?”
我面不改色:“宋將軍真會開玩笑。”
宋訣輕笑道:“是殿下在同臣開玩笑吧。”
他語氣雖然漫不經心,眼里的光卻有些涼,我的身子不爭氣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涼著嗓子,輕描淡寫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涼殿試琴,宋將軍若是沒有要緊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湊到我耳邊輕輕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應該稱她什么。
我向來不怎么記掛這些,有婳婳在身邊就方便了很多,朝抱著琴的丹朱郡主招呼過后,聽昔微隨口說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來?”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聽美人彈琴,我自是不好推辭,于是呵呵笑著應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盜墓賊從傳說中的琴圣墓穴里挖出來的,輾轉了許久,終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貴族都喜好琴棋書畫這類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癡聞名。昔微公主聽說琴圣的舊物現世,也許是真心羨慕,也許是附庸風雅,特意邀丹朱郡主——這架琴的新主來宮里,想見識見識這失傳許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著洗花池緩步逛去,池光瀲滟,春色似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訣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著嫌,最后不知怎的,就變成我與她落在后面,宋訣則與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聲音細軟地同宋訣聊天,偶爾聽宋訣嗯一下,應個三言兩語,聲音中夾一些獨特的鼻音,顯得他聲線慵懶。
不知不覺間,昔微放緩腳步,大約是不想讓宋訣聽到我二人的對話吧,待拉開一段距離,才沖我涼涼開口:“我還以為你會在千佛寺待一輩子,沒想到你還是回來了。”
我客氣道:“臣妹回來,皇姐好像很失望,真是對不住。”
她卻不承我的真心,語調微諷:“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皇姐此話何意?”
她眼風掃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會兒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與大將軍的婚約早成了一張廢紙。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紀,若是還不懂得避嫌,只怕給人落下話柄。”她方才說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來,她喜歡危言聳聽的毛病,倒也沒怎么痊愈,“若教人曉得,堂堂一國公主卻癡纏從前的許婚人,皇家的顏面還要不要,大將軍的名聲還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沒有沉住氣,笑了一聲道:“公主說得怎像是我家殿下同大將軍還有什么舊情似的?若是如此,公主還真是多慮了,別說我家殿下今日不過是偶然遇上大將軍,便是真的與大將軍約了賞景,大庭廣眾之下還會逾了禮節不成?”又道,“對了,公主不是被許給張大人家的公子了嗎,還未向公主道喜呢。”
昔微的臉色一白,就聽她身畔的宮女厲聲道:“瞎說什么,那門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給拒了。”
我笑著搖頭:“張公子雖一表人才,論才情卻配不上皇姐,皇姐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后一定會遇上更好的。”
她冷聲道:“十四妹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我無辜地笑笑:“皇姐多慮,臣妹是在為皇姐可惜啊。”
她扶穩了宮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為我可惜的工夫,不如可憐一下自己。還不曾聽說本朝有為哪對男女重新賜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