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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江南巡游(2)

出發(fā)前的那一天,婳婳興奮地對我說:“巡游既然定在了揚(yáng)州,沈大人必然同行,殿下要抓住機(jī)會,與沈大人培養(yǎng)感情。”

我深以為然,點點頭道:“我的確要與他好好培養(yǎng)感情。”

婳婳很激動:“殿下你終于開竅了?”

我看她一眼:“他那么有錢,萬一我哪天落難,還可以敲他一筆。”

婳婳默了默,有點兒像是在說服自己:“雖然殿下你的目的好像不對,但是還好沒有違背同沈大人搞好關(guān)系的大原則,奴婢甚感欣慰。”她眼中精光閃過,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會助你釣得沈大人這只金龜婿……”

第二日,天氣甚佳。

高樓廣宇,飛檐翹角,被陽光鍍上一層祥和的顏色。

在一片祥和中,巡游的隊伍浩浩蕩蕩從正陽門外出發(fā)。行駕的儀仗、車輦、送行的隊伍,無一不透露著天家的威嚴(yán)。

只是沒有料到,隨行的沈初出乎意料地沒有選擇坐進(jìn)馬車,卻選擇了騎馬。

我掀起車簾,往外觀望,在御前侍衛(wèi)錯落的隊伍中,尋到了那個月白的身影。

第一次見他,他是月下?lián)崆俚聂骠婀樱魶]有我護(hù)著,早成為刺客刀下的亡魂,所以他最初給我的印象,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后來見到他的模樣,覺得一個男人模樣俊秀也便罷了,眼睛下方還有顆淚痣,更是令我將他同陰柔這個詞掛上了邊。

當(dāng)然,他雖然生得陰柔,到底還是一副男子的陰柔,若是一個大男人卻生就了一副女人的陰柔,或許會令人反感。可是我想,沈初的模樣,大約不會讓人討厭得起來。

卻沒有想到,他這個人騎上馬,只瞧背影,竟也這樣的英俊挺拔。

我正盯著他的背影沉思,他忽然放慢了速度,不一會兒便與我的馬車并行,我慌忙放下簾子,很快,聽到他在車外問我:“車馬顛簸,殿下可還適應(yīng)?”

旁邊婳婳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在她殷切的注目下,回他的話:“尚好,多謝沈大人掛念。”

外面的嗓子清清淡淡,帶一點笑意:“原來殿下聽得出臣的聲音。”

我“呵呵”了兩聲,道:“我又不是沒有同沈大人說過話,自然聽得出。”

沈初道:“長路漫漫,殿下可覺得無聊?不如臣陪殿下說說話。”

我道:“沈大人只管忙自己的,我這里有婳婳陪著,沈大人不必?fù)?dān)憂。”

婳婳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不動如山,又提醒沈初:“人多眼雜,沈大人不好在本公主的馬車旁停留太久。”

外面?zhèn)鱽砟凶拥土藥追值穆曇簦骸暗钕逻@是在趕臣走?”隔了會兒,有一些落寞道,“難道是臣哪里做得不好?”不知為何,聽著他的語氣,竟讓我心中有些許的不忍,又聽他道,“是殿下怪臣當(dāng)年隱瞞身份,還是怪臣不能常來宮中看望殿下,抑或是臣送殿下的東西,殿下不喜歡?”

他提出的這些問題,惹我愣了愣。原來他不聲不響在心里想了這么多,看來他平日里送我的那些東西,也有討好我的意思。

我嘆一口氣,道:“當(dāng)年在寺中,你我都可以不必在乎世俗的身份,交往也隨意了些,如今在這樣多的人的眼皮底下,卻不得不顧念君臣之別,謹(jǐn)慎些總是好的。”喚出他的名字,“沈初,我并沒有因為什么事情惱你,也沒有刻意同你生分,你為什么以為我在怪你?”

說著,撩起車簾,同行在車外的男子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發(fā)覺他微微有些愣怔。額發(fā)在微風(fēng)吹拂下掃過眼角,和風(fēng)中他的容顏,看上去干凈而脫俗。

我看著他,道:“你送我的朱砂墨我?guī)г谏砩希阌X得是為什么?自然是因為我很喜歡,只是太貴重的東西,要若無其事地收下,卻有些不符合我的個性。”彎了眼睛問他,“這次下江南,你想要什么就告訴我,就當(dāng)是我的回禮,好不好?”

他漸漸恢復(fù)了從容,眉眼舒展開,唇角含笑,輕聲道:“殿下說的話,可要算數(shù)。”

我向他伸出一個小指頭,挑眉道:“本公主什么時候食言過?”

他笑意更深,亦從馬上遞來一只小指,同我的小指碰了碰。

我又沖他笑了笑,才重新回到車內(nèi)坐定,聽他語調(diào)如常地道:“距離前方驛站還需一個時辰,臣先行一步,殿下若有不適之處,可差人喊臣。”

馬蹄聲從車馬旁遠(yuǎn)去,在車轱轆的轉(zhuǎn)動聲中,婳婳握緊了我的手。

她似有很多話想說,卻什么也沒說,良久,才聽她感嘆了一句:“快到驛站吧,奴婢都餓了。”又問我,“殿下你餓了嗎?”

浩浩蕩蕩的車隊臨近傍晚才在沿途的第一個驛館停靠,經(jīng)歷了一夜休整,第二日天不亮就又浩浩蕩蕩地沿官道進(jìn)發(fā)。然而與此同時,在晨光熹微中,卻有另外一小隊人馬從驛站的后門悄悄出發(fā),棄了官道,徑直朝南而去。

我坐在比之前寬敞卻明顯不如之前奢華的馬車中,問對面一身錦繡華服的青年男子:“皇兄既然想微服私訪,又何必搞出那么大的陣仗,現(xiàn)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圣上要下江南了。”

男子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鳳眸輕瞇著:“朕這么做,一為了讓太后放心,二為了讓那些老頑固放心。昨日離京時,你沒看他們,恨不得十八里相送,若是讓他們知道朕不愿按他們規(guī)劃的路線走,還能同意放朕出宮嗎?”

我想了想,問他:“這么說,若是大臣們說什么也不同意放皇兄出宮,皇兄是打算好好在宮中待著了?”

云辭一挑眉頭:“朕為什么要聽他們的?”

我扯了扯嘴角,所以大臣們的意見根本沒用好嗎……

耳畔又響起他抱怨的語氣:“朕就是不愿聽他們啰唆,尤其是李相,越老越頑固,他自己頑固也便罷了,生了個兒子比他還頑固。朕為了逼李何給朕當(dāng)替身,差點兒把他的頭給砍了……”

大約是看到我茫然,坐在云辭身畔的沈初開口提點:“李相的第三子李何在兵部任侍郎,身形跟圣上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神似。”

我恍然了悟。此時,這位李侍郎應(yīng)當(dāng)正穿著龍袍,正襟危坐于天子的馬車中。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每到一個地方,都將接受當(dāng)?shù)毓倮舻娜蚓胚岛蜔崆檎写?

我揣測了一下這位李侍郎所經(jīng)受的心理折磨,不禁萬分同情,但是也得益于他的犧牲,換來我們這一行人的自在,便又覺得他的犧牲很有必要。

如今我們這輛馬車上,只有皇兄、沈初、我,還有婳婳。謹(jǐn)慎起見,還有一位醫(yī)官緊隨其后。再加上幾個信得過的御前侍衛(wèi),總共不過十幾人。

我望向?qū)γ娴膬蓚€青年。

一位雖本著他以為的低調(diào)的原則換了一身常服,可是瞧那織錦的面料,并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能穿得起的,手上的玉扳指也價值不菲,頭頂束發(fā)的白玉冠,亦格外的貴氣逼人。我默默地將目光移到云辭身畔端坐的另一位身上——

墨發(fā)幾縷,隨意落在肩頭,一雙幽深的眸子帶著點兒漫不經(jīng)心的漠然,可往深處瞧,卻瞧出些溫度來。分明一襲尋常的白衣,唯一的裝飾也不過是腰間一枚雙魚玉佩,放在他那里卻并不顯得寒磣。

當(dāng)然,有可能是他深諳“低調(diào)”這個詞的意思。

我才不信他沈初會有什么不講究的地方,他的不講究,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我暗自以為,他的這一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喧賓奪主之嫌。

看著面前這二人,越久,就越覺得這二人委實養(yǎng)眼。

我隨口問沈初:“沈大人家在揚(yáng)州,一定對揚(yáng)州很熟。我方才想起虛渡師父圓寂前,曾提起揚(yáng)州城北郊的一座古寺,但,寺名我卻忘記了。”

沈初略微沉思:“殿下說的想必是棲靈寺,若殿下有興趣,臣可帶殿下去寺中一觀。”

我自是欣然應(yīng)好,旁邊的婳婳遞給我一個滿意的眼神。

云辭抬頭看我一眼,道:“你二人一個大人,一個殿下,說起話來累不累,既然是微服出游,便不要拘那些虛禮。”

沈初道:“圣上的意思是?”

云辭懶洋洋舉起手中折扇,點一下我道:“從現(xiàn)在起,你便只是岫岫,朕像小時候那樣,稱你一聲‘岫妹’,你還是喊朕二哥,至于沈卿家,朕稱你一聲‘聿修’你不介意吧?”

沈初從善如流地答應(yīng):“圣上想稱臣什么,自然可以稱臣什么。”

云辭一蹙眉,生氣道:“從現(xiàn)在起,我便不再是圣上,回京之前,你們都不要同我有君臣之禮。”

我笑:“二哥話雖如此,卻給沈大人出了個難題,難道讓沈大人與二哥稱兄道弟嗎?”

云辭將折扇往手中一收,道:“有何不可?”

他一句話說得頗為率性,眉宇間卻一副唯我獨(dú)尊的神氣。

我看一眼沈初,聽他道:“君臣之禮可以不顧,主仆之禮卻恕臣不敢逾越,在外,臣對圣上當(dāng)以‘云公子’相稱。”

云辭“嘖”了一聲,露出掃興的表情:“沒發(fā)現(xiàn)你也這般迂腐。”

我道:“二哥別為難沈大人。”

沈初輕笑,將那張俊秀的臉轉(zhuǎn)向我:“殿下已對圣上改了口,卻不對臣改口嗎?”

我聽后笑容微頓,一側(cè)眸,就看到他正目色幽深地望著我。

“聿修”這兩個字委實喊不出口,這里又已有一個公子,思慮片刻,才穩(wěn)妥地喚道:“沈大哥。”

男子聽后,唇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開口喚了一聲:“岫姑娘。”

我們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這個人看上去溫溫吞吞,行事卻一點兒也不溫吞,尤其是花錢從不手軟。每到一處,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標(biāo)準(zhǔn)。云辭被他照顧得一百個滿意,不止一次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決定而感動。

這一天晚上,我們來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靈泉客棧。行路途中,偶聞此處的溫泉聞名鄉(xiāng)里,便臨時改了路線。好在已到泗州境內(nèi),同楚州只隔了一條河。

這幾日,人還未到揚(yáng)州,便已有些疲頓不想朝前走,正好借這里的溫泉養(yǎng)養(yǎng)精神。

泡完溫泉,婳婳心滿意足地回房睡覺,我則趁著明月皎潔,清風(fēng)徐徐,爬上屋頂,觀朗月疏星。

不知何時身邊悄然坐下一個人,回頭看,是沈初。

聽他喚了一聲“長梨”,然后問我:“賞月?”

這些日子,旁邊有人的時候,他喚我岫姑娘,沒別人的時候,他喚我長梨。

我道:“曬月光。”

月光涼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地問他:“你怎么找上來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頂曬月光,忍不住上來調(diào)戲,不知姑娘能否給在下一個機(jī)會?”

我大驚道:“沈初你竟然學(xué)會開玩笑了!”

他挑起一邊的眉,道:“你怎知這是玩笑?”

我抱膝看著他,道:“噯,說正經(jīng)的,我剛還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幾個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還有,我第一次見你,那些追殺你的人又是誰派去的?他們現(xiàn)在還在追殺你嗎?”

他看我一眼,問我:“想聽?”

我點了點頭,他淡笑著看了我一眼,又去看頭頂?shù)脑铝粒Z調(diào)如水:“我的三個弟弟,每一個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產(chǎn)業(yè)。”

我心中一凜,聽他接著道:“我少時體弱多病,每大病一場,父母便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內(nèi)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數(shù)十座寶剎。但,生病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們以為我熬不過這個冬天,那么這個冬天,他們便會消停一些。我九歲那年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的病便沒有好過。”他說到這里笑笑,“這些年,他們大約是見我還沒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連雇兇殺人這樣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臺面上來。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為他們上炷香,也算幫他們積些陰德。”

我默了片刻,輕聲道:“其實,你只要將他們想要的給他們,便能幫他們解脫,你自己也可以解脫……”

他淡聲道:“長梨,從前,不光是錢財和名利,這世上的一切,我都視為身外物,什么都不去爭。可是,到了失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若不穩(wěn)穩(wěn)地握在掌心,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許久之前,我曾立下誓言,在陽壽的盡頭要以自身濟(jì)世,若無法濟(jì)世,能濟(jì)一個人也好。而我的這一世,偏偏除了錢財之外別無長物,我便只好將它牢牢抓住。”

我將他的話細(xì)思一番,覺出不對來,不由得問他:“可我記得,你并不信佛,又為何對救濟(jì)眾生這般執(zhí)著……”

他側(cè)臉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長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為這個問題一怔,想想自己那些關(guān)于前世的夢,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歡,可我總不會再回到從前了……”

他聽后沉默半晌,突然低嘆一聲:“前世,有前世的悲歡,今生,亦有今生要?dú)v的劫。”

他沉默下去,我也跟著沉默,越是細(xì)細(xì)品味,越是覺得今日談到的話題有些玄妙,而我遇到玄妙的問題,總是容易瞌睡。

大約我瞌睡打得太厲害,身邊的人看不過去,輕輕一攬,便將我攬入懷中。

我想,這個懷抱,倒挺令人安心。不客氣地靠了他一會兒,不知怎么想起一個問題,扶著他的手臂睡意蒙眬地問他:“你的前世,也曾愛上一個人嗎?”

回答我的聲音虛渺,好似前世也曾在夢中聽過:“長梨,我曾以為我渡了一個人,可我今生見到她……”

他后面的話,像是被什么一口吞掉般,在夜風(fēng)中消弭無蹤。

——他再次見到她,是覺得渡了她很好呢,還是覺得不該渡她?

而為了渡她,他自己又付出了什么代價?

突然一聲尖叫劃破長空,我一個機(jī)靈坐直身子,茫然問:“怎么了怎么了?”

身畔男子淡定道:“剛才有人喊,走水了。”朝前方望去,果然有點點火光,又聽他添道,“還喊了一句,有刺客。”

我急欲站起來,被他按回原地,聽他問:“你要做什么?”

我瞪大雙目道:“你不是說走水了,還有刺客嗎?”

他道:“此處看得最清楚。”淡定道,“先看一會兒。”

“可皇兄怎么辦?”

“有暗衛(wèi)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怕什么,而且,那并不是圣上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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