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南巡游(1)
- 三生·神仙債(全二冊)
- 雪小朵
- 4990字
- 2015-08-25 13:33:58
一
我在茶案旁懶懶坐好,聽著婳婳情緒復雜地向我報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圣上忽然來了?”
我想了想覺得問題不大:“皇兄那么忙,就算來燕禧殿,頂多也就坐上那么一小會兒,再說我不是稱病了嗎?還親自囑咐了明霞和秋云,無論如何都要將來訪者擋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圣上,誰敢攔啊。再說了,也不知道圣上吃錯了什么藥,一聽說殿下病了,非要在這里陪著殿下。奴婢蒙在被子里都快被嚇死了,可是圣上還非要給奴婢講故事。講故事也就算了,但你聽說過給病人講鬼故事的嗎?”婳婳露出一個心有余悸的表情,“奴婢膽子這樣小,快被嚇死了好嗎?”
我忍俊不禁:“講鬼故事是皇兄小時候的愛好,他只要一失眠,就愿意給人講鬼故事,這樣就可以讓別人陪著他一起失眠。”隨口問道,“皇兄是不是跟誰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么知道?聽說圣上本來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為何大半夜卻來了流梨宮,還聽說那位娘娘在自己宮里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后那里告狀去了,鬧得雞飛狗跳的。”
我嘆氣道:“能讓皇兄失眠的理由還能有什么。他娶了那么多美人,卻沒有一個能讓他開心。”又關心地問婳婳,“你沒有在皇兄那里露出馬腳吧?”
婳婳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那倒沒有,奴婢一直蒙在被子里,圣上也沒覺出不對來。”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后還是別出宮了,萬一出事可怎么辦。”
我想了想,覺得不讓我出宮委實有些為難,折中道:“這樣吧,下次帶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識到不對,“等等,還有下次?”
我咳了一聲道:“此事先放放。”望著小丫頭嚴肅道,“婳婳,有件事我想讓你去查。”
說是讓婳婳查,不過是去確認罷了。我將宮外發生的事簡短地告訴她,她聽后摸著下巴道:“能干這種事的還能有誰,那京畿捕的張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攔住她:“婳婳,有些話記得咽進肚子里。我讓你查的是我身后的那雙眼睛,其余的事無須去管,也管不著。”望著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嘆道,“在這深宮中不如在佛寺啊,沒有人會在乎我們好還是不好,我們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憤憤:“那奴婢若查到內賊是誰了呢,要將他怎么辦?”
我看向她,說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話:“查到了,便離他遠一點兒。日后在宮中,要更謹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終于對我說:“殿下,奴婢還是那句話,與其這樣在宮里委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個無名小官,不能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總好過在宮中虛度年華,還要每日防備被人算計,累不累啊。”
我望著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著她方才的一番話,捧了一杯熱茶在掌心,琢磨半晌,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抬頭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卻忽然躊躇。
虛渡師父圓寂前的那個晚上,召我到房中聽他講禪。
平日里,他總講些艱深的大道理,我聽了似懂非懂,覺得佛法同我不對路。那日,他卻破天荒地講了個不那么艱深的故事,可惜卻沒有講完,我聽了仍舊似懂非懂,這證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對路。
虛渡師父說,故事的年代已經不可考了,也許是他師父清河大師那輩的事,又也許是他師父的師父慈恩大師那輩的事。可是無論是清河大師那一輩,還是慈恩大師那一輩,佛界都沒有一個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問我:“你覺得這是為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因為佛法已分化流變,人們信佛的心也不再篤定。”
他緩緩搖頭,告訴我:“每當一尊佛入滅后,就要經歷相當漫長的歲月,另一尊佛才會出現于世。”說完又嘆了一遍,“佛界已經很久沒有佛出現了……”
我覺得虛渡師父說這話時很為佛界擔憂,連帶著我也很替他為佛界擔憂:“沒有佛現世,那怎么辦?”
“佛法因緣而生滅,對于無緣之事,本不該強求,但佛界長期無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險。然而,佛界的緣生石上數萬年前便有一個預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樣擔憂,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么預言?”
虛渡師父莊嚴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那么莊嚴的神色,我有些讀不大懂,只是從他渾濁的眼睛里,卻看到了一絲不祥。
他蒼老的聲音平靜地念出那個預言,內容十分簡單:“萬劫之后,佛將現身人間,一面為佛,一面為魔。”
我聽說過“一念為佛,一念為魔”的說法,卻吃不準這個“一面為佛,一面為魔”的意思,難道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集佛性與魔性于一體?探尋地望向他老人家,卻見他已闔上眼,口中道:“這個預言不會成真,因為預言中的佛,早已不在萬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緣生石上的預言,又怎么會落空呢……”
我問虛渡師父這個預言為何落空,那原本該成佛的人去了哪里,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卻已經涼掉了。
虛渡師父活了一百多歲,走的時候很安詳,我覺得這放在民間屬于喜喪,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開了個頭就去了,于我而言卻有一些殘忍。我在虛渡師父去后,天天追著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師兄問那個佛徒的后事,玄清師兄比虛渡師父更殘忍:“待哪日我對棋贏了你,便將一切都告訴你。”
于是從此以后我每天追在玄清師兄身后問他:“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贏的人才有資格談條件的嗎?”
過了幾天又問他:“再說我若不放水,師兄你怎么贏我啊?”
玄清師兄好幾天沒有理我。
我正望著窗外的菩提樹想那時候的事,突聽一個聲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么,這樣入神?”
我轉過頭,看到悄無聲息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子,瞇眼笑道:“皇兄怎么來了?”
他擺擺手,示意想要起身接駕的我繼續坐著,自己則隨意在茶案的另一邊坐下。我拿起手邊的茶壺為他斟茶,順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開口道:“朕好像很久沒有同你說過話了。”
我不上他的當,道:“皇兄昨夜不是才來看過臣妹嗎?只是臣妹病著,沒能好好問候皇兄。”
他眉頭挑了挑:“病這么快就好了?”
我扯謊扯得臉不紅心不跳:“不過是偶感風寒,捂一捂就好了。”
云辭笑得不咸不淡:“朕還以為你會把自己悶死。”
我道:“這不托皇兄的福嘛。”
云辭有些無奈地看著我,評價我一句:“剛回來的時候總感覺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馬屁了。”微微挑著英俊的眉,“不過朕好像記得,小時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虧心事,才會同朕親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記錯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親近。皇兄忘了嗎,你小時候偷著上樹摸鳥蛋,還是臣妹為你把風。”
云辭笑了,一笑起來,那原本有些凌厲的棱角就顯得很柔軟:“摸出的鳥蛋分你一半是嗎?”
“我們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云辭道:“你啊。”語氣里有寵溺的味道,“幾個妹妹里,朕最喜歡你,你知道為什么?”
我想了想,湊過去認真地問他:“難道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不知為何,云辭的目光突然一晃,隨后便見他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后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個長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為什么喜歡臣妹?不會是因為臣妹年紀最小吧……”
云辭不置可否道:“這是個秘密。”說著執起茶盞潤了潤嗓子,然后狀似隨口地說道,“朕今日來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訴你一聲,前幾日的那個刺客……”
我的心因他這句話而提了提,將點心盒往他面前推一推,問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蘇越這幾年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如何,辦起事來越來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長安去查一個人,他倒好,查了這許多天,卻告訴朕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長安城也不能一直這么戒嚴下去,再拖,只怕就要不了了之了。”
我提議:“從百花坊查起呢?”
“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審過。”云辭搖了搖頭,臉上表情很失望,“個個都說不認識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樂的隊伍的。”
我寬慰他:“一個大活人,總不至于憑空消失。除非她不……”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話,轉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沒有傷到誰。”
云辭沉默了片刻,望著茶案上的木紋似在想什么,突然抬起頭看我,正色道:“朕這幾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個妹妹,你說,朕如何才能不上火?”
我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么辦,云辭這個人雖然平時不夠認真,但是認真起來有些帥啊。
我笑道:“臣妹不是好端端的在這里嗎。再說有皇兄這樣疼臣妹,臣妹哪能說走就走啊。”
他繃緊的態度并沒有為我的話得到放松,將我看了很久,忽然問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朕其實并沒有那樣疼你,會不會怪罪朕?”
我不明就里:“皇兄不妨舉個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許會為了天下大業棄你于不顧……”
我收斂笑容,坐端正對他道:“那是臣妹的福氣,也是大滄的福氣。”
二
我回宮有半年,一直過得很太平,而我身邊唯一一個不太平的因素,是婳婳。因為就在這半年,宮里好幾個公主陸陸續續許了婚。每嫁掉一個公主,婳婳就憂慮幾分。我也不曉得她在憂慮什么,仿佛我那些皇姐嫁出去,就會連累我嫁不出去似的。
到了宋訣與昔微的婚事也要定下來的時候,婳婳已經愁眉苦臉,不忍直視。
我知道,她雖然勸我將宋訣放下,但她自己卻是最放不下的那個人。我雖然多次向她表明立場,告訴她我真不在乎宋訣娶誰,她卻一心以為我是在死鴨子嘴硬,搞得我十分無奈。
我向她表達了我的看法,她卻像一個女兒不給她爭氣的婦人,十分痛心疾首:“殿下,你是不是覺得天底下好男人很多,像河里的魚一樣多得晃眼睛啊?奴婢告訴你,好的就那么幾個,沒了就是沒了。”
又有些傷感:“可憐殿下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先皇也故去得早,如今在這偌大的宮里,連半片庇蔭也沒有。想想前兩天嫁出去的九公主,有七王爺護著,生母張太妃也健在,就算自己不操心,也嫁了個人人稱羨的駙馬爺。”目光有些悠遠,“想想圣上在曲江宴上還說要為殿下擇婿,卻不知為何這么久了都沒有動靜,大約圣上日理萬機,早就忘了,到底不是親生的。”說完后嘆一口氣,“唉。”
隔了會兒遲疑著問我:“殿下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奴婢的話?”
我為懷中的貓順著毛,笑瞇瞇道:“婳婳,我剛剛琢磨出一個名字,叫‘二花’,你覺得好不好聽?”
婳婳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殿下,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逗貓?還有這哪來的野貓啊?”
我抱著貓無辜地看著她,慢悠悠道:“其實吧,我覺得像我這樣年輕貌美才華出眾的姑娘,是沒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婳婳你擔心什么?”又道,“還有,二花是沈大人特意托人送來給我解悶的,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婳婳正要發飆,聽到話后頓了頓:“沈大人?”突然興奮道,“沈大人!”
我撫著胸口問她:“你怎么了?一驚一乍的。”
從此以后,婳婳經常問我的一句話就是:“殿下,你覺得沈大人做你的駙馬爺怎么樣?”
沒過多久,她的問題就變了:“殿下,你真的不考慮沈大人做你的駙馬爺嗎?”
后來,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有些過于直白,于是調整了一下問話方式:“殿下,今日是個良辰吉日,要不你給沈大人寫封信問候一下吧。”
沈初也很配合,隔三岔五就托人給我送東西。他作為一個品行端正的正經官員,自是不能做出擅闖后宮這等隨便的事。可是以他的權力和財力,要買通宮里的小宮女小太監,是何等輕而易舉。
歷數他干出來的事,大體有以下幾樁。
早上我剛睜開眼,就有小宮女從帳外殷切地遞來一碗茶水,殷切地告訴我此乃湖州上好紅茶,千金難求,而這千金難求的好茶,是沈大人專門送來給我漱口潤喉的。
中午用膳時,剛剛在膳桌前落座,便又有小太監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在桌上擺好后告訴我,這是淮揚名廚的手筆,為保證口感和菜溫,路上跑死了好幾匹馬,而這些跑死好幾匹馬送來的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是沈大人專門送來給我開胃的。
某一日,晚上沐浴后,習慣同婳婳對一局棋,婳婳卻在棋盤旁正襟危坐,看棋盤的樣子像在看一個了不得的稀世珍寶。
很明顯,這瞅著眼生的檀香木棋盤也是沈大人送來的,既是沈大人送來的,來頭自然很大。
我疲憊地吩咐婳婳今天不下棋了,讓她去給我調墨,想臨睡前畫幾筆。婳婳聽后起身,沉吟道:“好像沈大人前幾日差人送了一塊朱砂墨,殿下等著,奴婢去找找。”
我望著小丫頭翻箱倒柜尋那據說是天下最貴的墨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話說沈初這樣的投我所好拍我馬屁,是想干什么?
雖說他很有錢盡人皆知,但也不至于這樣拿錢砸我吧。我覺得得找個時間同他好好談一談,而這個愿望,在這一年的初夏成為了現實。
云辭不知怎么生了興致,突然要出門巡游,聽說揚州二十四景令人叫絕,便將巡游的地點定在了沈初的家鄉揚州。我原想著,縱使云辭有心帶女眷隨行,也不會輪到我的頭上。光是那些妃嬪,都可以讓他挑花了眼。沒有想到,他卻親自過來通知我收拾行李細軟,隨他一起下江南。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皇兄啊,你確定不帶你的那些美人去?”
他答曰:“朕出門不就為了圖個清靜?你覺得帶上她們還能清靜嗎?”
“那為何不帶三皇姐去?”
“你覺得以昔微那丫頭的驕矜,能受得了長途顛簸嗎?”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