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老天爺真成全人,每天都是晴空萬里,杜家圍子在收地打糧,干干凈凈地忙碌著。
劉老爺已經給拿了錢,李滿堂張羅了十幾個人,在西大坑邊上脫了七千多塊黃土坯,苫房草也準備好了。泰安城里的劉家二少爺派人拉來了三車落葉松和兩車果松。在屯子東頭兒離杜文元家看瓜的馬架子不到十丈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在用木夯砸地基。孫二木匠領著五六個人,砍房架子、打門窗。房場用線繩子和蹶子框了起來,東西三丈六,南北兩丈一。
此時,王老大還在高家窩棚給人家打短工割高粱,就像這房子跟他沒關系一樣。倒是他的弟弟——老實巴交的王老三跟著跑前跑后,一會兒給這個點顆煙,一會兒給那個倒碗水。
杜家大院西邊的空地上,李快嘴兒兒領著幾個杜家的伙計,收著一家一戶送來的公糧。
這幾天最忙的是杜耀祖,他每天領著十幾個槍手押著十幾掛大馬車,往返于泰安城和杜家圍子。每天天不亮上路,中午在付學禮屯兒貼晌喂馬,下午送到城里。卸完糧在南門外大車店住一宿,起早再往回趕,兩天一個來回。
這天下午糧食卸得早,杜耀祖就去了趟杜顯祖的辦公室。日本人的院落建在泰安鎮北三道街和東二道街的交口,一色的青磚房,前后三大排。院套也是一抹兒的青磚,上面還拉著鐵絲網。日本人蓋房子就一樣不好,弄得都是不大點兒的小窗戶。
杜耀祖還是第一次來這里。大門口四個二鬼子把門兒,崗樓子里,一個日本兵在喝茶水,杜老大湊上前去跟二鬼子搭話。
“老總,我是杜家圍子的自衛隊隊長杜耀祖,我來找我兄弟翻譯官杜顯祖有點事兒!”杜耀祖點頭哈腰。
“吆喂,這不是杜大少爺嘛!前一段我跟渡邊太君去杜家圍子,在您家吃的手扒肉,您忘了?”一個扁平臉的二鬼子過來和他套近乎。
杜耀祖那天陪了那幫二鬼子好半天,對眼前的這個二鬼子真的沒有什么印象,但他還是順著他的話開了腔。
“那哪能忘呢?老總,我還敬您酒來著。就是人太多,沒記住您的名字?!?
旁邊一個小矮個兒有點縮脖兒的二鬼子幫助介紹說:“這你都不認識?這是我們歐中隊長?!?
“啊哦,是歐中隊長,失敬失敬?!倍爬洗蟾胶椭?。
扁平臉禮貌地說:“鄙人歐振海,以后還靠大少爺多照應。您稍等一會兒,我去給杜翻譯官打個電話?!闭f著屁顛屁顛地跑進了崗樓子。
不一會兒,扁平臉跑出崗樓子邊走邊說:“大少爺,杜翻譯官讓我領您進去?!?
“那就麻煩您了!”杜耀祖說著跟著扁平臉往里走。
杜顯祖的辦公室跟渡邊的屋子只隔兩間屋,雖然中間還有一道門,在進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時,門前還有一道崗。他被領進了杜老二的辦公室,他向里踅摸一眼看見渡邊的門口還有一道崗,從衣服上看,這倆站崗的是真鬼子。他大氣不敢喘地走進杜顯祖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深深地出了口氣。
“哎呀老二,上你們這疙瘩可真費勁?!闭f著接過杜顯祖遞過來的茶“咕咚”一口干了半碗,邊解開上衣領扣邊說道。
“哥,你這一段不是忙著送公糧嗎?”杜顯祖說著遞過來一顆哈德門煙卷兒,“這段時間太君要組織民工修鐵路,我這幾天正忙這事兒呢,也沒時間陪你??!”
“凈瞎說,自己家哥們兒陪啥呀,是爹讓我來的,看看修建鄉公所的錢啥時候能到?”杜老大說著點著了煙卷兒,深深地吸了一口,使勁兒地咂摸著。
杜老二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后,面無表情地說:“最近修鐵路要勞工,上邊讓地方政府想辦法。不許硬抓,必須得讓勞工自己情愿去。每年的勞務費是一百現大洋?!?
“啥?!太君這是瘋了?”杜老大一激靈,一口煙兒沒翻過磨兒來嗆得直咳嗽。
“國際社會要派記者團來采訪,這批勞工必須享受人性化待遇。采訪結束后,還不是跟以前那些勞工一樣。”杜顯祖像是在自言自語。
杜耀祖問道:“咱們有指標嗎?”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兒呢,以前日本人抓勞工,幾乎沒有活著回來的。這一聽說去當勞工,青壯年就嚇得直跑,渡邊太君也正為這事兒鬧心呢?!倍棚@祖喝了口水。
杜耀祖胸有成竹地說:“二弟,你放心,回去哥幫你張羅,多了不敢說,三十人、二十人肯定沒問題?!?
“哥,你回去把這事兒跟爹說,今年鄉公所蓋房換槍的事兒好像夠嗆了,自己先克服克服吧。另外,招工的事兒你別跟著瞎摻和,這事兒讓李滿堂去做??粗@次招工的待遇不錯,可誰知道真干起活來會啥樣。都是鄉里鄉親的,咱得給自己留條后路。你知道咱爹為啥不當這個保長不?他就是怕萬一這天一變自己受罪。擱李滿堂在前邊頂著,他咋干還不得聽咱爹的?說白了,這杜家圍子鄉公所是咱爹說了算,萬一有個得罪人的事兒,頂缸兒的是他李滿堂。”杜顯祖像上課一樣跟他大哥說。
“我說呢?這么露臉的事兒咱爹怎么不干呢?當時我還尋思呢,爹不干還不讓我干,怎么就白送人了呢?”杜老大一拍腦門恍然大悟似的。
“爹就是爹,咱哥倆兒沒法兒跟爹比?!倍棚@祖說著站了起來。
“晚上我讓歐隊長陪你出去喝點,完事兒上戲園子看看戲。聽說今天晚上有駱金喜的《回杯記》,那小子是大開膛的嗓子唱得好。你輕松輕松?!倍棚@祖看著大哥說。
“謝謝老弟,不過明天早晨我還得回去,最少還得跑三趟,公糧才能送完?!倍爬洗蠛敛惠p松地說。
“沒事,看完就休息,不耽誤明天的事兒就行?!闭f著杜顯祖打開了門,一直等在門外的扁平臉點頭哈腰地湊了過來。
杜顯祖吩咐道:“晚上你領我大哥吃頓飯,百花園的燒雞和醬肘子都不錯,千萬別喝太多。吃完飯你領我大哥到戲園子看看戲。”說著從兜里拿出幾塊現大洋遞給扁平臉。
“翻譯官您見外。大爺來了,我花倆錢兒還不正常嗎,你拿啥錢呀?”扁平臉說著手已經把錢接了過來。
望著遠去的大哥和扁平臉杜顯祖搖了搖頭。
泰安城東西正大街和東三道街交叉路口就是有名的方家戲園子。擁有三萬多人口的泰安城,有這么大個戲園子,也就不差啥了。戲園子一樓前邊分三排并排兒放著十二張桌子,每個桌子旁放四把椅子,后面還放著四十多條大條凳,二樓還并排兒設了六個包房。六點鐘就開戲了,不過唱前邊幾碼戲的都是新演員,大家來看的還是壓軸的駱金喜。開場時,前排的方桌旁基本沒幾個人。沒人是沒人,可別人不能坐,這都是訂出去的。
杜耀祖在歐振海的陪同下,半醉半酣地進入戲園時,跑堂的馬上迎了上去。
舞臺上,一個小花臉和一個男旦正在唱著一個小帽。這倆孩子歲數都不大,一邊唱還一邊摸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不要你愁來二不要你憂哇,
三不要你穿錯了小奴的花兜肚。
小奴家的兜肚本是那銀鎖鏈兒呀,
情郎哥哥的兜肚是八寶鍍金鉤。
一不要你忙來二不要你慌啊,
三不要你穿錯了小奴的花衣裳。
小奴家的衣裳本是那花挽袖啊,
情郎哥哥的衣裳身大袖兒長……
扁平臉領著杜老大走到前排桌子邊,跑堂的過來把他引導到側位,歐振海當時就不樂意了。
“媽的,為什么不讓老子坐在正位?”扁平臉嘴里開始不干凈。
跑堂的趕緊小心地解釋:“老總,我們老板說這位子早有人訂下了?!?
“是他媽誰呀,這么牛,給老子換換。”歐振海平時欺負老百姓欺負慣了,何況今天他陪的是杜翻譯官的親哥哥,他更是狗仗人勢。
歐振海跟跑堂的糾纏不休時,戲院的老板方菊鵬趕緊跑了出來,一邊走一邊罵跑堂的:“猴崽子,你怎么惹著歐大爺了。歐爺,您別生氣,別跟個孩子一般見識,趕緊上水果、上茶、上干果?!狈嚼习迩昂竺?。
“為什么不讓老子坐正位?老子明明白白地看著這兒他媽的閑著呢,你這戲園子不想開了是不是?”歐振海嘴里罵著,一只腳已經踩在了凳子上,還習慣性地用右手摸著腰里的槍。
方老板方菊鵬三代在泰安城開戲園子,滿清那會兒他家在這泰安城就有名望,他慣著歐振海就是不想在這幫小人身上惹氣。平時歐振海上這地方來也不敢太嘚瑟,就是聽個蹭戲啥的。今天他敢這么裝大,因為身邊站著杜耀祖。他知道在這泰安城里,包括張縣長在內,跟日本人最好的就屬杜顯祖了。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才是這里的大爺,杜顯祖就是泰安地面上的二爺。他今天陪的是二爺的哥哥,才來了這股兒沖勁兒了。
方菊鵬并不知道這個土老帽兒是誰,心想這個二鬼子今天上這兒裝啥來了?就不軟不硬地說:“歐爺,我不是不讓您坐那兒,可您應該知道,在這泰安城里比您大的官兒還有,我哪個都不敢得罪不是?”
方菊鵬沒想到今天歐振海是借著杜翻譯官的膽兒,話一出口還真的把歐振海給惹翻兒了。傻子都能聽出來,方菊鵬的意思是,泰安城你還不是老大,比你能耐的人多得是。他哪想到這歐振海一是多喝了點兒,二是有身邊這位大爺仗著膽兒,他當時就來勁兒了。抬腿一腳就把桌子踢翻了,茶壺、茶碗、水果、干果飛了一地,看戲的“哇——”的一聲炸了營。
歐振海罵道:“姓方的,還反了你了,大爺我老虎不發威,你他媽的拿我當病貓是不是?你個開破戲園子的,也敢拿老子不當回事兒?”
此時,方老板也有些發懵,他沒想到一句話會把扁平臉惹急了,而且急得這么突然。
“泰安城警察署長李老爺到!”他還沒醒過腔來,就聽外面有人高喊一聲。
方菊鵬激靈一下子,他知道今天這事兒該怎么收場了。唱戲的反應就是快,他馬上眼淚汪汪地趕上去迎接李萬銀。李萬銀在泰安可不是個好惹的主兒,他爹就是有名的李黑塔。據老輩子人講,李黑塔原來在黑河拉過綹子,搶了老毛子商人的金子和鉆石,到奉天城變賣后來到泰安買地蓋房,建立了個屯子。李萬銀從小嬌生慣養,在哈爾濱念過大書,本來應該留在長春做點事兒,可他爹舍不得,就這么著花錢找人挖攏個警察署長。這小子看著長得白白凈凈、文質彬彬,還帶個斯文的眼鏡,可他是個天生的胎里壞,最主要的是跟日本人死心塌地。其實渡邊原來也看不上他,用他是看中了他的壞勁兒,還有他對大日本的忠心。
李萬銀看見方菊鵬那個可憐相,再看看戲園子里的混亂狀態和歐振海一條腿支在那兒木了的樣子,就知道這小子上這兒裝犢子來了。
方菊鵬故意擦了擦眼睛說道:“李署長,您可來了,下半晌您府上管家就來說,姨太太晚上要來聽駱金喜的《回杯記》,我就把這正座兒給您留著。沒想到歐隊長因為我給您留的這座兒,就把園子砸了?!?
歐振海知道自己惹禍了。他清楚,別看李萬銀看著文文靜靜,但在泰安城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歐振海心里當時涼了半截,心想這回我他媽可栽了。馬上屈身點頭滿臉堆笑地說:“李署長,我不知道是您!”
“抓了,讓他們知道知道什么叫規矩?!边€沒等他說完,李萬銀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聲音不大地對身邊的幾個拿槍的說。
幾個警察還沒等歐振海和杜耀祖醒過腔來,上去連摁帶搡就把兩個人抓了。
歐振海這下是霜打的茄子——蔫了,他趕緊嚷道:“李署長,咱們是一家人,你們抓的那位是杜翻譯官的親哥哥。”說著人已經被壓了出去。
李萬銀聽見了歐振海的嚷嚷,他馬上把警長苗二扁頭叫了過來,小聲說道:“你回署里看看,無論他們怎么咋呼,你都裝糊涂。把這倆人給我歸攏歸攏,讓他們遭點罪,但別打壞了。哼!姓杜的,在日本人跟前你不吃香嗎?連老子你都瞧不起,這回必須讓你來求我!”
方菊鵬張羅著把桌子擺好,戲臺上一陣“急急風”開場,一對角兒又開始了演出。
一輪明月呀照西廂啊,
二八佳人巧梳妝啊。
三請張生來赴宴哪,
四鼓無人跳過粉墻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