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太陽比夏天更灼人。村頭的大口井咯吱咯吱直響,柳罐斗子一上午也不知道上下往返多少趟。
溜完秋茬的牛馬群進(jìn)了村,在井沿旁的木頭槽子邊“嗞嗞”地喝水。有的喝著喝著揚(yáng)起脖子,有的喝完后互相啃著癢癢,一匹淘氣的兒馬子把兩條前腿搭在了一匹騍馬的背上,被一蹶子踢開了。
樹葉“唰唰”地沒命地往下掉,讓人煩透了。
杜文元領(lǐng)著兒子杜耀祖邁著方步進(jìn)了院子。張羅事兒的是屯子里有名的“落頭忙”李快嘴兒兒,他大號叫李春生,是李滿堂的叔伯侄子。看見杜閻王爺兒倆走進(jìn)院子,他有些不知所措。這屯子誰家大事小情沒有他李快嘴兒兒不在場的,他從來就沒見過杜文元到場。
李快嘴兒兒有點(diǎn)懵圈了,差了聲地喊道:“杜老爺和杜大少爺前來吊孝!”
李善人上屋里的劉老爺跟幾個少爺、王家哥仨正在和欒小眼商量幾時下葬的事兒。
“昨天晚上歸的天,今天算一天,明天正好三天,正趕上是八月二十六。三六九往外走,再說大小姐得的還是這病,就別多停了,明天出吧。”欒小眼的口氣很干脆。
劉老爺嘆了口氣說道:“人都沒了,停幾天能咋的?欒先生,一切聽你的,你安排吧!”
欒小眼一看自己的話奏效了,馬上說:“那就明天吧!”
聽見李快嘴兒兒“嗷嘮”這一嗓子,大家都站了起來。劉老爺跟杜文元從沒有過多的來往。杜文元在周邊的名聲較差,他的二兒子在泰安城里給日本人當(dāng)翻譯并且很受器重,劉老爺從心里往外瞧不起他。又聽說最近鬼子要在杜家圍子建立鄉(xiāng)公所,準(zhǔn)備讓杜閻王當(dāng)保長,劉老爺心里就越發(fā)膈應(yīng)他了。礙于情面劉老爺還是迎了出去。
靈柩前,杜耀祖點(diǎn)著了三炷香,作了三個揖。淑清領(lǐng)著弟弟妹妹磕頭還禮。一身重孝的淑清抬頭時,杜耀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十五歲的淑清已經(jīng)出落得成了大姑娘。二十六歲的杜耀祖結(jié)婚十年了,媳婦一直沒生養(yǎng),要不是娶的是張縣長的外甥女兒,他早就把她休了。前一段時間,他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鬧騰,杜文元答應(yīng)秋后給他張羅個二房。杜耀祖平時沒機(jī)會看見淑清,不知道王老大家有個這么好的閨女,素衣淚眼的淑清讓他心里一動,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哎呀,杜東家,老朽何德何能,把您都給驚動了!”劉老爺雙手合揖上前說道。
杜文元半曲身體說道:“劉老前輩痛失愛女,杜某倍感同情,望節(jié)哀順變。杜某在這個屯子還有幾分薄面,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劉老先生寒暄道:“豈敢豈敢,杜東家及大少爺前來,令老朽感激不盡,哪里還敢叨擾?請到李東家的上房小坐。”
杜耀祖跟在老爹的身后,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說廢話,眼睛卻沒有離開過淑清姑娘。
天響晴,風(fēng)一點(diǎn)沒停地刮著。作為臨時伙房的席棚搭得挺嚴(yán)實(shí),還是不時有干樹葉、柴火棍兒刮進(jìn)來。此時,席棚里六個碟子三個碗的小席已經(jīng)擺上了,落忙的、吊孝的和奔喪的都開始吃飯了。劉老爺吩咐把一張席面擺在了李善人家的炕上,他和藺老先生、杜文元、李善人四個人單開了一桌。老爺子根本沒有心情吃飯,只是坐在那里禮節(jié)性地陪著。從沒受過這種待見的李善人側(cè)著身子雙腿耷拉到炕沿兒下,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席棚里足足十六席,幫忙的、蹭飯的,什么樣的都有。
忙亂無法掩飾王家哥仨的內(nèi)疚。王家的喪事兒是人家劉家辦的,憑他們哥仨就是抬錢想把喪事兒辦成這樣也沒這些人。王家老大心里覺得對不起媳婦,覺得自己給老丈人捎色。他們不敢進(jìn)席棚,一直在靈柩前燒紙、點(diǎn)香。
又一個煩心的夜來了。
劉老爺讓老大回家安排農(nóng)活去了,其他三個兒子陪著他留在了杜家圍子。他草草吃過晚飯就躺下了,翻來覆去地就是睡不著。
睡在炕梢的五少爺劉成信悄悄起身來到院子。
靈棚上掛著兩個燒洋油的馬蹄燈,油煙子熏得燈罩子發(fā)黑,燈光暗得有些瘆人。王家哥兒仨和幾個本屯子的男人在守靈。
“五弟,還沒睡呀?”見五少爺來了,王老二立刻迎上去。
老五點(diǎn)點(diǎn)頭沒吱聲,往前走了幾步,沒用正眼看王老大,問道:“孩子們呢?睡了嗎?”
王老大斂著眼小聲說道:“福臨和瑪瑙睡了,淑清和珍珠疊金錁子呢。”
“咱們進(jìn)屋看看孩子。”老五斜楞眼睛看著王老大,說罷頭也不回地直奔西廂房,王老大緊隨其后。
煤油燈下,炕頭睡著兩個不懂事兒的孩子。淑清和珍珠在炕桌子上疊著金錁子,淑清無語地流淚,珍珠則哭出了聲。血?dú)夥絼偟膭⒊尚趴粗鑱y的屋子和幾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珍珠看見舅舅進(jìn)來了,一下子撲在了他身上,只喊了一聲“五舅”就嗚咽著說不出話來。劉成信把孩子摟在懷里,緊咬嘴唇淚如泉涌。此時的王老大更不知所措,兩眼望著房笆兒眼淚嘩嘩地流著。他心里明白這個家敗成這樣,自己是禍?zhǔn)住?
劉成信不無埋怨地看著王老大,搖頭說道:“你要是有一點(diǎn)兒正事兒,這家能過成這樣?就算是我姐就這么大壽路,她也不能和你遭這么多罪啊!”
小舅子的責(zé)難讓王老大無言以對,他也是個要臉的人,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姐的喪事兒,多虧爸和你們哥兒幾個,你放心,我會把花費(fèi)還給你們的。”
“你他媽的放屁!誰跟你說錢了!你還不清醒,這個家可怎么過?干脆,等給我姐辦完喪事,幾個孩子我都接走,都他媽跟我姓劉,隨姥家姓。你愿意干啥干啥去,死了都沒人給你收尸。”劉五爺當(dāng)時紅了眼罵道。
王老大知道小舅子在氣頭兒上,就沒敢往下說。站在一旁的淑清過來說道:“五舅,你就別埋怨我爸了。他和我們一樣,我們都失去了親人,他不也難過嗎?”
看見大閨女給自己爭口袋,王老大更無地自容了,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姑娘,讓你老舅說吧,爸不是人,爸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你媽呀!”他雙手使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哭成了淚人。
天剛蒙蒙亮,王老二就領(lǐng)著十幾個壯漢去了墳塋地打墓子了。按習(xí)俗,打墓子的第一鍬土應(yīng)該由長子挖,福臨太小就由淑清代挖。她在欒小眼的指導(dǎo)下挖了第一鍬土,之后大家就七手八腳地干了起來。
家里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二十四根碗口粗五庹長的樺木桿子擺在院里,搟面杖粗的杠繩擺了一大堆。孫二木匠被請來了,開光后需要“剎扣”,這是木匠的專利。
太陽剛出來,欒小眼開始張羅著開光。還是四個人扯著一個被單把棺材遮住,不讓陽光照在死者身上。幾個人把棺材蓋打開,欒小眼用剪刀把絆手絲、絆腳絲剪開。端起一個盛著酒的小飯碗,在倒頭飯上把纏著棉花的筷子拿下一根,在碗里蘸一下交給淑清。欒小眼說一句,淑清跟著學(xué)一句。欒小眼每說一句都很平靜,淑清每學(xué)一句卻是刀子扎心般疼痛。
“喊——媽媽,開眼光看四方,保佑兒孫福祿長。”
“媽媽,開眼光看四方,保佑兒孫福祿長。”
“喊——媽媽,開鼻光聞飯香……”
開光后,所有的孩子被指揮著跪在棺材前。孫二木匠把一尺來長、上面拴著用紅線系著大錢的大壽釘釘在棺材天上時,孩子們學(xué)著欒小眼喊。
“喊——媽媽,東躲釘啊!”
“媽媽,東躲釘啊!”
“喊——媽媽,西躲釘啊!”
“媽媽,西躲釘啊!”
福臨和瑪瑙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就和小孩扯拉拉尾兒似的跟著瞎起哄。淑清木訥地聽從著,她知道自己今天的主要角色,許多程序都需要她來完成,無論如何也要挺住。
珍珠跺著腳拼命地哭:“媽呀,你太狠了,扔下我們這幫沒媽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珍珠的哭聲感染了整個場面,人們都跟著流淚。
起靈了,四十八個壯漢兩人一杠,二十四條木杠已經(jīng)各站其位。王老二拿著大土籃子,里面裝著供品、下水罐、五谷糧囤、燈等物品。王老三拿著根柳樹條,上面串著一尺多厚的紙錢。后面年紀(jì)大的幫著拿著紙人、紙牛等紙活兒。淑清領(lǐng)著弟弟妹妹跪在靈前,她頭頂燒紙用的喪盆,靈頭幡扛在了右肩上,隨著欒小眼一聲“起靈”和喪盆落地的脆響,棺材被緩緩抬起。
一路上,幾個孩子磕磕絆絆,跑個十步二十步的就轉(zhuǎn)過身來沖靈柩磕頭。揚(yáng)出的紙錢伴著殘葉飛得老高,三里多地走了近半個時辰。
抬棺材是有說道的,誰也不能貓腰偷懶,否則棺材就會向誰傾斜。越低就越累,明白人落忙抬死人必須挺胸抬頭。四十八個人腳步不能亂,必須按照頭一杠的腳步和口號走。棺材一路上不能停歇,必須一口氣抬到墳塋地。
墳地里,按照老王家的輩分,也按照欒小眼幫著找的向口,早已經(jīng)頭朝西北、腳踩東南挖好了坑。淑清看著這坑,心里頭刀絞般地疼痛。她知道媽媽將永遠(yuǎn)埋在這里,她今生將永遠(yuǎn)見不到媽媽了。看著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們,她的心在顫抖。她強(qiáng)忍著不敢也不能大哭一場,嘴唇已經(jīng)咬出了血印,還要不時地照看瑪瑙和福臨。
挖好的墓穴內(nèi),欒小眼親自下去布置。四個二大碗大的饅頭被墊在了四角。中間的位置用鍬刮平,七個乾隆大錢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狀擺放得非常規(guī)矩。這時,二十四條木杠已經(jīng)撤去,大家扯著繩子把棺材抻起,緩緩地放在設(shè)計(jì)好的位置上。欒小眼又趴在了地上,把點(diǎn)燃的油燈、下水罐、五谷糧囤等陪葬品放在棺材頭上。
按照欒小眼的吩咐,淑清拿著鐵鍬把第一鍬土埋在棺材上。隨著第一鍬土的揚(yáng)起落下,十幾把鐵鍬立刻飛揚(yáng)起來。莊稼人有的是力氣,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一個大磨盤大小半人多高的墳包就堆了起來。
這時,有人在旁邊已經(jīng)籠起了一堆火,大家把使用的繩子、木杠、鐵鍬等工具在火上燎一下,然后開始撤退。幾個孩子跪在墳前拼命地哭號著不肯離開。劉家的四個少爺和王家老二、老三連扯帶拽地把孩子們拉起來。
西廂房南屋,欒小眼剛剛凈完宅,撒了滿屋的五谷糧顯得更加凌亂。按規(guī)矩不能上墳塋地的王家老大蹲在地上,傻子一樣一聲不吭,默默地流著淚。
按照老規(guī)矩,發(fā)送人得開大席面。院子里的席棚和廚房一直沒閑著,八碟五碗十三道菜,葷素搭配已經(jīng)備齊。有兩個菜是必備的,一個是燉大豆腐,另一個是黑白菜。幫著發(fā)送人的一進(jìn)門必須先洗手,然后喝口酒再吃塊點(diǎn)心,這是證明他們還在食人間煙火。大家一進(jìn)院,李快嘴兒兒馬上張羅人擺桌開席。他知道劉慧嫻畢竟剛剛?cè)粴q,親人們都鬧著心呢,趕緊吃完好早點(diǎn)散煙。
下半晌,落忙的人逐漸散去,還有些慧嫻生前的好姐妹們幫著收拾家什兒,王家老二領(lǐng)著幾個人在外邊拆棚。
西廂房剛剛收拾清掃干凈,劉老爺坐在炕頭上。劉家的四個少爺和王家老大分散著,坐在炕沿和地下的板凳上。
“姑爺,你去把你兩個兄弟也叫進(jìn)來,我要說點(diǎn)事兒。”劉老爺嘆了口氣說道。
王家老二和老三在大哥的招呼下進(jìn)了屋。劉老爺平淡地說:“我這老姑娘就這么沒啦,我難過,你們也難過,可咱們還得過呀!這次辦喪事,我沒和你們哥仨商量,花銷確實(shí)不少。雖然是你們家辦喪事,可慧嫻畢竟是我閨女,我就倚老賣老,上你們家做主來了。要是對我有不滿的地方,請你們原諒,畢竟是我不按規(guī)矩辦事。”
“爸,您別說了!您操了那么多心,挨了那么多累,我記著呢。您再這么說,我就更無地自容了。”聽到老人的話,王老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劉老爺嘆了口氣含著淚說:“這次的花銷都由我劉家承擔(dān),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能對不起我閨女。老大,我這幾個苦命的外孫,你要替我照顧好。記著,我家還是這些孩子的姥姥家,有啥事就吱個聲。這些年,我是恨鐵不成鋼,對你們照顧少,你也擔(dān)量爹。別看我老姑娘沒了,以后這些孩子缺邊少袖的就來我這頭兒。”
王老大本以為老丈人會埋怨甚至痛罵自己一頓,沒想到老人家還給自己賠禮道歉。
“爸,您別說了,是我不爭氣,我對不起慧嫻。您放心,慧嫻是我家的媳婦,發(fā)送她的錢是你們給我墊上的,我一定還,一定還!”他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著說道。
一旁的五少爺劉成信淚流滿面地說道:“王老大,你要是還長點(diǎn)人心,你就把這幾個孩子照顧好。還錢?發(fā)送我姐一共用了一百二十塊現(xiàn)大洋,你擱屁還呢?!”
劉老爺?shù)难凵衤湓诹藙⒊尚派砩希s緊閉嘴沒再往下說。
王老大似乎被激怒了。這些年混到今天,還不就是因?yàn)榕吕险扇思业娜饲撇黄鹱约海坷衔宓脑捲僖淮未掏戳怂?
“你放心,我男子漢說到哪兒辦到哪兒,就是賣了我這條命,發(fā)送你姐的錢我也要還!”王老大“忽”的一下站了起來連哭帶說。
炕上的劉老爺坐不住了,他怒視著五少爺劉成信,轉(zhuǎn)頭和顏悅色地對王老大說:“老大,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跟你耍賤兒呢,別理他。還什么還,我不是你爹了,還是孩子們的姥爺吧。這個家還是我說了算。”
王老大委屈地說:“我也一定說話算數(shù)!”
劉老爺嘆了口氣說:“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記著三天圓墳、燒七和燒百日。別讓我苦命的閨女在那邊再受委屈!”說著劉家爺兒五個出了門。
天,一眨眼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