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來得很快,一袋煙的工夫,天黑下來了。瑟瑟的秋風扎骨涼,沙沙的樹葉聲讓人感覺到緊張與惶恐。
王老大家的小屋子里,地上放著一條板凳,上面鋪著一床疊了好幾層的褥子。炕上,剛剛喝了藥的慧嫻被人了起來,用被子四面圍住,手里面扶著姜銀喜準備的紅幡,腦袋用一個頭巾蒙了起來。地下柜蓋上的鏡子用一塊布簾子遮著,柜蓋上兩個替代香爐的飯碗里插著香。這兩爐香一個是供奉姜銀喜堂子的人馬,另一個是供奉所說的慧嫻堂子的人馬。姜銀喜坐在炕沿邊上,佟磕巴拿起來驢皮鼓。這種跳神的鼓是一種專用鼓,鼓圈是用柳木做的。一面蒙上驢皮另一面不蒙,鼓圈上拴八根繩子,系在中間的一個銅環上,里面上邊有一個擰成麻花勁兒的鐵絲,鐵絲上穿著八個“乾隆”大錢兒。幫兵一邊打鼓一邊晃,鼓聲、銅錢聲交織在一起直擊人的耳鼓,心也會隨之顫動起來。
佟磕巴先打了一通兒鼓,像劇場演出前的靜場,接著念念有詞地開唱了。
日落西山黑了天,
龍歸北海虎歸山,
龍歸北海能行雨,
虎歸南山不把路攔,
喜鵲老鴰奔大樹,
家雀鵓鴿直奔房檐,
買賣店鋪都上閘板,
大路上斷了行路的男,
十家倒有九家鎖,
只有一家門沒關,
燒香打鼓請神仙……
炕上的慧嫻渾身發抖,紅紙幡被抖得“嘩嘩”響。淑清姑娘領著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堆在炕梢的墻角里,孩子們嚇得不敢正眼看媽媽。
屋外,李善人陪著劉老爺,他看著劉老爺焦躁地走來走去,卻不敢和他搭話。天空上能看見幾顆稀稀拉拉的星星,“沙沙”的樹葉聲為這冷清的夜平添了些恐怖色彩。整個杜家圍子非常靜,除了這樹葉的沙沙聲和著佟磕巴的鼓聲與神曲,似乎什么也聽不到。鼓聲伴著佟磕巴那本來就陰森森的唱腔,麻木著烏黑的村落神經,使人感覺到凄慘、難挨。
佟磕巴的唱腔一秒鐘也沒停。
有幫兵我吃罷了飯,打罷了間,
一步兩,兩步三,
三三見九來到堂前,
左手拿起文王鼓,
右手拿起武王鞭,
文王鼓,柳木圈,
產在韓湘子出家的終南山,
魯班師傅把木頭砍,
錛子砍來刨子圓。
老君爐煉就的純鑌鐵,
八個乾隆通寶穿在上邊。
八個大錢不一般,
四個在旗四個在蠻,
四個在旗安天下,
四個在蠻定江山……
“踩桿兒了,加加鞭。”看著炕上的慧嫻抖得更厲害了,姜銀喜用他們的行話對佟磕巴說。
佟磕巴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手中鼓的節奏明顯加快,唱詞的節奏也在加快。
老仙家,知道老仙家你來到,
我七里去接八里迎,
七里接到長沙店,
八里迎到寶沙亭,
大門掛彩二門掛紅,
紅氈鋪地紅彤彤。
老仙家,來到了頭道狼牙頭道關,
有人把守有人看,
看守頭道狼牙哪一個,
秦瓊、敬德來站班,
秦瓊手拿熟銅锏,
敬德手拿打將鋼鞭,
門神老爺把頭低,
里神不把外神欺,
門神老爺把頭抬,
里神把外神讓進來……
瘆人的鼓聲伴著佟磕巴瘆人的唱腔,集中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誰也沒注意到慧嫻已經不再抖動了。
突然,淑清發現媽媽已經栽在了被子上,她趕緊爬到媽媽身邊,掀開了蒙在媽媽頭上的頭巾,山崩地裂般呼喊著:“媽,媽,你怎么了?媽——”
佟磕巴停了下來,后邊的人們開始往炕邊擠。姜銀喜慌忙從炕上往地下跳,連滾帶爬地往外擠。劉老爺聽見屋里的哭叫聲,就知道是咋回事兒了,他沒往屋里進而是一聲不響地靠在了墻上,熱熱的眼淚流滿了臉頰。
“這可攤——攤——攤事了,咋還攤上黑——黑香了呢?”佟磕巴跟在姜銀喜后面邊往出擠邊嘟囔。
天蒙蒙亮,劉家老五把住在藺家粉坊的老陰陽先生欒小眼接來了。慧嫻頭朝里腳朝外停在秫秸扎的靈床上,臉上蓋著黃紙,身上蒙著白布單子。靈頭放著一摞饅頭,上尖兒的一大碗小米飯上插著三根筷子,筷子頭上纏著棉花。一碗小米里插著三根黃香,旁邊有個小粗瓷碗,裝著半碗豆油,里邊放著一個用棉花捻成的捻子,忽燎忽燎地放著昏暗的光。披麻戴孝的淑清姑娘和弟弟福臨跪在靈前,往一個烏盆里添著黃錢紙,兩個孩子的臉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淑清姑娘的眼睛哭得紅腫,小弟弟福臨只是在大人的指使下,完成著每個需要他完成的動作。二妹珍珠領著小妹妹瑪瑙跪在旁邊看著,瑪瑙就像過年時看戲一樣,珍珠沒有聲音,臉上的淚水卻始終流著。
劉老爺這時倒在李善人家的炕頭上,臉朝墻、眼微閉,看樣子似乎在睡覺,其實他傷心到了極點!想想自己這大半輩子,養了五個兒子一個閨女,這六個孩子中讓他最心疼的就是老閨女慧嫻。這孩子從小就懂事,熟讀三綱五常,懂得仁義禮智,更知道忠孝節悌。當初無論是憑著孩子的長相、活計、人品,還是劉家的名望、嫁妝,在方圓百里誰家都夢想娶這個丫頭。自己這個當爹的偏偏相中了王老大的忠厚老實、一表人才、聰明能干,還有一股子韌勁兒。誰承想這孩子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慧嫻的日子會窘迫到連死了停尸都要用人家的馬棚,他這當爹的心里能好受嗎?說實話劉老爺并不恨王老大,只是有些生氣,更多的是自責。如果當初不是因為他和姑爺置氣,隨便拉幫一把,慧嫻的日子也不會過成這樣。老人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兒,淚水濕透了枕巾。
劉家二少爺劉成義也是一宿沒消停。太陽兩竿子高時,他趕著大車從泰安城拉回了一口足三五的大棺材,還為妹妹買了最好的壽衣。
院子里,王家老二和在外打短工趕回來的弟弟老三,正領著人用木桿子和秫秸席子搭棚子。
李善人家的廚房被借用,村里的仨親倆故的都來幫忙。廚房里熱氣騰騰,灶坑里燃燒的苞米秸稈兒“嗞兒嗞兒”地叫著,灶坑門子嗆著黑煙。
王老大家的炕上放著一個白茬方桌,上面放著筆墨硯瓦,旁邊堆著黃紙白紙、秫秸、糨糊。陰陽先生欒小眼坐在炕頭上,拿著已經泛黃、多處破損的“出黑兒”用書翻看著,嘴里嘀咕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鬼嗑兒。過會兒,他拿起兩張白紙,左折右疊,然后拿剪刀在上面剪了一些洞,又裁了兩條白紙,一條上寫“金童前引路”,另一條上寫“玉女送西天”。
兩根大腿粗的楊木杠子,擺在了搭好的靈棚中央,大少爺劉成仁指揮著把紅漆大棺材穩在杠子上。這時,欒小眼下了火炕,把一個紙條貼在了棺材的正面。上寫著:“奠,故先妣王門劉氏諱慧嫻之靈柩”。范齁巴媳婦招呼人把靈前的貢品、五谷糧囤、下水罐等挪出來放在棺材前面。欒小眼高聲喊道:“吉時已到,入殮。”
人們抬起慧嫻的尸身,四個人拿著被單遮住陽光,尸身在陰影下被一點點地挪進棺材。欒小眼把燒完晾涼的紙灰包了四包放在壽衣的口袋里,又拿了兩綹兒白線把死者的雙手、雙腳絆上,用秫秸和麻繩做的小鞭子、用麻繩串成一串兒的小餅放到尸身的左、右手上,一枚拴著紅線的“乾隆”大錢放在死者的口里。蓋上棺蓋,欒小眼大聲喊道:“入殮完畢,孝子叩頭!”
棺材前,四個孩子被大人擺弄著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哀號。珍珠的哭聲簡直是驚天動地,在場的人眼圈都紅了,幾個年老的女人在一邊小聲說著什么不時地擦著眼睛。
院門右側豎起的木桿上,掛著一串由三十三張黃紙系在一起的倒頭紙。這是一種昭示,表明這家有人“老”了,男左女右,紙串的長短說明死者的年齡,逝者的年歲再加兩張紙,表示天一歲、地一歲。
秋風刮得倒頭紙“唰唰”響,靈棚的里里外外,人們忙碌著。
這時,隨著車老板子高喝的一聲“吁——”,門外有人高聲喊:“泰安城崔家扎匠鋪紙活兒送到!”院子里的年輕人馬上走出十來個,劉家四少爺劉成智從大走馬上跳下來,張羅著卸車。看來這四少爺對這個妹妹真豁得出去,滿滿一二馬車的紙活兒,估計沒有二十塊現大洋買不來。轉眼間,整個靈棚被裝飾得花花綠綠。吊孝的、哭靈的絡繹不絕。整個杜家圍子的人幾乎全來了,有的活了七八十歲都沒見過這陣勢。
在家炕頭上喝茶水觀動靜的老財主杜文元坐不住了。杜文元平時很少出院兒,一出門必定是騎著大走馬、挎著匣子槍。他家的長工農忙時在田里干活,掛鋤或打完場后每人配發一把槍,雖然只有三把是快槍,其余的都是“洋炮”,可方圓百里之內的人都知道杜家圍子是個“響窯”,杜閻王家養了二十多個槍手。
周邊“拉桿子的”和“吃溜達的”都惦心他的這點家當。但都出于對這個“響窯”的畏懼,一般人不敢碰他。杜文元怕被綁票,所以輕易不出門,誰家有事兒他都不去。剛才,他派半拉子拴柱兒悄悄地去打探過,知道王老大家的喪事辦得挺排場。他覺得憑他的身份,這屯子沒有誰家死人配得起他去吊孝的,更別說他王老大了。可今天他卻猶豫了。他知道王老大是劉老爺的姑爺子,也知道因為王老大不務正業不受劉老爺待見。可沒想到老大媳婦這一死,王老大家的排場這么大,聽說連李黑塔都派人前來吊孝了。他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應該到場。
“耀祖,告訴賬房準備十塊大洋,咱爺倆去你二妹老公公家,王老大不是住他家西偏廈子嘛,咱爺倆去吊孝。”杜文元起身叫大兒子。
“爹,你說啥玩意兒?你去給王老大媳婦吊孝,你慣著他長膘呢?”聽到喊聲的杜耀祖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問道。
“你懂個屁!王老大我根本就不尿他。他老丈人你知道吧?不說他的財產,就憑他的威望咱也不能不敬。何況人家在泰安城里有那么多買賣,還有一個念洋學堂的小子在隊伍上當官,人啊,得往遠了看,萬一哪天用著人家,現交不趕趟兒。”
“那也不用您親自去吧?再說了干啥拿十塊大洋啊?”杜耀祖眉毛系了個大疙瘩。
“你呀,油梭子發白——短煉呢,你爹我總也不出門,我去了才顯出咱爺們兒的重視。咱想和老劉家攀個朋友,就得拿出咱的誠意,不感動得他動心,咱不是白忙活了?”
杜耀祖似乎明白了老爹的意圖,笑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