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母之謎(2)
- 世界偉人傳記叢書:永樂大帝朱棣
- 楊發興主編
- 4217字
- 2016-03-11 16:23:23
三道衍和尚當然不是到燕王這兒找飯吃的。道衍何許人也?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天禧,后改廣孝。他祖籍汴梁,出生的時候其家已在長洲(今屬蘇州市)。祖上貧無寸土,靠行醫謀生,使他不可能讀書做官。家里原想讓他繼承祖業,鉆研醫術。殊不知他卻討厭“杏林”,他倒是想去“叢林”里找一份和尚的衣缽。
他這由頭是因了某一天,他在蘇州街上閑逛。行人忽然騷動,紛紛躲閃。道衍避在人叢里,舉目看時,街上前呼后擁過來一行人馬。他原以為那被簇擁著的是知府或者縣令,想不到卻是禿頭的和尚。“咦?和尚亦能如此威風嗎?”他覺得奇怪。也暗自存了羨慕。決心仿效人家,走一條出人頭地的捷徑。
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姚廣孝十四歲時,正式剃度于妙智庵中。恰是這一年,鳳陽皇覺寺的和尚朱元璋還俗,投奔了濠州的郭子興義軍。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和尚的總數無增無減。新投佛門的姚廣孝雖比不過朱元璋能做皇帝,卻也是大明朝叱咤風云的人物呢!
姚廣孝天資聰穎,興趣廣泛,胸懷大志,城府高深。他雖有向禪之心,卻并未成為“檻外人”。平日里不僅念經誦佛,也鉆研經史,又工詩,又通儒,猶嫌不足。他聽說靈應宮新來了一位叫作席應真的道士,是個博學的專家,既通黃老之術,又兼讀儒書,精通《易經》,熟悉陰陽數術,甚至還研習兵法。道衍聞訊大喜,立即跑去靈應宮拜師。席應真打量他一眼,說:“和尚,你自有師,何必再來找我?”道衍當即賦詩一首答曰:“我本浮屠自有師,疇肯崆峒來問道。欲將耳目廣見聞,要信心胸盡傾倒。雖然未暇學長生,暫許從游上蓬島……”席道士拈須大笑。自忖這小和尚人也聰慧,心也誠懇,我就收其為徒,想必日后他能有所造就,我亦跟著沾光呢!果真將胸中所學悉心傳授。那年頭兒,朱元璋滅元建明,恰是用人之際。道衍昔時好友如高啟、楊基、徐賁、張羽者流早已耐不得寂寞,都通過種種門路入朝為官去了。而道衍卻不為所動。他想另辟蹊徑,暫棲佛門,等待機緣。
只說有一天,道衍出游來到嵩山,在寺廟中結識了一個叫袁珙的相士。袁珙朝他上上下下瞅了一遍,突然驚異地大叫:“噫唏!這是何處的怪僧?三角眼,形如病虎,生性必定嗜殺!準是劉秉忠之流的人物呢!”
道衍的模樣的確令人不敢恭維,三角眼不說,只那張黃黃面皮也叫人討厭。但是稱他為“病虎”,這說法兒新鮮,似貶而實褒,聽了叫人熨帖。至于性格“嗜殺”,與佛家的“善哉”背道而馳,道衍應當惱怒才對,但他卻異常高興:
“哈哈!”道衍說:“我倒要看你眼力如何,看我是不是劉秉忠!”
“錯不了!”袁珙說。劉秉忠何許人也?道衍為何樂于接受“劉秉忠之流”的比喻?
劉秉忠系元朝開國功臣,少年時出家為僧,元世祖忽必烈為親王時,將他召入王府,后來他輔佐忽必烈即位,設官定都,建立了大兀王朝。
道衍即以袁珙這話作為動力,發誓要做個掀天揭地的大人物。遂與袁珙結為朋友,并即興題詩一首相贈:岸幘風流閃電眸,相形何似相心憂?凌煙閣上丹青里,未必人人盡虎頭。從其詩中可以看出,道衍睥睨天下,“凌煙閣”的那班大臣,他是很瞧不上眼兒了。然而命運多舛。洪武四年朝廷下詔征取高僧入京,道衍本欲應詔前往,不料一場大病錯過了機會。這之后他的舊友高啟因牽涉一起冤案被處以腰斬,使他大受刺激,便更認真地思考出路。翌年,他以“通儒”被召至京師天界寺,開闊了眼界,卻未能授官。之后便潛居于蘇州海云院,一住又是四年。這四年里,他時常拿出當年高啟所贈的詩,邊吟邊嘆:
衍師本儒生,眉骨甚疏峭。軒然出人群,快若擊霜鷂。早嘗垂長紳,挾冊調周邵。欲陳興壞端,往迎乞言詔。朝綱會中頹,四海起攘剽。
……披緇別家人,欲挽首屢掉,超哉休遠徙,高躅愿追紹,初來北城剎,駐錫問宗要。相逢共宵哦,篝火樹間照。
篇成出叩缽,鋒疾驚楚僄。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長笑。
……
“唉!叩缽吟詩,于篝火邊各抒胸臆的日子,怕不會有了!”道衍對自己說。他又反復念著“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長笑”。高啟宛在眼前,問他:“衍師長笑而不答,究竟在想些什么?”這話直令他汗顏!
道衍漸漸感到了自己的衰老。他四十七歲生日的那天,師弟送一根紫竹杖以賀。這使他既是震驚,又是沮喪:“難道我行將就木了?非要靠拄杖才能行走了嗎?”……恰心灰意冷之際,不想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道衍的眼前又露出曙光一片。
原來這時候適逢馬皇后崩逝,駐藩的幾位親王回京奔喪。為表示孝心,他們請示皇上擇選高僧,由他們帶回王府,繼續為孝慈高皇后誦經。洪武皇帝深受孩子們的孝心所感動,當即令僧錄司選人。其時僧錄司左善司乃宗泐,恰好是道衍的朋友,隨手就寫上了道衍的名字。
要說宗泐對道衍的了解,那還是洪武八年的事情。他與道衍由京師返回吳中途徑鎮江北固山時,兩人賦詩唱和以排遣無聊。當時道衍發思古幽情,嘆懷才不遇,曾經吟詩一首曰:
譙擄年來戰血乾,煙花猶自半凋殘。五洲山近朝云亂,萬歲樓空夜月寒。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蕭梁事業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當時宗泐聽了,咂嘴笑道:“這哪里是出家人的詩呢?”道衍笑而不答。宗泐也不再問,只是頻頻點頭。而今宗泐憶及往事,不忘舊情,便將道衍引薦給燕王。
燕王初見道衍,只覺得其人相貌怪異,目光犀利,其他的印象也并不是太深。不想道衍瞅瞅沒人的時候,扯一扯燕王衣袖說:
“大王若能允我隨您赴燕地,我當奉一頂白帽子給大王戴。”
燕王一時沒弄清他說的什么。再問,道衍則笑道:“天機不可泄漏。”
其實燕王已經聽清了:“王”字上頭戴一頂“白”帽,恰是“皇”字。這道衍和尚是要奉承燕王為皇帝呢!兩人心照不宣。燕王故作糊涂,也便不再探問。單沖這話的吉利,他也得收留道衍了。
從此后道衍住進了北平的大慶壽寺,成為寺內的主持。
大慶壽寺位于北平西郊。寺中不但殿宇宏麗,且歷代主持皆是名僧。寺內兩座磚塔,其中的一座便是劉秉忠的師父海云國師。道衍每每撫摸磚塔,便心馳而神往。他預感到機遇即將降臨,便又賦詩抒懷:
良驥色同群,至人跡混俗。知己茍不遇,終世不愿言。偉哉藏春公,簞瓢樂巖谷。一朝風云會,君臣自心腹。大業計已成,勛名照簡牘。
……
道衍將這詩稿常懷袖中。某一日,在王府做完法事之后,與燕王閑談之時,似無意間將袍袖一甩,便有一片紙翩然落地。燕王好奇,便令內侍揀起。內侍奉于燕王。燕王讀罷,連呼:“好詩!”又問:“這詩可是法師所作?”道衍故意搖頭說:“非也。此詩乃前朝劉秉忠所作。”燕王笑道:“這詩我倒是未曾讀過。待我留下,細細玩味,如何?”道衍也笑道:“善哉!王爺自請尊便。”
這當然是道衍的一首“自薦詩”。詩應雋永含蓄,而此詩的意思卻是赤裸裸一覽無余;等于是一封自薦信,卻又比寫信顯得風雅。燕王遂將這詩稿折起,藏于袖中,爾后再不提及此事。但彼此心跡已可意會。他們是在等待風云際會,是蓄勢待發,構思著那“勛名照簡牘”的“大業”呢!
此后他們果真成為了“知己”。不是你去寺院,就是他來王府。經天緯地,講古論今,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燕王雖有親王之尊,但結交僧、道也可看作時尚,并不奇怪。比如他的父皇朱元璋就有好多僧、道朋友,且朱元璋的御制詩中亦有大量與和尚、道士談禪論道的唱酬之作。所以道衍時常出入王府,與燕王說話時狀極親昵,甚至竊竊私語,也未必引人疑忌。
但是這道衍竟循著燕王蹤跡,找到中山王府,也多少讓人納罕。若不是他手里有燕王親書“準進”的字片,并蓋有王爺的印,大門也怕是進不來的。
燕王進入花廳,他又是一個納罕。原來這和尚并未穿僧衣芒鞋,卻是一身玉色綢衫,打扮得生員模樣。最有意思的是頭上戴了巾幘,而巾幘又著意加以修飾,竟看不出是禿的頭頂。天本不熱,他卻持一把折扇,一看便是酸嘰嘰的腐儒。燕王尚未搭話,“噗”地先就笑了出來。
道衍向燕王施過俗家禮,分賓主坐定。寒暄過后,燕王問及來京師何干。道衍說:“無非是為度牒的事。自打去年朝廷令清理釋、道兩教,限僧三年一度經考試發給度牒,僧錄司這邊就該走走。”燕王打量著道衍,搖頭說:“那又何必穿得這般模樣?”
道衍說:“為的是行事方便。”燕王說:“行何事方便?”道衍說:“行方便事方便。”
燕王說:“何謂行方便事方便?”道衍說:“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燕王又忍不住要笑。剛要罵一句“我把你這個賊禿”,一看陪坐的尚有中山王府的人,把話又咽了回去。他覺得“方便”這詞委實不雅。其實還有比這更“不雅”的呢——道衍就曾告訴過他,高僧們是時常將“屎橛兒”掛在了嘴上的。
燕王說:“我不跟你談禪,你且說,找我究竟何事?”道衍說:“今夜風也細細,月也光光。王爺何必悶在家里,到外邊逛逛豈不是好?”燕王說:“外邊有什么逛頭兒?”
道衍說:“烏衣巷、朱雀橋的花燈今兒是最后一天。秦淮河上呢也還有些看頭兒。”
燕王稍作沉吟。想想也是:多年未回京師,也真應該出去走走呢。
此時陪侍的燕王府長史葛誠看眼目行事,就要預備輿馬。燕王卻說:“不必。我也與道衍法師一樣的吧。”
隨即也換了儒士巾服,只是沒有拿什么折扇。又令幾個王府護衛也換了便裝——俱是青衫,戴四方平定巾。然后他們便踏著月光,步出中山王府。
應天城乃六朝古都。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就曾在秦淮河兩岸筑土城以御楚國之敵。現在的這座城池,基本上是在南唐都城和南宋建康府城的基礎上擴建的。筑新城時,朱元璋曾下令將全國兩萬戶豪富遷到應天。這些富戶為建新城也的確立下汗馬功勞。只浙江吳興的一個沈萬三,便捐獻自己的貲財,負責了整個城墻的三分之一。結果引得朱元璋寫詩自嘆曰:“不如江南富足翁”。皇帝的這一聲慨嘆,又嚇死了包括沈萬三在內的數位富翁。
中山王府坐落于城南夫子廟西。燕王等人一出門,果然就見街衢兩邊花燈萬盞,五彩繽紛。各家店鋪都巧用燈光,將自己的門楣照得堂堂皇皇。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和唱曲聲不絕于耳,而鹽水鴨、豆腐澇、牛肉餛飩、千層糕等風味小吃的香味,也隨著水蒸氣在彌漫,在纏繞。
街上人頭攢動。不時有新衣新帽的小孩子從他們腿邊胯下嘻嘻哈哈地竄過去。也不時有人抱怨著被踩掉了鞋,擠掉了帽。間或沒來由地響一個炮仗,更把人嚇一跳,再惹一陣笑。這濃濃的節日氛圍,與燕王十四年前離開應天時的凄冷相比,真是變化太大了。由此便不得不贊嘆父皇的文治武功。他們信步走著。拐過一個街口,燈光稍顯暗了些,但是街面倒寬闊起來。忽然轟轟隆隆地開過來數輛馬車,車上載著滿滿盈盈的器物,桌、椅、條幾、屏風、水甕、米筐之類。打頭一輛的車夫,操著中原口音,向他們問路。原來這又是新遷來的富戶。就在去年秋天,朝廷又發布了“徙富民實京城”的命令。看來這一批富戶又將會如沈萬三似的,將他們身上的油脂澆灌到應天城里。說來這也確是繁榮京城的一條捷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