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肉艷的巴黎(2)
- 徐志摩文集(第一冊)
- 陳曉丹編著
- 2660字
- 2016-08-19 10:18:19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看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傳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里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的可能的色調,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膚的會合,形成各個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脹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現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有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干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里鉤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的沙發,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那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現: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真穿著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現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后,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自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現這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于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靄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么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上股那兩條交會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黏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六尺三高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姻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丑男人!但這是笑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暫且約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里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于“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橘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里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