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城”(北京的一晚)(1)
- 徐志摩文集(第一冊)
- 陳曉丹編著
- 2964字
- 2016-08-19 10:18:19
廉楓站在前門大街上發怔。正當上燈的時候,西河沿的那一頭還漏著一片焦黃。風算是刮過了,但一路來往的車輛總不能讓道上的灰土安息。他們忙的是什么?翻著皮耳朵的巡警不僅得用手指,還得用口嚷,還得旋著身體向左右轉。翻了車,碰了人,還不是他的事!聲音是雜極了的,但你果然當心聽的話,這勻勻的一片也未始沒有它的節奏;有起伏,有波折,也有間歇。人海里的潮聲。廉楓覺得他自己坐著一葉小艇從一個濤蜂上顛渡到又一個濤峰上。他的腳尖在站著的地方不由的往下一按,仿佛信不過他站著的是堅實的地上。
在灰土狂舞的青空兀突著前門的城樓,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青底白字的方塊像是骷髏臉上的窟窿,顯著無限的憂郁,廉楓從不曾想到前門會有這樣的面目,它有什么憂郁?它能有什么憂郁。也可難說,明陵的石人石馬。公園的公理戰勝碑,有時不也看得發愁?總像是有滿肚的話無從說起似的,這類東西果然有靈性,能說話,能沖著來往人們打哈哈,那多有意思!但前門現在只能沉默,只能忍受——忍受黑暗,忍受漫漫的長夜。它即使有話也得過些時候再說,況且它自己的腦殼都已讓給蝙蝠們、耗子們做了家,這時候它們正在活動,——它即使能說話也不能說。這年頭一座城門都有難言的隱衷,真是的!在黑夜的逼近中,它那壯偉,它那博大,看得這么遠,多么孤寂,多么冷。
大街上的神情可是一點也不見孤寂,不見冷。這才是紅塵,顏色與光亮的一個斗勝場。夠好看的,你要是拿一塊綢絹蓋在你的臉上再望這一街的紅艷,那完全另是一番景象。你沒有見過威尼市大運河上的晚照不是?你沒有見過納爾遜大將在地中海口轟打拿破侖艦隊不是?你也沒有見過四川青城山的朝霞,英倫泰晤士河上霧景不是?好了,這來用手絹一護眼看前門大街——你全見著了。一轉手解開了無窮的想象的境界,多巧!廉楓搓弄著他那方綢絹,不是不得意他的不期的發現。但他一轉身又瞥見了前門城樓的一角,在灰蒼中隱現著。
進城吧。大街有什么可看的,那外表的熱鬧正使人想起喪事人家的鼓吹,越喧闐越顯得凄涼。況且他自己的心上又橫著一大餅的涼,涼得發痛。仿佛他內心的世界也下了雪,路旁的樹枝都蘸著銀霜似的。道旁樹上的冰花可真是美;直條的,橫條的,肥的瘦的,梅花也欠他幾分晶瑩。又是那恬靜的神情,受苦還是含著笑。可不是受苦,小小的生命躲在枝干最中心的纖維里耐著風雪的侵凌——它們那心窩里也有一大餅的涼。但它們可不怨;它們明白,它們等著。春風一到它們就可以抬頭。它們知道,榮華是不斷的,生命是悠久的。
生命是悠久的。這大冷天,雪風在你的頸根上直刺,蟲子潛伏在泥土里等打雷,心窩里帶著一餅子的涼,你往哪兒去?上城墻去望望不好嗎?屋頂上滿鋪著銀,僵白的樹木上也不見惱人的春色,況且那東南角上亮亮的不是上弦的月正在升起嗎?月與雪是有默契的。殘破的城磚上停留著殘雪的斑點,像是無名的傷痕,月光澹澹的斜著來,如同有手指似的撫摩著它的荒涼的伙伴。獵夫星正從天邊翻身起來,腰間翹著箭囊,賣弄著他的英勇。西山的屏巒竟許也望得到,青青的幾條發絲勾勒著沉郁的暝色,這上懸照著太白星耀眼的寶光。靈光寺的木葉,秘魔巖的沉寂,香山凍泉,碧云山的云氣,山坳里間或有一星二星的火光。在雪意的慘淡里點綴著慘淡的人跡……這算計不錯,上城墻去,犯著寒,冒著夜。黑黑的,孤零零的,看月光怎樣把我的身影安置到雪地里去。廉楓正走近交民巷一邊的城根,聽著美國兵營的溜冰場里的一陣笑響,忽然記起這邊是帝國主義的禁地,中國人怕不讓上去。果然,那一個長六尺高一臉糟斑守門兵只對他搖了搖腦袋,磨著他滿口的橡皮,挺著胸脯來回走他的路。
不讓進去。辜負了,這荒城,這涼月,這一地的銀霜。心頭那一餅還是不得疏散。郁得更涼了。不到一個適當的境地你就不敢拿你自己盡量的往外放,你不敢面對你自己;不敢自剖。仿佛也有個糟斑臉的把著門哪。他不讓進去。有人得喝夠了酒才敢打倒那糟斑臉的。有人得仰仗迷醉的月色。人是這樣軟弱。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當面認一個清澈;最怕看見自己,得!還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敢去嗎?
廉楓抬頭望了望星。疏疏的沒有幾顆。也不顯亮。七姊妹倒看得見,挨得緊緊的,像一球珠花,順著往東去不好嗎?往東是順的。地球也是這么走。但這陌生的胡同在夜晚覺得多深沉,多幽遠。單這靜就怕人。半天也不見一副賣蘿卜或是賣雜吃的小擔。他們那一個小火,照出紅是紅青是青的,在深巷里顯得多可親,多玲瓏。還有他們那叫賣聲,雖則有時曳長得叫人聽了悲酸,也是深巷里不可少的點綴。就像是空白的墻壁上掛上了字畫,不論精粗,多少添上一點人間的趣味。你看他們把擔子歇在一家門口,站直了身子,昂著腦袋,咧著大口唱——唱得脖子里筋都暴起了。
這來鄰近哪家都不能不聽見。那調兒且在那空氣里轉著哪——他們自個兒的口鼻間蓬蓬的晃著一團的白云。
今晚什么都沒有。狗都不見一只。家門全是關得緊緊的。墻壁上的油燈——一小米的火——活像是鬼給點上的,方便鬼的。騾馬車碾爛的雪地,在這鬼火的影映下,都滿是鬼意。鬼來跳舞過的。化子們叫雪給埋了。口袋有的是銅子,要見著化子,在這年頭,還有不布施的?靜:空虛的靜,墓底的靜。這胡同簡直沒有個底,方才拐了沒有?廉楓望了望星,知道方向沒有變。總是有個盡頭,趕著走吧。
走完了胡同看了一個曠場。白茫茫的。頭頂星顯得更多更亮了。獵夫早就全身披掛的支起來了,狗在那一頭領著路。大熊也見了。廉楓打了一個寒噤。他走到了一座墳山。外國人的,在這城根。也不知怎么的,門沒有關上。他進了門。這兒地上的雪比道上的白得多,松松的滿沒有斑點。月光正照著。墓碑有不少,疏朗朗的排列著,一直到黑巍巍的城根。有高的,有矮的,也有雕鏤著形象的。悄悄的全戴著雪帽,蓋著雪被,悄悄的全躺著。這倒有意思,月下來拜會洋鬼子,廉楓嘆了一口氣。他走近一個墓墩,拂去了石上的雪,坐了下去。石上刻著字,許是金的,可不易辨認。廉楓拿手指去摸那字跡。冷極了!那雪腌過的石板吸墨紙似的猛收著他手指頭上的體溫。冷得發僵,感覺都失了。他哈了口氣再摸,仿佛人家不愿意你非得請教姓名似的。摸著了,原來是一位姑娘,FRAULEIN ELIZA BERKSON。還得問幾歲!這字小更費事,可總得知道。早三年死的。二十八減六是二十二。呀,一位妙年姑娘,才二十二歲的!廉楓感到一種奇異的戰栗,從他的指尖上直通到發尖;仿佛身背有一個黑影子在晃動。但雪地上只有澹白的月光。黑影子是他自己的。
做夢也不易夢到這般境界。我陪著你哪,外國來的姑娘。廉楓的肢體在夜涼里凍得發了麻,就是胸潭里一顆心熱熱的跳著,應和著頭頂明星的閃動。人是這軟弱,他非得要同情。盤踞在肝腸深處的那些,非得要一個盡情傾吐的機會。活的時候得不著,臨死,只要一口氣不曾斷,還非得招承。眼珠已經褪了光,發音都不得清楚,他一樣非得懺悔。非得到永別生的時候人才有膽量,才沒有顧忌。每一個靈魂里都安著一點謊。謊能進天堂嗎?你不是也對那穿黑長袍胸前掛金十字的老先生,說了你要說的話,才安心到這石塊底下躺著不是,貝克生姑娘?我還不死哪。但這靜定的夜景是多大一個引誘!我覺得我的身子已經死了,就只一點子靈性在一個夢世界的浪花里浮萍似的飄著。空靈,安逸。夢世界是沒有墻圍的。沒有涯涘的。你得寬恕我的無狀,在昏夜里踞坐在你的寢次,姑娘,但我已然感到一種超凡的寧靜,一種解放,一種瑩澈的自由。這也許是你的靈感——你與雪地上的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