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肉艷的巴黎(1)
- 徐志摩文集(第一冊)
- 陳曉丹編著
- 2362字
- 2016-08-19 10:18:19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淡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墻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準(zhǔn)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yuǎn)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么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lǐng)結(jié)、軟領(lǐng)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器、臟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土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臺兼書架,一個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亂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xué)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shù)靡獾囊粡堼嬆堑牡赘澹?dāng)廢紙買來的,那是我臨蒙內(nèi)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那一小幅更名貴,你認(rèn)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這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里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詧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xiàn)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片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shù)談法術(shù)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塏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喜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搖欲化煙”的最美麗的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lǐng)帶、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姑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姑娘們,全是年歲輕輕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fā),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扁紐,你出什么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了,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了的沙發(fā),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xùn)|西。
不錯,那沙發(fā),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fā),主人的風(fēng)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nèi)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fā)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dāng)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槽里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fā)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那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那有在巴黎學(xué)美術(shù)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房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fā),你得準(zhǔn)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座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xiāng)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無妨講些經(jīng)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shù)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里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nèi)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更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jié)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xué)美術(shù)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