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丑舅舅(7)
- 不留心 看不見
- 桑格格
- 4030字
- 2015-07-16 10:38:01
二十一
一個家興起來難,敗起來好像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那天來抓丑舅舅的時候,一院子的人,拉拉扯扯,踩碎了不少堆在院子里的磚瓦和土陶罐。磚瓦是要用來修補下雨的時候落水的屋頂,土陶罐是要趕場時換油鹽的。那些碎片一直就堆在地上,碎的時候怎么碎的,還就那樣子碎在地上。碎了的家當最帶著破敗之象。
翠萍哭得人都脫了形。白天就四處去求人,夜晚就整夜整夜坐著不睡,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眼睛熬得通紅,落成了兩個坑。小杏兒也好多天沒有洗過臉蛋了,小腦袋毛茸茸的也沒梳,她跟著媽媽哭,實在累極了,就和衣鉆進被窩里自己睡。臉上掛著淚痕,小臉蛋都皴了,起著殼。
翠萍實在不知道去求誰。如果老村長還在,是一定要好好求求老村長的?,F在,她只能去平日里有些走動的人家求救,然后,去村里每一家求救。
天一亮,胡亂吃幾口東西,就帶著小杏到還沒有去過的人家,走到人家的院子門口就哭得渾身顫抖。平日里利利索索的人,這時候已經是語無倫次:“嬸子啊行行好啊幫忙說句話??!”“大叔啊,求求你救救我家丑娃兒!”小杏兒知道爸爸被抓走了,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讓媽媽在前面說話,自己只是一個勁地哭,眼淚像是透明的豌豆一顆一顆圓滾滾地跌落在地上,小臉通紅,不停地抽噎。
平日里借油借鹽扯扯閑話的這些人,昨天還是有笑臉的,但遭的這個事情太大了,都怕牽連。心腸軟點的,還讓翠萍進來坐坐,端碗水給她和小杏兒喝。在河邊翠萍幫著擰過床單的幺嬸子,甚至陪著翠萍落了些眼淚:“哎呀,翠萍,你上輩子不知道造了啥子孽,這輩子要受這些苦,眼見著要過上像樣的日子了,又遇上這樣的事情……”
這時候,幺嬸子的男人,一張臉板得像是刷了糨糊的幺伯從里屋走出來:“你個老娘們莫要亂講,這不是啥子事情,是黨的新政策,嚴打!重點就是打擊流氓犯罪!城里偷了一塊錢都要判死刑!摸下婆娘的溝子也要判死刑!他丑娃兒早年間一天到晚打個光胯,還偷看人家大姑娘,不抓他抓哪個……還有你,倪翠萍,你是啥子貨色?本來就不該來我們村的掃把星,不是看你帶著娃娃,你早該抓起來判死刑……”
翠萍鐵青了臉,推開擺在她面前的一碗開水,直直的身子就像一塊磚一樣,硬硬轉了個身,找到已經恍惚了的小杏子,拉著她的小手,像是沒有看見幺伯,對著幺嬸子行了個禮,說:“勞煩幺嬸子了?!比缓笞吡顺鋈?。
她一路在村里走著,一路上的人家都慌忙關起門來。
她回到家中就躺倒在床上,發起燒來。下半夜的時候,身上燙得像是著了火一樣,卻一個勁兒地喊冷。小杏子用了吃奶的勁,把所有的鋪蓋都壓在了媽媽身上,翠萍恍恍惚惚中喊著:“丑娃、丑娃……”小杏子用小手輕輕地撫摸著媽媽的額頭,冰冷的柔軟的觸感讓翠萍清醒了一會兒,睜開腫脹的眼睛看著那同樣哭成淚水的小人兒:“乖女,你餓不餓?”小杏搖搖頭。她又問:“乖女,你冷不冷?”小杏子又搖搖頭,兩個散亂的羊角辮子顫抖著。翠萍對她張開了臂膀:“來,到媽懷里來……”小杏子乖乖地爬上了床,像一只小動物那樣靜靜地蜷縮在母親的懷中。娘們兩個,這一夜抱著,聽著外面的風把窗子吹打得啪啪作響。
二十二
有人來村里貼告示了,人民政府要向群眾展示這次嚴打的成果。
一張大白紙,抬頭是某某人民政府法院,中間宣告了這一次嚴打的法律效力和對社會治安的長遠好處。那些嚴肅的句子有種落地砸坑的重量,一切都是為了建設國家的新面貌,從重從嚴地處罰破壞國家利益的壞分子,不容置疑,不可抗拒,讓人聽了覺得正義凜然。最下面一排,是一些人名,上面都打著粗粗的紅鉤,倒數第二個就是——何顯貴。最后是人民法院院長簽署的名字,是手寫體。
為了起到警世的效果,說是要槍斃的人,會五花大綁地用解放車拉著,在縣城里游街。
丑舅舅從被抓進監獄到被判處死刑,一共是二十四天。他以前來過這個監獄,就是在這個監獄里把翠萍接回家的,那高高的大門和四周豎立起的鐵絲網是不陌生的。只是他現在知道,這里面的都是人民警察,并沒有大狼狗。他不停要求要見家屬,要見老婆娃兒。那提審他的人民警察就冷冷地說:“你這個負隅頑抗的壞分子!你和倪翠萍根本就是一對通奸的狗男女,你們的娃娃就是通奸生下來的私娃子!不是政府看在何小杏尚未成年,恐怕倪翠萍今天也在這里和你一起遭槍斃了!你好好交代,你們是怎么茍且勾搭在一起的?在人民群眾中造成了多大的壞影響!”
丑舅舅不說話了,把頭深深地低下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深深的角度。那腦袋像是已經斷裂開了,只是皮掛著,耷拉在胸前。淚水和鼻涕,打濕了他面前的水泥地。那人民警察對這個壞分子鄙夷地哼了一聲,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把他帶回獄房!”
丑舅舅的最后一夜,夢見院子里的杏花都開了,開得比哪一年都要繁茂都要紅艷?;ǘ湟秽絿R秽絿5馗矟M了枝條,幾乎都看不見綠色的葉子了,看上去那杏樹除了褐色的樹桿,樹冠完全就是粉紅色的了。翠萍和小杏子站在那花冠下,都穿著整齊的新衣服:翠萍是一身合體的深藍的列寧裝,翻著碎花的襯衣領子;小杏子是一身桃紅色的絨衣絨褲。她們手牽手地笑著,對著他招手。丑舅舅還心想:這兩娘母,今天穿得這樣好是要去看哪個??!他想走過來,可怎么也邁不開步子,腳桿像是灌了鉛,長在地上了,拔也不拔不起來。他喊著她們,但是她們卻像是看不見他一樣,丑舅舅急得一頭大汗。醒來了,原來是腳上上著大枷鎖,重重的完全不能翻身。
果然是要游街的。他被警察提著丟上了解放車的車廂,雙手已經被綁腫了,背后硬硬的大木頭簽子讓他不能完全把頭抬起來。簽子上面寫著“流氓犯何顯貴”,打著紅色的大叉,簽子下半部分是穿破了的衣服,直接貼著肉了。有些木頭碴子已經鉆到肉里去了,他不覺得痛。但是想起翠萍和小杏子來,心里就像是一串鞭炮一樣放著,炸著疼。
車子開出監獄,道路兩旁已經站滿了圍觀的人,他覺得呼不上來氣,掙扎著把頭抬高了些,在人群中望著。旁邊押犯人這次卻不是警察,而是荷槍實彈的穿著綠色軍裝的解放軍,一個面色很年輕的解放軍用槍托狠狠地打了丑舅舅一下:“老實點!頭低下來!”那解放軍看上去也不過是十七八歲大的光景,瘦瘦的,武裝腰帶勒得腰細得不得了,眼神中充滿了對壞分子的憎恨。
豆大的汗珠從丑舅舅灰色的臉龐上流淌下來,他哈著腰桿,眼神還是像篦子一樣劃過他能看見的人群。他的目光那樣急迫又渴望,卻又帶著深深的將死人的絕望,人群中被他盯了一眼的人,都要心中一驚,倒退幾步,說壞分子就是壞分子,要死了對人民的仇恨都這樣深!
他希望能在最后的時刻看一眼翠萍和小杏子,但他又怕看見她們??墒?,這是最后的生離死別啊!可憐的翠萍!還不知道怎么樣了,可憐的小杏子,那心肝一樣的小杏子!
沒有她們,一條街走過了;沒有她們,又一條街走過了。一股冰涼的潮水從腳底漫上來,從小腿爬到大腿,再爬到腰際……丑舅舅徹底死心了,宣判那天,他都沒有這樣冰涼徹骨的感覺。走過這條街,解放車就要拐進郊區的刑場了。他閉上眼睛,眼角滑下兩串渾濁的淚水。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聲音響起來:“丑——娃——!”他猛然睜開眼睛,一眼就從人群中看見了翠萍那如同白紙的臉,她一把抱起了小杏子,舉向他。那孩子哇哇大哭地張開了雙臂,不斷在空中揮動著,像是以前多少次,他回家的時候,要他擁抱。解放車一下就劃過去了,這一眼,就是十幾秒的一眼,他拼命地往后看著,看著那一雙在茫茫人群中揮動著的小手。
二十三
翠萍從縣城回來之后,再也不能下床了。
小杏子變成了一個大人,她搭著凳子燒開水,一點一點喂著給媽媽喝。這一天,天氣奇怪地暖和了,像是一個冬天里的春天。倪翠萍突然像是恢復了健康,睜開了眼睛,四處看看,最后盯著那青瓦的屋頂看,仔細地看,看了很久,好像很奇怪似的研究著,已經不認識她自己的屋頂了一樣。看了之后,她悠悠地說了一句話:“丑娃……你是不是要娶我?”然后,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村里的人本來是不同意倪翠萍埋在村里的,但是誰又來弄這具尸體呢?小杏子守著她媽媽的尸體哭著,人來了就抬著深潭一樣的眼睛看著別人:“伯伯、嬸嬸……”大大的眼睛讓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心軟的幾個人,在夜里把翠萍埋在了丑舅舅家的后院,那里有一個大坑,是丑舅舅以前燒磚瓦的。只需要再把坑刨得再深一點,人扔進去,也沒有棺材,再把土填上就是。
小杏子找到一只還沒有碎的土陶罐,摘了些野花,放在媽媽的墳頭?,F在還不是杏子開花的時候。院子里那些碎了的罐子和瓦片,她都一片一片撿起來,堆在墳頭旁邊。她覺得,墳里的是媽媽,外面那些碎瓦罐,像爸爸。她有時候像是大人一樣謝謝來幫忙的長輩,但是很多時候,還是像娃娃一樣哭著。像是飄在空中的一片葉子,孤零零的。村里的婆娘們都嘆氣,但是不敢明目張膽地安慰或者讓她去家里,偷偷送點吃的、用的來,抱著她,撫摸一下小小的傷心的人兒。
第二天,太陽出來,還是一樣把陽光撒在那棵杏子樹上。枝葉間的縫隙切割著陽光,樹葉上的露水反射著光芒,風吹來,樹就像是自己會閃光一樣。陽光慢慢走著,照著石磨了,又照著井眼了,最后打在了堂屋的窗子上。這個家中,只剩小杏子一個人了。
小杏子到底是小孩子,她要活下去。
二十四
我媽,村里的教師何安秀何老師說,雖然何小杏是個孤兒了,但是國家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對孤兒還是有照顧的。她還是上了學,免去了學雜費,成了她班上的一名學生。何老師說,何小杏和別的學生都不一樣,格外刻苦,也不貪玩調皮,真的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嘆著氣說:“唉,可惜不能讓她媽老漢兒知道了?!?
很多時候,何老師都把帶來的飯,撥出來一半,給何小杏同學吃。何小杏開始穿翠萍留下的那些衣服,衣服大了,哐當著穿。她靜悄悄地沒有聲響地走在村里,像是一個小小的倪翠萍。
幾乎沒有人去丑舅舅家那座院子,大家都說那里晦氣,死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院子里還埋著一個。后來,連那棵盛極一時的杏子樹也不知道怎么了,再也不開花,慢慢掉了葉子。到了冬天,完全像是木柴一般站在土地上。
吃夜飯的時候,有的人家會看見門口遠遠地站著一個小女孩,不吭聲,目光默默地盯著院子里的飯桌。那家人就會招招手:“小杏子,沒吃飯么?來!”那女孩兒就一拔腿,向院子里跑去。有時候還是歡快的,依稀又像是她的爸爸,當年的小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