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軍蟻在地面泛濫,就像高漲、可怕的黑色潮水。軍蟻前鋒已經到達河邊,又退卻了,當它們改變行進路線時,它們離伯爾大概還有五英里。這一改變有條不紊地進行,蟻群的領頭者用某種方式將改變的路線告知跟著它們的螞蟻們。
以前在地球上,科學家們鄭重爭論過,螞蟻是如何相互傳達思想的。據說,蜜蜂以一種復雜的儀式性舞蹈來傳達信息。而據觀察,螞蟻則沒有那么怪異。一只螞蟻如果發現一點大得自身無法搬動的食物,就會返回群落,找來幫手。就從這一點,人們推論,螞蟻一定有一種以碰觸蟻須來完成的“姿勢語言”。
伯爾不知道這些理論,他只知道實際情況,他知道螞蟻能夠交流,也的確在相互交流。現在,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部落晚上睡覺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身后的土地已經是軍蟻泛濫,如同鋪上一層黑色的“活地毯”。
這支昆蟲部隊行進著,一路留下無數慘劇。有一小群地花蜂[1],盡管個頭比較大,卻沒有在這個被遺忘的星球上改變其習慣。獨個兒生活的母蜂,有四英尺長,挖了一條巨大的地下通道,連帶著十來個穴室,她將卵產在這些穴室中,用來之不易的花粉喂養幼蟲。幼蟲長得又大又肥,變成蜜蜂,也將卵產在母蜂挖出的地下通道中。
十只大蜜蜂正忙著尋找食物喂養“祖屋”里的幼蟲,而這一蜂群的“創始者”年紀大了,翅膀掉了,行動也不利索了,由于老母蜂自身無力尋找食物,就當起了蜂巢的守護者,用頭部堵住洞口,血肉之軀成為蜂巢入口的一道屏障,只有當她認可的成員到來時才把頭部縮回以供它們進入,這些成員就是她的女兒們。
螞蟻大軍如潮涌而至時,看守地下住所的老蜂正在“站崗”。無數散發著邪惡氣息的小腳踐踏著她,她鉆出來,用大顎和尾針與其戰斗,為她不可侵犯的一窩蜂卵而戰。沒幾下,她就被螞蟻咬得破破爛爛的,它們撕扯她的外殼。但她還是勇猛還擊,發出嗡嗡聲,向還在洞里的蜜蜂示警。
洞里的蜜蜂出來了,一出來就參與戰斗,每一只都有四五英尺來長,用腿、頜部、翅膀、大顎來戰斗,勢如猛虎。但小螞蟻爬到了她們身上,猛咬著她們的復眼、甲殼上柔嫩的關節——有時還把捕獲的大蜜蜂扔向戰斗中受傷的同志。
這樣的戰斗只可能有一個結局。盡管蜜蜂盡力抗爭,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她們仍舊無能為力,她們一邊戰斗,一邊被螞蟻吞噬。十只大蜜蜂還有一只沒有倒下時,地下通道里,成年蜜蜂儲存的食物也好,幼蟲也好,都已經蕩然無存,幼蟲還太小,尚未成型,被螞蟻吞噬的時候,只能孱弱地掙扎一下,無力反抗,被螞蟻撕成了碎片。
螞蟻身后留下的僅是一個空蕩蕩的地下通道,里面有幾塊蜜蜂硬甲殼的殘片,即使對螞蟻來說,這些甲殼也難以下口。
伯爾聽到軍蟻聲音的時候,正在查看一個不久前發生的慘劇現場。一只大甲蟲被撕成碎片的閃亮甲殼散落于地面。兇手是一只體型更大的甲蟲。伯爾看著兇手留下的“殘羹冷炙”。
三四個小生物,即身長不足六英寸的小螞蟻,正在現場勤勤懇懇地搜尋食物。一個新的蟻城要建立起來了,蟻后就藏在離此半英里的地方。這些螞蟻是第一批孵化出來的,它們將會把比它們更小的螞蟻撫養長大,當它們夠大了,就能接手建設蟻城的偉大工程。伯爾對這些小生物置之不理。他在尋找一樣能做武器的東西。他身后,軍蟻噠噠的尖銳碰撞聲越來越大了。
他覺得厭煩,走開了。他能找到的最像樣的武器就是一條帶有鋒利鋸齒的后腿。他撿起這條腿的時候,地面上忽然傳來一陣憤怒的鳴叫。一只小螞蟻一直努力著想從后腿關節處扯下一小塊肉,而伯爾從它那里搶走了這點東西。
這小生物還不到一英寸長,但它也氣勢洶洶地向伯爾沖來,發出挑釁的聲音。伯爾用甲蟲后腿打過去,壓碎了螞蟻。聽到動靜,其他兩只小螞蟻來了,發現同伴被壓碎的尸體,就很隨便地把它大卸八塊,扛著這些尸塊凱旋而歸。
伯爾繼續走,手里揮舞著那條帶有鋸齒的腿。身后的聲音遙遙傳來,颯颯可聞,聲調很高,漸行漸近。軍蟻涌入蘑菇林,黃色傘狀的蘑菇林中很快擠滿了這些黑色生物。
一只大青蠅身上閃爍著金屬光澤,它正停在地上一個蘑菇底下。這蘑菇上爬滿蛆蟲,蛆蟲流出一種溶解性的胃蛋白酶,使白色堅韌的蘑菇肉液化,這些小蟲密密麻麻地在“蘑菇粥”里蠕動,有些隨著液化蘑菇滴落到地面,而青蠅就用長長的喙部吸食著這黑色的液體,這令人作嘔的東西對它來講是珍饈美味,它高興得渾身輕顫。
伯爾接近青蠅,出手一擊,那蒼蠅顫抖著倒下來,伯爾踩了一下那尸體,心中沉思。
現在軍蟻更接近了。這支大軍涌入一個小溪谷,沖向并穿越這條伯爾曾經跳過去的小溪流。螞蟻可以停留水底很長時間不溺水,因而小溪流甚至連危險都稱不上。水流沖走了一些螞蟻,但絕大多數都緊靠在一起,用自己死去的軀體充當墊塊,暫時阻擋水流,這樣大軍就能從這條螞蟻構成的橋梁上過去。
螞蟻們到了一處,在伯爾行進路線的左面,離他只有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離他踩在青蠅上面的地方大概有一英里。一片幾英畝的土地,茂盛的卷心菜在與真菌的競爭中勝出,在這里大片生長,卷心菜十字形的白花是許多蜜蜂的食物,而菜葉則養活了許多蠕蟲和蛆蟲。在大片落在地上的菜葉下面——最大的葉子直徑有二十英尺——藏著許多蟋蟀,它們以此為食。
螞蟻大軍來到了這里,一路遇見的活物都被它們吞噬殆盡,發出好一番可怕的聲響。蟋蟀連忙逃命,一陣亂跳,漫無目的地朝四面八方飛躍而去,大半逃過了螞蟻大軍的前鋒,卻盲目地降落到了那噠噠碰撞著的“黑色活地毯”中間,這盲目的逃亡毫無作用,只讓一只只螞蟻有機會在它們降落時抓住它們,然后馬上吞噬。這些蟋蟀被螞蟻撕成碎片,同時它們的慘叫聲傳到了伯爾那里。
一聲慘叫不能引起他注意,他生活的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噩夢般的恐懼,但許多生物受難一齊發出的嚎叫使他抬頭看去。這不是一般的恐怖,一大批生物正在行進。他猛地轉過了頭,想看看這是些什么東西。
枯黃色的真菌長了好一大片,其中夾雜著矮個的傘菌,霉菌能找到立足之處的地方就現出一大片鮮艷的顏色。左邊是一些生出枝椏的真菌不知不覺地形成一片類似于樹林的群落,伯爾看到卷心菜綠中泛白的菜葉。
由于陽光從不直射而只透過云層照射,卷心菜的顏色就不鮮艷。即使有些發霉的酵母菌的綠色也比這些卷心菜更鮮艷,滲出的粘液顏色則更是綠得嚇人。即便如此,卷心菜也是伯爾見過的真正的蔬菜中最大的一種。淡黃、淡綠的菜葉襯托著沉甸甸的十字形白色菜花。伯爾盯著菜葉,眼看著那綠色慢慢變成黑色。
三只蛆蟲,懶洋洋的,爬在在菜葉上不停地吃著。突然間一只接著一只痙攣抽搐起來。伯爾看到每只蟲子周圍都繞了一圈黑色的東西。那些黑色微粒緊接著就爬滿了蟲子全身。
蛆蟲很快就變黑了——全身都是不斷嚙咬、吞噬的螞蟻。卷心菜也變黑了。蛆蟲狂亂扭動,看得出它們遭受著極度的痛苦,它們確確實實就是被活活吞下去的。隨后伯爾看到那片黃色真菌靠近他的那一邊出現了“黑色潮水”。那閃閃發亮、活生生的“潮水”在地面向前涌著,伴隨著隆隆的碰撞聲,隱約還有沒有間斷過的尖利摩擦聲。
伯爾頭皮發麻,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不再停下來思考,慌得大口喘氣,轉身就跑,原先那些理性的思考都置之腦后了。
黑色大潮就跟在他身后。
他拋開了夾在胳膊底下的食用蘑菇,卻緊緊抓著鋸齒尖銳的“棍子”,在糾結的大片真菌之間飛奔,對于平時要萬分警惕的危險也不再去注意了。
大蒼蠅來了,在他身邊嗡嗡作響,他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攻擊了——那只蒼蠅至少有他手掌那么大——他的皮膚被蒼蠅快速振動的翅膀弄破了。
他一把將蒼蠅撣開,加速前進。但他身上一些地方涂抹的魚油已經腐臭,那臭味吸引了蒼蠅。有六七只蒼蠅,還有十幾只野雞大小的生物,在他狂奔逃命的時候追在他身邊,發出嗡嗡隆隆的響聲。
其中一只降落到他頭頂,接著又是一只,這兩只令人厭惡的生物停在他油膩頭發上,用多毛的口器吸食那油東西。伯爾用手將它們甩開,繼續狂奔,耳朵傾聽著身后螞蟻的聲音。
螞蟻碰撞的隆隆聲繼續響著,但在伯爾聽來,這聲音已經快要被他身邊一圈蒼蠅的嘈雜聲蓋住了,蒼蠅個頭越大,聲調越低沉,現在的聲音接近于生物器官所能發出的最低音。但蒼蠅這種生物并沒有像這個被遺忘的星球上其他生物那樣增大那么多,因為沒有大量腐爛物質供它們產卵,螞蟻這種食腐動物到處忙忙碌碌,在這個昆蟲世界里一有生物死亡,不等尸體發散出蒼蠅幼蟲喜歡的腐臭味,螞蟻早就將殘尸料理干凈了。只在幾個彼此隔絕的地方有很多蒼蠅,在這些地方,它們都成群結隊地出現。
伯爾忙著逃命,而一群蒼蠅則開始圍繞在他身邊。看上去就像一陣微型龍卷風與他形影不離,這龍卷風是由毛絨絨、令人作嘔的軀體和多層面的復眼組成的。伯爾一邊跑,一邊不得不在身前揮舞棍子來為自己開路。他每打一下,都會有一只蒼蠅覆著薄甲殼的身體噴涌出淡紅色液體,而后砰然倒地。
伯爾背上挨了一下子,那疼痛就像被通紅的烙鐵燙到,原來是一只蒼蠅用尖喙刺入了他的皮肉,吸他的血。伯爾一聲慘叫,趔趄著撞上了一個變黑、被撕爛的傘菌。
“喀拉拉”一陣古怪的聲音,就像潮濕的腐木裂開的聲音。只聽見有一股液體迸濺而出的聲音,傘菌倒下來了,有許許多多生物曾在傘菌上產卵,現在它已經大片腐敗,飽含著腐臭的液體。
傘菌轟然倒地,裂成十來塊碎片,周圍一大片土地上都濺滿腐臭的液體,而其中許許多多沒有頭的細小蛆蟲抽搐般地蠕動著。
蒼蠅低沉的嗡嗡聲中飽含著滿足之意,它們停下來進食了。伯爾搖晃著站起來,又飛奔向前,現在他對蒼蠅來說沒那么大吸引力了,只有三四只還不厭其煩地跟在他身后,其余都飛到那灘液體邊上,大快朵頤起來。那幾只還在他頭頂盤旋的蒼蠅都被他干掉了——但他不需要一一砸死,只弄死幾只,其余的就會落下來,吃起伯爾腳下微微抽搐的同伴來了。
他繼續跑著,路過一顆兀立的卷心菜展開的寬大菜葉底下。一只大蚱蜢蹲伏在地上,那放射狀張開的大頜部噶扎噶扎咬著茂盛的蔬菜。六七只大蟲子爬在菜葉上慢條斯理地吃菜葉,有一只則掛在高高的菜葉底下——這菜葉大得都能做人類茅屋的屋頂了——安分平和地將自身固定住,準備結繭,它將在繭里頭睡上漫長的一覺,醒來時就能飛了。
一英里之外,洶涌的螞蟻大軍繼續不依不撓地前進。大卷心菜,大蚱蜢,菜葉上所有遲鈍的蟲子,馬上就將被這些又小又黑的惡魔覆蓋。繭永遠都不能結成。毛毛蟲會被撕成千萬片毛絨絨的碎塊,吞噬殆盡。蚱蜢會悍然出擊,力量大,亂打一氣,用大后腿和有力的頜部壓碎進攻者,但最終它也會喪命,等到螞蟻將它一點一點活生生吃掉的時候,這種酷刑會讓它發出慘叫。
螞蟻行進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一切聲響。伯爾發狂似地跑著,大口喘著氣,慌得睜大雙眼。這里只有他知道身后的東西有多危險。他經過一些昆蟲身邊,這些昆蟲還在忙自己的事,樣子心不在焉,卻又有十分可怕的效率,這種效率也只有在昆蟲世界才存在。
伯爾跑得很快,心砰砰直跳,空氣從鼻孔里進出,呼呼有聲——他身后的螞蟻大軍正齊頭并進。螞蟻們包圍了進食的蒼蠅。有些蒼蠅飛到空中逃脫了,其它的則吃得太津津有味,把陷溺于那一灘腐臭汁水、抽搐著的蛆蟲撕碎、吃掉。而被襲擊的蒼蠅則進入了螞蟻微小的胃。密密麻麻成行成隊的螞蟻繼續前進。
此時,伯爾什么都聽不到了,耳邊只有螞蟻四肢噠噠的碰撞聲和此起彼伏的尖銳叫囂聲。時不時,它們的聲音會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也許是一只蟋蟀,正被它們撕裂,奄奄一息,極為痛苦,發出十分低沉的震顫聲。
螞蟻大軍經過之前,這里還是一個充滿生機、十分熱鬧的世界。空中蝴蝶懶洋洋地飛著;幼蟲變大變肥;蟋蟀享用美食;大蜘蛛悄無聲息地守在網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等待進入“暗門”、陷入羅網的獵物;大甲蟲則緩緩地拖著龐大身軀在蘑菇林中爬行,尋找食物,并你死我活般地交媾。
大軍主力過后,這個世界則是一片混亂。空蕩蕩。冷清清。除了軍蟻之外,所有生物都滅絕了,盡管還有些不明所以的飛行生物還無助地在這死寂的土地上空飛著。然而,甚至軍蟻主力過后,還有些拖拖拉拉落在后頭的小隊螞蟻還忙著這里找找、那里找找,看看還有沒有被大軍所忽略的生物殘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