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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人出走(1)

太陽快落山了。伯爾從沒見過太陽,所以他從未將任何東西的下落和夜晚的到來聯系起來。對他來說,夜晚就是黑暗從天空降臨。

天變黑的過程萬古如一。頭頂上常常是一層無邊的濃霧,毫無特色,只有在太陽落山時才有所變化。西面天空明亮的霧氣先變成橘色,后變成粉色,而東面就變成更暗的灰色。夜色越來越深,霧氣染上越來越深的紅色,并漸漸移向中天。最后,隨著紅色的天空越來越暗,一團團黑色開始皴染著那一片紅色的天空,讓人無法分辨天空的顏色到底是紅色還是黑色,漸漸地,黑色完全吞沒了紅色。

今天,伯爾觀察著這一切,他以前從沒這么看過。油一般光亮的河面上纖毫畢現地倒映著黃昏的種種色彩與光影變化。河岸邊傘菌圓圓的菌蓋染上粉色;飛起來看似生硬實則極快的蜻蜓在閃閃發光,它們在黃昏的紅色中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黃色大蝴蝶在小河上方輕盈掠過。水面上上千只石蛾從四面八方涌現出來,拖著巢殼兒[1]聚在一起,形似碎片做成的無數條船兒,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浮于水面。伯爾本可以將手伸入它們的巢殼,抓出巢居其中的白色幼蟲。

一只體型龐大的蜜蜂緩緩地飛過頭頂,發出嗡嗡巨響。伯爾看見它那長長的尖喙,和粘著一點點花粉的多毛的后足。那雙大大的復眼透露出一種遲鈍而思慮重重的神情。

深紅色的天光漸漸黯淡下去,頭頂上方天空的顏色漸漸變黑。河道兩邊千萬個形似穹頂的蘑菇夾岸而生,蘑菇底下長著五彩繽紛的真菌,從最深的紅色到最淺的藍色都有,現在隨著夜色加深都漸漸沒入了黑暗之中。

白日里各種昆蟲的嗡嗡聲,振動、拍打翅膀的聲音漸漸平息了。從無數個角落里鉆出許多毛茸茸、軟乎乎的軀體,那是夜間出行的大蛾子。蛾子們先將自身打理一番,伸展一下長滿絨毛的觸角,而后飛向夜空。四肢強健的蟋蟀開始齊聲鳴奏,聲如雷鳴,隨著越來越多的大蟋蟀加入其中,它們巨大的發聲器官使蟋蟀的合奏變成低沉的銅管樂。此時,緩緩盤旋而上的絲絲縷縷濃霧聚集在水面上,不一會兒就能把整個小河籠罩起來。

夜晚來臨了。空中烏云聚集。漸漸地,碩大、溫暖的雨點穿透夜空的云層慢吞吞地落下來,雨下了起來。河岸邊出現了一團團藍色冷焰。

河岸上許多蘑菇散發著微弱的磷光,為它們下方的地面上灑上一層幽靈般的微光。半空中到處都是搖曳閃爍的冷光,悠閑地在腐爛的泥土上空飄來蕩去。其他星球上的人類把這些東西稱作“磷火”,但對這星球上的人來說,它們什么名稱也沒有。

隨后,黑暗中大團的光亮開始一閃一閃,伯爾知道這是“螢火蟲”,其身軀和伯爾的長矛一樣長。小河上方,螢火蟲輕盈地飛過黑暗的夜空。伯爾蹲伏在筏子上隨波逐流,斷斷續續的螢光灑在他身上。同樣,在河岸上,一對對交配的螢火蟲向夜空中急切地飛去,像小燈一樣一閃一閃,那熒光是無翅的雌性螢火蟲爬出來時發出的信號,好讓雄性螢火蟲看見。夜晚還有其他發光的生物。“狐火”[2]在黑夜里發著光,而那是不需要燃燒任何東西的。河水中,有些已經適應了淡水環境的海洋生物,也發出點點光輝——為夜色貢獻出其微薄的光芒。

空中有許多飛行的生物。黑夜中看不到它們,只聽到拍打翅膀的聲音。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昆蟲的世界依舊熙熙攘攘、熱熱鬧鬧,而伯爾躺在漂移不定的筏子上,輾轉反側。他很想哭,因為筏子將他帶到離塞婭越來越遠的地方。他可以想象塞婭在部落那些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成員中尋覓他的樣子。四周響起一片生物媾合發出的叫聲,很刺耳,如同機器聲,它們企圖在一個潛伏著死亡的世界里孕育出生命;還有一些生物發出慘叫,它們與死神不期而遇,在暗夜里被(其他生物)所吞噬。

伯爾已經習慣了這混亂的一切,但他對于自己絕望的情緒卻無法適應。想到腿腳敏捷、牙齒潔白、笑容羞澀的塞婭,與她音訊斷絕,令他生出這樣的情緒來。大半夜的時間他都躺在上下浮動的筏子上,悵然若失。后半夜,筏子在一片淺灘上輕輕碰撞,搖晃了一下,隨即擱淺在那里。

早上天光大亮之時,伯爾害怕地看著四周。他離河岸只有二十幾碼,他那破碎的筏子周圍漂浮著厚厚的淡綠色浮渣。河道已經變寬了許多,對岸被籠罩在晨霧中無法看到,但靠近筏子的這邊河岸看起來很堅固,也不像伯爾的部落居住的地方那么危機四伏。

他用長矛試了試水深,對于這武器的諸多用途深感驚訝。水深不過腳踝。

伯爾微微打了個寒顫,走進浮渣中,以最快速度沖到岸上。他感到有什么柔軟的東西附著在他的光腳上。他跑得更快了,發瘋一般,結果在岸上絆了一下,那嚇人的東西原來不是對他緊追不舍,而是已經附在了他的腳后跟上。他低頭盯著自己的腳一看。只見一塊不成形的、膚色般的肉塊緊緊附著在它腳部的皮膚上。他眼睜睜看著這東西明顯地腫脹起來,身上粉紅的褶皺顏色也越變越深。

原來不過是只水蛭,和這個世界的昆蟲、真菌一樣,水蛭的個頭增大了,有他手掌那么大,但伯爾不知道是這樣。他用矛尖去戳水蛭,慌亂中想將其摳掉。水蛭掉下來的時候,伯爾恐懼地瞪大眼睛,看著腳上的一大片血漬,又看著那東西在地上還兀自蠕動、顫抖,轉身就逃。

過了一小會,他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平日里熟悉的傘菌叢中,驚疑不定地停下腳步。高聳的傘菌對他來說是老朋友了。他開始吃起傘菌來。看到食物,他馬上就會有饑餓感——這種天性彌補了其缺乏儲存食物的本能。人類儲存食物,是受到理智的引導,而更低階的生物則不必去思考。

雖然有東西吃,但伯爾心中還是惴惴不安。他離部落和塞婭都很遠了。盡管按照遠祖的測算方法,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不過是短短四十英里,但伯爾思考時不用這樣的術語。他也從未有機會如此思考。他沿著河流到了一個遙遠的世界,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而且他是孤零零一個人。

四周都是吃的,太有理由高興了。然而孤獨又讓人痛楚。盡管對伯爾來說,思考沒有特殊價值,因而他也不擅長思考,但眼下這個情況卻使他陷入情感矛盾。這里足有四分之一的蘑菇都是可以吃的,發現這么多食物,伯爾本應該十分高興,然而他現在是一個人,尤其又遠離塞婭,因而他又該傷心落淚。一方面,遠離塞婭,他不該高興;另一方面,食物環繞,他又不應哀傷。

很顯然,對于他現在受到的刺激,只有人類才知道怎么做出反應:這種刺激就是情感窘境。其他生物只能對必須作出抉擇的客觀情形采取行動:逃走或戰斗,藏匿或緊追。而只有人會被兩難的情感選擇所困擾。伯爾有理由同時感受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感。他也必須解決這一矛盾。這個問題在他心中,而不在外界。因而他思考起來。

他要把塞婭帶到這里來!他要把她還有部落的人帶到這個食物充足的地方來!

他腦海里即刻涌現出許多畫面:他能真切地看到老瓊恩,腦袋禿得就像蘑菇,在這個不愁吃的地方敞開了肚皮吃;他想到科莉喂養著她許多的孩子;塔瑪滿嘴都是食物,因而沒空發牢騷了;忒特和迪克填飽了肚子,就將一塊塊食物打鬧著扔向對方。他想象著整個部落在享用著盛宴——塞婭也喜悅萬分。

伯爾考慮的是他的情感而非知覺,這是非同一般的。比起從前地球上類似的原始人,他部落里的人與他的思考方式更接近,但他們不常進行思考。醒著的時候,對各種自然現象,他們會產生各種令人心煩意亂的生理反應。餓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嗅到的都是食物;他們活著,卻感覺死亡就在附近。第一種情形下,食物刺激他們的感官,他們向食物靠近;第二種情形下,一旦察覺到危險的刺激,他們便迅速逃離。總之,對周圍的世界他們會立馬做出反應。而伯爾則對內心情感做出了反應,這在他的人生中是第一次,意義十分重大。為了解決情感沖突,他想出了一項能結束這種沖突的行動計劃。他決意做一件事,不是因為他不得不做,而是因為他想要去做。

這是這顆星球歷代以來最重要的事件。

由于伯爾擁有兒童或野人般直來直去的心性,這一特點讓伯爾緊接著就將自己的計劃付諸了行動。那條魚還掛在他脖子上,刮擦著他的胸膛。他試探著撥弄那條魚,結果弄得全身油膩膩的,但他不打算吃了那條魚。盡管他現在還不餓,但塞婭可能餓了。他打算把魚給塞婭吃。他想象著她吃魚時急切而開心的模樣,這一想象促使他更加下定了決心。河水沿著五彩斑斕的河岸緩緩流動,而他當初就是沿著河岸順流而下,到了這個遙遠的地方。要回到部落,他就得緊靠河邊、沿著河岸往回走。

他從窄小曲折的蘑菇林間一條難走的通道擠出一條路來,便感到歡欣鼓舞,但他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危險。有幾次他聽到正在蘑菇林的空地中吃著腐肉的螞蟻大軍那“嗒嗒”的撞擊聲,似乎充斥著四面八方,但伯爾可以不去關注它們。它們頂多也就是些目光短淺的家伙。只要他丟下那條魚,這些螞蟻就會被吸引過去。只有一種螞蟻他需要提防,那就是軍蟻,它們總是成千上萬只一起行進,將阻擋在其道路上的一切東西都納入腹中。

但此處沒有這種生物。蘑菇林的盡頭,他看見一只快活的蚱蜢細細咀嚼著它發現的美味——一棵卷心菜水桶一樣粗的新芽。那蚱蜢的后腿伏在它的身下,總是隨時準備起跳。在它頭頂一百英尺處出現了一只大黃蜂,飛行中查看到了地面情況,便直撲向正在用餐的不幸蚱蜢。

兩者搏斗了一番,但很短暫,黃蜂用帶有倒鉤的六足捉住蚱蜢,蚱蜢用盡全力掙脫,黃蜂那柔韌的腹部輕微地鼓了一下,尾針隨即穿透了蚱蜢頭部下方的外殼,那精準度絕不亞于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里有個神經節,蜂毒一進入此處,蚱蜢立馬軟了下來。它當然還沒死,只不過癱瘓了。永遠癱瘓了。黃蜂整理了一下自己,而后平靜地帶著受害者飛走了。蚱蜢會成為黃蜂幼蟲的孵化器,并成為幼蟲的儲備糧。很快,在黃蜂的“泥土城堡”里,白色幼蟲會以母親捕捉的獵物為食,而這獵物被一點點吃掉時還活著,只是動不了、看不見,無知無覺,沒有記憶……

伯爾繼續前進。

地面變得更為崎嶇,前進愈加困難。伯爾艱難地攀過一個個有四五十英尺高的陡坡,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些山坡遙遠的另一面。有一回他爬過一大片蘑菇。那些蘑菇個頭小,又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處,他不得不用角矛砍了好幾下,才得以劈開蘑菇叢走過去。那些蘑菇倒下來的時候,一大股火紅色液體朝他澆下來,從他油膩膩的胸膛滾落,繼而滲入地下。

伯爾的內心被一種奇特的自信所占領,他走路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步伐變得豪邁起來。他不僅思考過,還砍了東西,對此他像孩子一樣,得意洋洋,躊躇滿志。他想象著自己帶領著部落的人來到這個食物充足的地方——他對距離沒有真實的概念——因此他單槍匹馬,昂首闊步,周圍都是這個被人遺忘的星球上的噩夢般生長的生物。

一會兒他便看見了那條小河。他爬到一個百來英尺高的紅土高坡上,坡的一側由于河水泛濫已經坍塌。伯爾沿著高坡的一側高視闊步著,在過去某個發洪水的時期,河水曾沖刷著伯爾腳下高坡的底部。現在河流和他之間的距離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空中還有些別的東西。

崖壁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真菌,白黃橙綠,色彩繁雜。崖壁中點處有個蛛網,其中一根大約一英寸粗細的網線向下延伸到緊貼著地面的崖底。除了這根線外還有其他線,這些陷阱般繩索繞著圈呈現放射狀,正好形成一個完美的對數螺旋[3]。

織這張網的大蜘蛛躲在崖壁真菌間,等待落網的獵物。一旦有倒霉的生物掉進羅網,它就會現身。在那之前,它只是一動不動地等著,它有的是耐性,不等到獵物誓不罷休,對獵物又極其冷酷無情。

伯爾大步走到懸崖邊,整個人看起來傻里傻氣,他膚色粉紅,脖子上掛著一條油光水滑的魚兒,腰間拖曳著蛾子翅膀制成的纏腰布。他將那長長一片甲蟲殼舉至頭頂上方,興高采烈地揮舞著。

這一舉動不太明智,漫無目的,如果伯爾是他同類中的天才,那在大展鴻才之前,他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此時,他輕蔑地看著底下那個白亮亮的陷阱。他曾擊殺了一條魚,還曾把蘑菇砍成碎片。沒有什么能嚇倒他!他會回到塞婭身邊,把她帶到這個食物充足之處。

懸崖邊離伯爾約六十步的地方,有一個垂直陷入黏土丘中的地洞,那地洞很圓潤,里面襯著絲線,往下三十英尺處,地洞變大形成一間穴室,以供其主人也即是其制造者居住。這個穴室頂端有一個暗門,布滿黏土、塵泥,這樣它就能與周圍的土壤渾然一體,只有敏銳的目光才能發現這個小縫隙,但已經有更為銳利的眼睛從頂端的裂口處向外張望。

那是穴室的主人的眼睛。

那龐然大物一動不動地掛在襯著絲線的地洞頂端,身軀上長著八只多毛的腿。它的腹部像一個畸形的橢圓體,呈褐色,看上去臟兮兮的。口器前端伸出兩對大顎,在昏暗的穴室中,它的雙眼閃閃發光,全身上下覆蓋著臟兮兮的粗毛。

這生物邪惡無比,也兇猛無比。這是一種獵食性的褐色蜘蛛,叫狼蛛,在這個被遺忘的星球上,它的體型變大了,身軀直徑超過兩英尺,當所有腿張開時,其覆蓋直徑達三碼。當伯爾在懸崖邊上得意萬分、闊步向前的時候,那閃閃發光的眼睛就追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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