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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窺海集(2)

  • 金陵生小語
  • 蔣寅
  • 4298字
  • 2016-08-03 17:24:23

政治恐怖下的生存策略——漫話阮籍的詩與酒

阮籍(210—263)是歷史上少有的奇人之一,在專門記載中古人物軼事的《世說新語》一書中,阮籍的故事占了最醒目的位置,而且多收錄在帶有負面色彩的欄目像《簡傲》、《任誕》中。將這些佚事略一匯集,當時人眼中的阮籍形象就立體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首先,阮籍是個嗜酒的人,酒在他的生活中占有異常重要的位置,仿佛他的全部生活都圍繞著飲酒而展開: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他好像沒有什么生活目標,做什么官、任什么職都無所謂,只有酒是他全部興趣所在。他內心有巨大的抑郁,要靠酒來化解,這一點他的朋友們都看得很清楚。

其次,無論在什么場合,阮籍都按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毫不在乎別人的感覺: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晉文公就是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馬昭,從歷史記載看,他似乎秉承了父親司馬懿謹慎而有涵養的品性。楊修如果為他做事,或許就不會被殺掉。也正因為如此,阮籍沒有成為第二個楊修。在一般朋友間,阮籍更是率心而行,不講常禮。有一次年輕后生王戎來訪,正好劉公榮在座,阮籍對王戎說:“正好有二斗美酒,我同你喝,公榮就算了。”兩人交觴酬酢,公榮一杯也喝不到,但三人談笑自若,盡歡而散。有人問阮籍為什么不讓公榮喝酒,阮籍答道:“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這就是他的待客之道,而周圍的人似乎也能理解和接受。他不給劉公榮喝酒,劉無所謂,照樣安坐談笑,歡洽無間。

再者,阮籍根本無視世俗的禮法,行為率意,有時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他在司馬昭座席間,不僅平時酣放自若,而且居母喪時也依然故我,照常吃酒肉。司隸何曾也在座,說:“明公正提倡孝道,阮籍居喪母,竟公然在您宴席上喝酒吃肉,應該將他流放海外,以正風教。”司馬昭說:“嗣宗毀頓如此,你不能分憂,還說什么呢?況且,有病在身喝酒吃肉,不是喪禮允許的么!”阮籍好像沒聽到,飲啖不停,神色自若。

居母喪不是因為健康原因(古喪禮允許健康狀況不好時食肉)而飲酒食肉,確是很過分的行為,雖然司馬昭曲為回護,但阮籍本人恐怕是完全沒有任何禮法意識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阮籍難道是全無心肝的人么,喪母就毫不悲痛?還是看看這段記載吧: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看來,阮籍有他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接受朋友吊唁時不哭,直到母親下葬臨訣之際,所有的絕望和悲傷都在那一聲“窮矣”的慟號中傾瀉出來,以致吐血哀毀。這完全是一種欲壓抑、疏導而不能,最終不得不以更劇烈的形態爆發出來的悲傷,因此有著遠過于通常情感表達的強度和自我消耗的意味。明白這一點,就不難理解何以他自己如此放達,卻不許兒子從而仿效:“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這一意味深長的記載暗示了他內心深處對自己行為的否定。也就是說,他的行為是出于迫不得已的一種無奈選擇而非本性自然,就像精神苦悶者吸食毒品,雖然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卻決不愿子女步其后塵。由此透視當時的士人心態,就不難把握魏晉之際的時代精神,理解其風流放達背后的悲患隱憂。

阮籍對待女性的態度也很驚世駭俗,禮教規定“叔嫂不通問”,但阮籍嫂子要還家時,阮籍去送別。有人以此相譏諷,阮籍說:“禮教豈是為我輩設的?”他鄰居有家酒店,老板娘頗有姿色,阮籍與朋友經常在那兒喝酒,醉了便睡在老板娘旁邊。店主開始頗疑心,伺察再三,發現阮籍從來沒有異常舉止。當時有一位名士裴楷之說:“阮籍是方外之人,不崇禮制;我輩是世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各得其所。這說明當時的社會還是相當寬容的,有一個承認和容忍名士們的放達行為的輿論空間。名士們既以方外之人自處,社會便不再以世俗禮法約束和要求他們,甚至還認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是“達生”,即看透了人生的道理。名士王孝伯有句名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這是放達語,也是激憤語,更是絕望語,同時映照出他們表面的沉醉放達與內心的清醒隱憂難以調和的精神世界的兩面,讓我們體會到那放浪背后的深沉痛苦。

阮籍少有大志,常傲然有不可一世之概。《晉書》本傳載:“嘗登廣武,觀楚、漢爭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但這種豪氣隨著他年齒漸長,經歷漫長的黑暗世道而日漸消磨。從黃初元年(220)曹丕誅丁儀、丁廙兄弟,到景元三年(262)司馬昭殺嵇康、呂安。四十年間接連發生的一連串血腥殺戮,一次又一次地重演著可怕的夢魘,讓包括阮籍在內的士大夫群體不能不對政治的變幻無常感到莫名的恐懼。

對《世說新語》所載的許多故事細加玩味,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那個時代的生存環境。比如《言語》篇載:

司馬景王東征,取上黨李喜,以為從事中郎。因問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來?”喜對曰:“先公以禮見待,故得以禮進退;明公以法見繩,喜畏法而至耳。”

這就是常言說的“易卻偽君子,難對真小人”的道理。刀架在脖子上,還有什么逶迤周旋的余地?所以阮籍只有以酣醉來逃避那些他不愿面對的人、不愿面對的事。

《晉書》本傳又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曾一醉六十天,以拒絕司馬昭為子求婚。然而即便在醉中,他也是半睜著眼的。因為他清楚,真正要命的事,即便酣醉也躲不過。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司馬昭進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完成了“禪讓”的準備。而最后勸說司馬昭接受殊禮的《為鄭沖勸晉王箋》,便是阮籍的手筆,現在還保存在《昭明文選》中。《世說新語·文學》敘述阮籍寫勸進箋的過程是極富戲劇性的,魏國封司馬昭為公,備禮九錫,司馬假意辭讓不受。文武官員都往其宅敦勸,司空鄭沖遣人找阮籍求勸進文。阮籍正醉臥袁孝尼家,被人扶起,隨手書之,文不加點,時人以為神筆。明白了阮籍的心境,這則記載就可以當作他深謀遠慮的機智故事來讀:魏賜司馬昭九錫是遲早的事,而以阮籍的地位和文才,勸進文的手筆又非他莫屬,他自然冀望以大醉躲過,但又清楚多半是躲不過的,因此作了最壞的準備,以至鄭沖使至時能扶醉寫出宿構的“神筆”,無所點定。

這么說不免有些煞風景,抹殺了阮籍的才華和生平行事的奇特性。但參照當時的歷史記載,卻絕對是順理成章的。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提道:“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晉書·阮籍傳》也說他“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謹慎,甚至連司馬昭都很贊賞,說:“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當時鐘會常以時事相咨詢,企圖套他的話來羅織罪名,但阮籍都以酣醉應付過去。

不過智者千慮,難免一失。阮籍盡管吐辭至慎,偶然也有失言的時候。《晉書》本傳載:

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眾乃悅服。

這是極危險的一次失誤,若非阮籍機智辯給,恐怕難逃一劫。有關阮籍與司馬氏政權的關系,一向有不同說法,但只要設身處地體會一下阮籍的險境和苦心,我們就只能說他是在最險惡的政治環境中選擇了最低限度的明哲保身的生存策略。由于總是處在這種臨深履薄、禍機莫測的兇險環境中,因此過度謹慎的壓抑只能通過異常的行為方式來宣泄,據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

李善《文選注》論及阮籍《詠懷》詩,說阮籍身仕亂朝,常恐受謗遇禍,因此詩中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推測其意旨。今存八十二首《詠懷》中,除少數諷世之作,多數篇章都是以自我為本位,表達作者對人生之不圓滿的體驗。由于一概抽掉現實的政治、社會背景,就使得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我”與真實的自我拉開了距離,而詩中傳達的內容也就被抽象為一般的人生經驗,雖感觸萬端,但要之不出對生命不幸的體認及由此引發的感傷。

說到底,阮籍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太清醒,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有悲則有情,無情亦無悲。茍非嬰網罟,何必萬里畿?”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曾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正因為有情,便難以忘我遺世,這是所有問題的關鍵,而且靠自我意志絕對無法解決。于是阮籍只能借酒逃世,沉酣于醉忘境界。后人不能體會阮籍所處的環境之險惡,難免會批評、貶斥他放浪形骸的頹廢作風,比如哲學家王夫之。但好在阮籍的苦心后人多半還是能理解的,清代學者焦袁熹曾有一段議論,見識最為精到:

國初天兵至我郡,一卒遇一婦人,以刃脅之。此婦既懼死,又不肯從順,旁有糞坑極深,即投之,裁露其面,此卒乃舍之去,志與身竟得兩全焉。在尋常時過之恐不速,近之若將凂者,糞坑也。此婦豈異于人哉?今而若是焉,何哉?所惡者小,所欲者大也。正使不獲免,求免之路舍是焉則無之矣。謂此婦非智可不可也?吾以是觀阮籍諸人處魏晉之際,豈不亦由是道乎?

為免受污而先自污,確實就是阮籍希求全生于亂世的策略。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選擇,實在有著社會現實和思想背景兩方面的原因。諸多名士罹禍遭戮的殷鑒在前,他要想躲避司馬氏的網羅,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聯系《世說新語》那些記載來看,阮籍可以說就是一個借助于酒精來逃避人生苦難的遁世者。

我初讀《詠懷》詩,有一點深感不解:其中竟絕口不提他日常借以遁世的酒!雖然這頗符合他拉開抒情主人公“我”與真實自我距離的表現方式,但比起后來高唱出世情懷的詩人,如陶淵明、王績、李白的言不離酒來,終究有些奇怪。后來我終于想通了,飲酒于阮籍既屬于對人生苦難的逃避,就必不是快樂的行為。在飲酒中忘卻痛苦,也就意味著憂生之嗟的消解,套用他的詩來說,就是“既得忘我意,乃知嘿自遺”。只有從酒精的麻痹中醒來,憂生之嗟重又占據胸臆,才一度一度泛濫于詩歌。而此刻,鎮痛作用既已失效,作為麻醉劑的酒精便不再有意義,詩人也就懶得提它了。這不是很自然的么?

由此我忽然解悟,成天將飲酒掛在嘴邊、寫進詩里的五柳先生陶淵明、詩仙李太白,其實都清醒得很哩,或者說他們的痛苦還遠不到阮籍那種不可克服的程度。是啊,為五斗米折腰于督郵,為皇帝寫寫歌詞,比起殺身之禍、室家性命之危,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種“借酒澆愁愁更愁”的熱烈言說,適足表明那愁之輕漫,尚可作審美的玩味;若真正痛苦到阮籍的地步,那就真的“但愿長醉不復醒”,也就沒有關于酒的閑話了。

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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