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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成長的滋味(5)

我不必描寫樂園之外那些漠漠水田,也不必形容那些扛著犁耙趕著水牛悠悠歸家的農人,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了我父親的身邊。講故事之前,我父親會點燃一束用稻草編成的大腿那么粗的稻草棒,騰起的濃煙在驅趕蚊蟲時,也熏得我們咳嗽不止流淚不已。在我父親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之前,故事的氣氛就已經濃煙密布波瀾起伏。我父親坐在小板凳上,左手親昵地扶著水煙筒,枝條炭火的微光在他古銅色的臉上閃爍,一口濃煙從他的嘴角裊裊娜娜飄出,一絲和藹神秘的笑容從他的嘴角油然升起。

小狗在遠處徜徉,雞鴨于近旁徘徊。我父親就在這種溫婉的氣氛中,擺開龍門陣,笑言談古今。

我父親講故事是行家里手。他講各種歷史故事:薛家將、楊家將、岳家將、呼家將、水滸一百〇八將、布下八卦陣專捉飛來將。他隨意杜撰,信口開河,色彩紛呈,高潮迭起。這種波濤洶涌的氣勢,一舉淹沒了世界地圖上金華火腿形狀拉丁美洲那曖昧的氣氛。我沒有馬爾克斯那樣的才華,但我有馬爾克斯外婆般能說會道的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我父親的故事有黃昏的味道,有熟煙的味道,有稻田的味道,還有暴風雨的味道。

在番石榴樹下令人陶醉的氣氛中,我父親完全把薛平貴、薛仁貴和薛丁山這三個人物搞混了。

一個混淆了的薛丁山和樊梨花的故事,比講史小說和說書還要曲折精彩,懸念迭出。在我父親的講述里,薛平貴是一個充滿喜劇色彩的將軍。他率領大軍西征,來到寒江關,被阻擋在外不得而入。他絞盡腦汁,想出各種天花亂墜的點子,一次又一次地進攻樊梨花,每次都鎩羽而歸。他不斷地拜師學藝,反復地找樊梨花比試。一開始,他總是顯得武藝高超,英雄了得,手上大刀舞得車輪一樣水潑不入,呼呼風聲地動山搖,敵我雙方的士兵聞之色變、聽之喪膽。然而人家嬌滴滴千金小姐樊梨花每次都梨花般甜美微笑著,等薛平貴一套高超刀法舞完,拈起萬能梨花槍一捅,就把這個牛逼哄哄的薛平貴挑下馬來……

在這個故事里,年少英俊太子黨薛平貴實際上是薛丁山,他最終被樊梨花打得丟盔卸甲抱頭竄,惶惶然如喪家犬。神機妙算的徐懋功從長安含旨而來,右手五個指頭輪流掐,掐得薛丁山眼花繚亂,左手捻著雪白的胡須捋,捋得薛丁山頭昏目眩,最后,徐懋功智慧的腦袋想出了絕妙高招:向樊梨花求婚!

這才是故事美妙的核心所在。

由此可見,雷州半島縱然山高皇帝遠,故事出沒仍然只在帝王將相間。我父親少年從軍,去廣西十萬大山剿過匪,到福建廈門前線開過炮,在增城品嘗過千年掛綠荔枝,在廣州聆聽過粵劇皇后紅線女的天籟歌喉。在我家鄉,我父親屬于那種見過大蛇拉屎、巨蟒吞象的不凡人物,我對他的佩服和敬仰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每到夜闌更深,我們這些猴孩將要進入夢鄉時,我父親就會出現在生產大隊隊部門前。他們幾個大人圍在汽燈旁打撲克牌。黑夜猶如淤泥一般,把汽燈光和他們說話的聲音,擠仄在一個橢圓形的空間里。遠遠望去,他們身體好像畫影,他們的聲音類似蚊鳴。

雷州半島的白天和黑夜,向我顯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特質。

白天沉悶呆板,夜晚則妙趣橫生。白天是苦勞的時間,夜晚進入傳說的世界。

在夜晚時分潛入記憶深處,我才能聞到故鄉那種番石榴和芒果熟透了的甜膩氣味。

夜晚,我們的思維開始活躍,我們的四肢渴望跳動。我們的大腦無比清醒,我們的情緒特別興奮。在夜晚,蛙噪蟲鳴,我們行進在田埂小路上,就像游擊隊戰士一樣悄無聲息。夜晚的雷州半島更加真實,也更加活躍。在我們的家鄉,打雷刮風下雨之后的夜晚,溫馨而甜糯,這種夜晚像徽墨一樣漆黑、油亮、滑膩。在這種夜晚里入眠,就如同裹在黑糯米里的肉餡一樣酥爛。

在城市里,我已經享受不到真正的夜晚了。

城市里燈光的騷動、噪聲的嘈雜、內心的煩躁、精神的空虛,使夜晚千瘡百孔。這樣的夜晚,是夢游癥患者的家園,是流氓阿飛的樂土。腦滿腸肥者目光迷離,貧困潦倒者精神煥發。這樣的夜晚,會讓人顛倒黑白,口是心非。

我于是明白了,我思念我的雷州半島故鄉,實際上是思念雷州半島的夜晚。我需要那樣一種光滑、平靜、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夜晚,在那樣一個夜晚里,我才能夠像一條泥鰍一樣,鉆入黑暗的最深處,回到夢鄉的源頭,讓所有破碎的記憶平復如初。

雷州半島雖然地處偏遠,也稱得上河汊縱橫,湖泊密布。不是水鄉,比肩水鄉。鶴地水庫有太湖之浩淼,無名小河涌長江之巨浪。飛禽走獸有之,魚蝦蟹鱉不少。

我家坐落在比芝麻芥子還要卑微的坡脊鎮一個黃泥小坡上,門前有一條小渠,隔著七塊由小漸大的稻田,青蛙們連跳七級,就能躍到一條無名小河旁邊。這條小河平時細流涓涓,清澈見底,溫婉動人。左邊是上游,有獨木橋飛架南北小塹。橋下水流平緩,水勢闊深,水草繞岸,水波不驚;河中,黃沙鋪底,軟泥鑲邊,螞蟥絕跡,水蛇稀見。猴孩麇集兮,赤身裸體;下河戲水兮,無羞無恥。右面是下游,高聳著一座石拱橋。石頭是真石,崎嶇不平;拱橋是真拱,坡陡人驚。橋下石頭塞道,水沙相雜。石頭下面,是外表兇悍內心柔軟、皮甲粗糙肉質鮮美的螃蟹們的溫柔鄉和安樂窩。

一旦刮風下雨,這條無名小河就會瞬間變色,波濤洶涌、鋪天蓋地,兇狠地撲向我家門口,打著野蠻的呼哨,騰涌著嚇人的旋渦咆哮而去。黃濁的浪尖上翻滾著各種木材、樹枝、雞鴨鵝及豬狗羊。附近的村民蹚水聚集到石拱橋上,興奮地大聲尖叫,奮不顧身地打撈各種物資。在波濤洶涌中,只有那座鶴立雞群的石拱橋,還顯露在洪峰梢頭。石拱橋兩頭連接的泥路,已經淹沒在齊膝深的水下。

這是一條雙面的河。溫柔時是嬌娃,狂暴時成猛虎。對河底下的那些螃蟹而言,或許平緩的水流和驚濤駭浪,都不過是一種幻影。它們潛伏在河底下,任你雨打風吹,都看作涓涓細流。

當然,這僅僅是我的想象。

我非螃蟹,安知螃蟹之喜怒哀樂哉?

我一直不喜歡螃蟹。既不喜歡看,也不喜歡吃。

不喜歡看,是見不得它的橫行霸道。不喜歡吃,是懶得費勁碎其殼吮其肉。我尊敬螃蟹橫行霸道時的牛皮哄哄,嘆息螃蟹煮熟蒸爛后的面紅耳赤。螃蟹也像我家門前的無名小河,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

我們芝麻小鎮坡脊只有十幾戶人家,雜貨鋪、糖果鋪、修理鋪、供銷合作社、小飯店、縫紉店、稅務所、牲畜交易場樣樣齊全,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鎮只有一條黃泥大道通衢東西,干燥時溫軟細膩黃沙飄逸,下雨時粗糙泥濘漿水橫流。黃泥小街西頭有一家居民,姓張,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張六。張六夫妻都是瞎子,心靈手巧,以編織麻繩為生,生養了三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心思縝密的孩子。

張六是抓螃蟹的高手。傍晚時分,他常讓兒子牽著手,來到小河旁。

張六用麻繩束腰,以竹竿探路,下到小河水里,進入自由廣闊的個人天地。他緩慢而堅決地行進在或湍急或平緩的水流中,沿著大小不一的石頭行走。他知道螃蟹都喜歡棲息在大石頭下面,摸到一塊石頭,就有如抓到了螃蟹的尾巴。摸蟹時,他閉著合不上的眼皮,翻著看不見的眼珠,面孔略微朝向天空,表情淡然,神態悠悠,似乎非常不屑于摸蟹這種宵小之事。他雙手順著石頭的邊緣像蛇一樣緩慢地下探。他有一雙粗糙敏感的大掌,對螃蟹手到擒來。擒來就塞進一個寬進口、細長脖子、里面逆編了竹篾以防止螃蟹爬出的專業竹簍里。他偶爾也會失手,被螃蟹張開大螯突然鉗住,痛得嘴角抽動,眼珠子亂滾。但他處變不驚,不吵不驚,情緒穩定,不慌不忙地伸出另外一只手,輕輕捏住螃蟹的背殼,等螃蟹精神不再緊張,松開大鉗之后,然后穩穩地塞進竹簍里。他的手這時有了一種魚餌般的功能。我甚至懷疑,他抓螃蟹就是用這種以指為餌的笨辦法。

然后,他舉著流血的手,緩慢而又堅決地涉水向前,伸手探向另外一塊石頭的底部。

夕陽下,他臉上的詭異表情,慘烈的抓蟹動作,猶如一幅凝練的油畫,在我的腦海里歷久彌新。

小時候井中觀天,以為普天之大,我們家的小河才有螃蟹。求學出門看世界,才發現到處都是橫行的螃蟹。但是我對這些螃蟹們的態度還是一樣的,不喜歡看,也不喜歡吃。螃蟹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平時臉色烏青,兇神惡煞。放入鍋中,則面紅耳赤,骨酥肉爛。

螃蟹即使被煮熟了,面紅耳赤地擺在面前,我仍然不能正視它們的眼睛。威風慣了的螃蟹,雖然已經身陷杯盤,仍然一副死不改悔的兇悍。只有把它的背殼掀開,這才能顯示它們內心的軟弱。

張六那時候抓的螃蟹,自己不舍得吃,煮熟了全都留給三個狼崽般的孩子,并不知螃蟹的滋味。

開飯時,他坐在旁邊,喝一碗稀粥,咬一口腌黃瓜,心滿意足地微微仰著臉,聽著旁邊傳來的撕咬聲。

他不舍得下口吃螃蟹,螃蟹倒是常常對他進行咬嚼。第一個被螃蟹吃的人,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還要令人敬佩。

張六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我家鄉那條洶涌多變兒女情長的小河,也早已枯燥乏味偃旗息鼓。

在石頭下沉思默想的螃蟹,想必也早就逃離了這個混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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