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長的滋味(4)
- 竇桂梅:影響孩子一生的主題閱讀5
- 竇桂梅
- 4800字
- 2015-07-07 14:07:44
“我的墨盒里,就要鋪一張絲片兒了!”老師高興得按捺不住,像個小孩,“是我教的頭一班學生養蠶網下的絲片兒,多有意義!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見你們了……”
第二天,早飯后,上第一節課了。他走進教室,講義夾上擱著書本,書本上擱著粉筆盒,走上講臺,和往常一模一樣。我在班長叫響的“起立”聲中站起來,一眼看見,老師那雙眼睛里有一縷難言的痛楚。
他站在講臺上,卻忘了朝我們點頭還禮,一只手把粉筆盒兒也碰翻了,情緒慌亂,說話結結巴巴:“同學們,我們上音樂課……”
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剛上過音樂課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來,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緒從心里躥起。老師心里有事,太明顯了!
老師勉強笑著:“我教,你們跟著唱:‘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見,剛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淚水,立即轉過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轉過身來,顫著聲,又唱起來:“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閉了口,唱不出來了。風葫蘆竟然“哇”的一聲哭了。教室里,沒有一個人應著唱。
“我要走了,心想給大家留下一支歌兒……”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又竄下來,當著我們的面,用手絹擦著,提高嗓音,“同學們,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來了,勉強笑著,突然轉過身,走出門去了。
我們一下子擁出教室,擠進老師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著。
他的被卷和書籍,早已捆扎整齊。他站在桌邊,強笑著,說:“我等不到絲片兒網成了。你們……把蠶兒……拿回家去吧!”說罷,他提起網兜,背上被卷。
我們從他手中奪過行李,走出小房。對面三、四年級的小窗臺上,露出一個一個小腦袋。一聲怕人的斥責聲響過,全都縮得無影無蹤了。
我的心猛一顫,還得回到駝背的那個教室里去嗎?
走出廟院了,走過小溝了。眼前展開一片開闊的平地,我終于忍不住,問:“蔣老師,為啥要走呢?”
蔣老師瞧著我,淡淡地說:“上級調動。”
“為啥要調動呢?你剛來!”風葫蘆問。
老師走著,緊緊閉著嘴唇,不說話。
我又問:“為啥不調動駝背?”
蔣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風葫蘆,說:“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級那兒,說我把娃娃慣壞了!”
我迷蒙的心里透出一條縫兒,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許多議論來。鄉村人看不慣這個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鬧,沒得一點兒先生的架勢嘛!自古誰見過先生脫了衣裳,跟學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體統嘛!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說過這些話,在大槐樹下和幾個老漢一起說。那個現在還不知姓名的盤踞在小廟里的老師,也在村里人中間搖頭擺手……他們卻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歡的一位老師!
三十多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在縣教育系統獎勵優秀中小學教師的大會上,意外地握住了蔣老師的手。他的胸前掛著“三十年教齡”紀念章,金光給他多皺的臉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討要我發表過的小說。
我卻從日記本里給他取出一張絲片來。
“你真的給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驚了。
哪能呢?我告訴他,在我中學畢業以后,回到鄉間,也在那個拆掉古廟新蓋的小學里教書。第一個春天,我就記起來該暖蠶子兒了。和我的學生一起養蠶兒,網一張絲片,鋪到墨盒里,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帶著我踏上社會的第一個春天的情絲……
老人把絲片接到手里,看著那一根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
閱讀小助手
《蠶兒》圍繞養蠶這件事寫了兩位老師。第一位老師粗暴嚴酷,隨意打學生,使學生畏懼,冷漠無情,高高在上;他發現學生養蠶,二話不說把蠶打翻在地,肆意踐踏。第二位老師,有平等意識,充滿愛心,和學生打成一片,沒有架子,關心愛護學生,對學生充滿好奇心和人情;他和學生一起養蠶,享受養蠶帶來的喜悅。作品細致地刻畫了兩個人物形象,全文運用了大量的細節描寫,使兩個截然不同的老師形象躍然紙上。請你用筆畫出對人物的細節描寫,對比著讀一讀,體會這樣寫的好處。
記憶樹
文/葉開
認識作者
葉開(1969—),作家、《收獲》雜志編輯部主任、語文教育改革者,著有《對抗語文》《這才是中國最好的語文書》等作品。
我的家鄉位于祖國大陸最南端小雞雞狀雷州半島上。
雷州半島自古地理荒僻、人跡罕至,乃瘴癘之鄉、化外蠻地。我的家鄉毒蟲橫行,荊棘茂密。冬天打雷,夏天刮雨。
我回憶故鄉時,不斷浮現這種夸張的場景。有些場景細膩真實,有些場景夸張變形,根據我自己的立場和需要,這些想象事物不斷變化,產生適當的減少或者加大。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場景濃縮了,夸張了,省略了,拉長了。大片的甘蔗林、菠蘿叢、荔枝樹、龍眼樹、芒果樹、楊桃樹,點綴著記憶中的畫面,鄉人、牲畜和家禽,穿行其間。由點及面,漸漸顯現。我家那五棵番石榴樹,就這樣枝葉婆娑地穿越層疊迷途。
這是五棵枝繁葉茂的番石榴樹。在我家鄉,我們把它叫作番桃。在我出生前,這五棵番石榴樹已綠枝遮天,把我家門前的空地圍攏成一座綠色的城垣。
這五棵番石榴樹仿佛是開天辟地時就存在的原始森林。我們還沒有學會爬行,先學會了上樹。我們尚未懂得直立行走,已歸真返祖。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三兄弟都是樹上的猿猴,俗稱的馬騮。我們前肢比后肢發達,在樹上如履平地,攀上爬下。上大學,我讀到卡爾維諾的小說《攀在樹上的男爵》,立即心領神會,為之陶醉。上小學時,逐日行走在庸常的平地,上大學時,已經徹底喪失了攀爬能力。不然,我將會霍然而起,爬上大學宿舍門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樹,以猿猴祖先的敏捷奔出,途經古老的云夢大澤,攀上巍峨壯麗的世界屋脊之巔,從古老撒馬爾罕金桃樹上跳過,順著亞美尼亞的葡萄藤,一直蕩到歐洲大陸南端小鞋子狀意大利半島。我將會懸掛在一棵蔥郁的橄欖樹枝上,向這位萬里之外的文學天才贊唱。
我當時忽有奇思,頓覺古今中外的好作家,其靈感的源泉,都從孩童時代攀爬在樹上開始。
在樹上,我們自由自在,超然三界外。
一下到平地,我們就左右羈絆,膽戰心驚。
在樹上,我們是孫悟空;到地面,我們成了沙和尚。
我父親每天晚上都會在這五棵番石榴樹下,一邊吸著水煙筒,一邊給我們講古代英雄。
他就是那十世輪回的金蟬子,是意志堅定口舌生花的唐僧,我們兄弟三人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那條搖頭擺尾、瞇著眼睛側耳細聽的大黃狗,是白龍馬在游走。在唐僧徒弟四人里,最聽話的是外表粗糙滿臉腮胡的沙僧沙糊涂。我父親總結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老人家嘴巴里面,一套一套的都是金玉良言。
父親幫助我們用竹竿、竹篾和鐵絲,在樹上搭建了好幾個窩棚。我們在樹上,模仿電影里的革命兒童團,白天放哨,晚上睡覺,過著孫猴子般優哉的甜蜜生活。餓了,在番石榴樹上采果子吃;渴了,用吊桶從樹下的小溪里汲水;困了,在樹上睡覺;閑了,在樹上思考;憋急了,在樹上拉屎撒尿。
三十年后,我被平地的各種規矩打磨成了中年男人,在一些溫風細雨的時刻,給我女兒講述自己小時候在樹上的神奇生活。
在我的故事里,我哥哥變成了身手敏捷的猴子。他從我們家的五棵番石榴樹出發,蕩過低矮的黃皮果樹,來到院前高大的龍眼樹上,然后,他四處張望,心思蕩漾,躍過臨街賣日用雜貨的夏蒸鍋家門前那兩棵臺灣相思樹,跳到龍平大隊隊部辦公房前的大榕樹上。他一直向北,在那些高高低低的菠蘿蜜樹上,沾了滿手滿身的膠水黏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甘蔗林里。他在甘蔗林中間斷續探身出現在高處的桉樹、桑樹和黃楝樹上,找到了一條通往龍平小學的神秘樹道。
我女兒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地催促我講講講。
她不知道,這個故事的鼻祖是卡爾維諾。我只是一個抄襲者。我的想象力,在雙腳踏上地面之后,就像蜻蜓般飛走。
如果不是一九七六年發生了大地震,我不得不夾著無形的尾巴從樹上下來,痛別野猴一樣快樂的日子,故事進程將會展現另一種神秘。我將會在樹上發育。在樹上長毛,在樹上戀愛,在樹上結婚,在樹上養育一群上躥下跳的猴孩。
這是猴孩對猴王生涯的終極暢想。
那真是一段神秘而美好的時光。
大地震之后,我到了上學年齡,不得不戀戀不舍地從樹上下到地面,艱難地學會直立行走,像人類那樣顛三倒四地思考,如嘴上長毛的祖先們那樣鉤心斗角。這就是地面的限制,我們的腦袋必須驚險地頂在細小的脖頸上,就像是頂著一只隨時都可能滑落的水罐。腦袋位居身體的峰巔,產生了一覽眾山小的狂妄。在樹上,我們常常雙腿夾著樹枝,倒著觀看世界,反向思考問題。我們眼中,從遠處走過來的村支書,好像是爬行在一個鐵鍋形狀農田里的螃蟹。為了遵從番石榴樹上樹枝的自然狀態,我們在看到一顆熟透飄香的番石榴時,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巴湊過去,而不是把它扳過來,更不會折斷它。在我們的樹上,生存空間充滿巨大的可能性,從一棵樹瞬間擴充到整個叢林。這已經是經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蔓延在整個大地上的熊熊烈火焚燒之后的殘樹,而在大火之前,在我父親的少年時代,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雷州半島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蔥郁叢莽。叢莽如巨浪翻滾,從雷州半島頂端的海康、徐聞一直席卷到遂溪、廉江,沿著北部灣,從合浦、北海、防城蔓延到廣西十萬大山,到越南、緬甸,與云貴高原、青藏高原浩瀚博大的原始森林接合無間。在那個時期,一只來自西雙版納的猴子,可以順著森林,從半空中一直游逛到雷州半島,依靠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椰子或者一截朽木,悠閑地渡過瓊州海峽,在高大的椰樹林里奔跳,深入五指山腹地,自在地采補天地日月之精華。我父親嘴巴里沾著蜜說,在他的少年時代,森林里無所不有,地里無所不產。水里是游魚,天上是飛鳥。珍禽異獸閑庭信步,奇花異果迎風飄搖。
在夏天,我父親抓兩趟魚去集市賣掉,就夠交一年的小學學費了。
在我的少年時代,順著梯度一直朝河邊滑落的稻田里,也悠游著無數色彩斑斕的小魚,河汊中能夠抓到真正的野生鯰魚、鯽魚和黑魚,我們一家四口,背起鐵鍬、魚簍、戽斗、簸箕、水桶和斗笠,以去西天取經的裝扮,一大早沿著門前的水渠往上游走,到小水庫邊,趁人不注意挖起草皮壅塞河道,斷流放水,做那竭澤而漁的快活營生。我們順流而下,往回家的方向捕捉泥里的小魚小蝦,一直抓到自己的家門口。
上了小學,我必須夾起還沒有來得及長出來的尾巴。
龍平小學坐落在一片無際的甘蔗林中間。為了預防五千里外的唐山大地震,我們學校也搭起了大大小小的防震棚。這種簡易的氈木結構建筑,簡單易行,值得推廣。人們先在空地四周豎起碗口大的樹干,頂上架起小腿粗的橫梁,梁間釘上巴掌寬的椽條,椽條上鋪上蔗葉編成的籬笆,籬笆上瓦狀覆蓋瀝青氈,再釘上竹條壓實,避免被龍卷風刮翻,這事就成了。這種防震棚,擋水、隔熱、防震,設施簡陋,功能齊全。防震棚周邊,用稻草稈糊上黃泥漿,搭在竹竿上編織而成,一旦風干板結,就成了松松垮垮的屋墻。這種黃泥稻稈墻,徒有其表,敗絮于中,不能蔽雨,只能遮風,更不能承受我們班上小壞蛋們的飛腿神功。不到兩個月,稻稈糊弄的泥墻就百孔千瘡、四處漏風。
大地震并沒有在擔憂中到來,來的是屋頂上滲透而下的米線雨絲、是雷聲轟隆、是跳躍的青蛙和蜿蜒的蚯蚓爬蟲。
我看著漸起青苔的屋梁,油然生出上樹的熱望。
放學路上,有一排泥磚房,裝滿了生產大隊的庫糧。房前,蔓延著七八棵枝葉婆娑的大榕樹。
這些大榕樹氣根龐雜,枝葉蔽天,以脈脈隱語,呼喚著我的返祖,讓我翹起看不見的尾巴,躍躍然就要上樹。我和幾個同樣尾巴癢癢的同學,操著誰也聽不懂的猴言猴語,一擁而上,攀到了樹冠之巔,把身體探出樹葉之外。在那二十幾米高的樹冠頂巔,我們猴爪蔭眼,極目遠眺,瞭望極遠處的稻田、樹林和神秘蜿蜒、不知道終點在哪里的黃泥小路。遙遠的終點之外,云煙繚繞,是傳說中鎮住海眼的巍峨山祖嶂。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到五年級畢業,腦子里都躍動著去山祖嶂探險的念頭。這就是我的雷州半島家鄉,有山有水,有云有霧,還有一群正在退化、學習中土言談舉止的取經猴孩。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們的臉上蒙滿了惆悵。
番石榴樹才是我的樂園。
后來我才知道,拉美作家馬爾克斯也喜歡番石榴樹。馬爾克斯家的番石榴樹跟我家的想必并無二致,我們故鄉的天氣都悶熱多雨、雷鳴電嘶,蚊蟲繁多,故事離奇。
馬爾克斯的外婆講故事夢筆生花,我的父親張嘴就能把稻草說成金條。
我父親和馬爾克斯的外婆都擁有一張慈愛的臉。
傍晚時分,夕陽柔軟,霞光滿天,輕風細語,雞啄狗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