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神圣家族(2)

拜他自己混亂的生活方式所賜,扁理將那癥狀單純地誤以為倦怠,又怪罪于女人的強勢特質和自己的懦弱特質的差異。然后想起了“鉆石會傷害玻璃”的原理,想著自己還是在沒有像九鬼那樣被傷害前離她們遠遠的比較好。然后他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跟自己說——讓自己接近她們的九鬼的死,如今反而成了讓自己遠離她們的東西。

以這樣驚人的簡單的思考方式,他遠離了她們,再次把自己關在了凌亂不堪的房間里,決定一個人生活。于是這次,在這個封閉的房間里,衍生出了真正的厭倦。但是扁理把真假混淆,等待著把自己從那厭倦里面救出來的一個信號。

一個信號。來自他的沉迷于卡西諾的舞女們的朋友們。

某天晚上,扁理和朋友們一起站在散著廚房般臭味的卡西諾的后臺走廊里,等著舞女們。

他很快認識了一名舞女。

那名舞女身材嬌小,不是那么好看。因為一天十幾回的舞蹈她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但是,她身上的那種自暴自棄和開朗,吸引了扁理的心。為了讓舞女喜歡自己扁理盡力地讓自己變得開朗。

可是舞女的開朗,不過是她惡劣的手段。她跟他一樣的怯懦。但,她的怯懦不是被人欺負,而是欺負人的那種。

她為了奪得扁理的心,和別的所有男人胡鬧著。并且為了不讓他離開自己身邊,一邊和他約定,一邊故意晾著他。

有次扁理想把手搭在舞女的肩上。舞女麻利地從扁理手中抽走自己的肩膀。看著扁理赤紅的臉,她相信自己正一點點得到他的心。

這樣的二人小情侶為何總是能玩得下去呢?

有一天,他在公園的噴泉旁等著舞女。她始終沒有出現。因為已經習慣了,扁理沒有感到那么的痛苦。可是這時忽然間他想起了不是舞女,而是絹子。然后幻想如果現在自己等待的不是舞女,而是絹子的話會是什么樣……可是,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愚蠢的空想,并把它怪罪于那是自己為了逃避眼前因舞女產生的痛苦。

被埋沒在扁理雜亂的生活里,卻仍不斷成長的純潔的愛,就這樣突然在表面露出了頭。然而,它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再次沉陷了下去……

絹子對于扁理遠離自己的事,最開始很無所謂地看待。可是,一旦它超出了某個限度,如今反而變成了折磨。不過,要承認那是因為對扁理的愛,少女的心還太過堅硬。

細木夫人更寧愿相信扁理的遠離是因為自己沒有給他拜訪的機會。可是對夫人來說,見到扁理更多的是難受。隨著九鬼的死離得越來越遠,她想要的只是安寧。因此,即使她看到扁理在遠離,仍無動于衷。

某天早晨,她們二人在公園里開車兜風。

在噴泉旁邊,她們幾乎同時發現扁理和一個小個子女人在走路。那個小個子女人穿著黃黑條紋的外套,開心地笑著。與之相反的,扁理像深思著什么低頭走著。

“啊!”絹子在車里發出微弱的聲音。

與此同時,她想也許她的媽媽可能沒有注意到扁理。于是她也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

“好像眼睛里進了灰塵啦……”

夫人暗自希望絹子沒有看到扁理他們。于是,她覺得絹子可能真的眼里進了灰塵而沒有看見他們。

“嚇了一跳啊……”

這么說著,夫人掩飾著自己變得蒼白的臉色。

然而沉默在她們二人間持續了很久。

從那以后,絹子經常一個人在街上散步。她把心中的郁悶歸結為運動不足。想離開媽媽一個人待會兒的心情,這樣走著說不定又會突然碰到扁理的想法,她一點都不想承認。

她像個拙劣的攝影師修改著扁理和那個戀人似的女人的樣子。在那張照片中,那個小個子舞女被設定成和她一樣的上流社會漂亮的千金小姐。

她對這樣的扁理和舞女感到了無法言說的酸澀。可是,這是出于對扁理的嫉妒這件事,很顯然,她沒有意識到。要說為什么,她看到像扁理他們那樣的情侶都產生過同樣的酸澀。然后她相信那是對世間一般的戀人的不滿。——其實,不管她看見怎樣的一對情侶,她都會無意識地想起扁理他們……

她邊走邊看著映在櫥窗里自己的身影,和剛擦身而過的情侶比較著。有時玻璃中她的臉會奇怪地扭曲。她把這怪罪于玻璃。

某天,散步回來,絹子發現玄關處有在哪里見過的男人的帽子和鞋子。

不能清楚地想出來是誰的這件事,讓她有點不安。

“是誰呢?”

邊想著她走進了客廳,在那里,聽到了像是壞掉的吉他的聲音。

那是個叫斯波的男人的聲音。

斯波——“那是個簡直像壁花一樣的家伙。瞧,經常有因為在舞會上不會跳舞,而一直貼著墻呆著的家伙。這樣的家伙在英語里被叫做Wall Flower……斯波的人生處境完全是那樣的呢。”——想起來扁理曾幾何時跟自己說過這樣的事,然后,她猛然想起了扁理……

她一走進客廳,斯波突然停止了說話。

可是,很快的,斯波用剛才那種壞掉的吉他似的聲音對她說。

“剛才正在說扁理的壞話呢。那家伙現在完全聯系不上。和什么無聊的舞女搞在一起……”

“啊,是這樣嗎?”

絹子聽到這個的同時莞爾一笑。無比爽朗的。邊笑著邊意識到像這樣的笑已經是很久違的事了。

為了讓沉眠已久的玫瑰開花,僅僅一句話就足夠了。那便是舞女這一句。和扁理在一起的是那種人啊,她這么想。我還凈想著那是和我相同身份的人呢,以為只有這樣的人才配跟扁理在一起……對啦,扁理一定不愛這樣的人。難不成,他愛的果然還是我。雖然如此,因為他以為我不愛他,所以才要遠離我。而且為了欺騙自己才和那樣的舞女一起生活。那樣的人明明不適合他……

符合少女的傲慢理論。只是,大多的場合,少女們都沒有把自己的感情算入其中。絹子的情況也不例外。

有時候沒有響聲卻好像聽到了門鈴響似的,自己跑到玄關,或者一直想著是不是因為零件壞了門鈴才不響。絹子一直等待著什么。

“是等待著扁理嗎?”她也偶爾這么想過,但是那樣的想法很快就在她密不透風的心房的表面一掠而過。

某天晚上,門鈴響了——即使知道拜訪者是扁理,絹子也沒能輕松地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

終于她到了客廳,看到扁理沒有戴帽子在走來走去,頭發凌亂,臉色蒼白,迅速地瞄了她一眼。然后再也沒有看向她這邊。

細木夫人,看著面前的扁理,從手邊的葡萄盤子里小心地拿起一顆小小的果實吞進口中。細木從眼前扁理衣衫不整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九鬼的送別儀式那天在途中和他相遇時的事,接著不由得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她想盡量轉移注意力,更加專注地擺弄起自己的手指。

突然,扁理說話了——

“我,想去旅行一段時間。”

“去哪里?”夫人從葡萄盤子上抬起眼。

“還沒有想清楚……”

“很長嗎?”

“嗯,一年左右……”

夫人突然一邊懷疑扁理是不是和之前那個舞女一起去,一邊問:“不覺得寂寞嗎。”

“這個……”

他無心地應著,結束了這段對話。

絹子在這期間沉默著,描繪著他的畫像似的專注地盯著他。

她的母親從扁理沒有梳理的頭發和打得很難看的領帶還有顏色間看出了舞女的影響,絹子從扁理身上只看到了因她而痛苦的青年心痛的樣子。

扁理回去后,絹子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剛才盯著扁理的紅色條紋的領帶過久,眼睛疼了起來。在緊閉的雙眼中,紅色條紋般的東西一直時隱時現……

扁理出發了。

都市正在遠離,看著它越來越小,他出發前看到的那張臉越變越大。

那是一張少女的臉。拉斐爾畫下的天使般圣潔的臉。比實物要大數十倍的巨大的神秘的臉。然后現在,它從所有東西當中孤立出來,膨脹,然后覆蓋住他眼里的所有別的東西……

“我真正愛著的是這個人嗎?”

扁理閉上眼。

“……可是,已經無所謂了……”

至此他感到疲倦,受傷,絕望了。

扁理。——這個混亂的犧牲者,至今都沒有弄清自己真正的內心。然后什么都沒有思考為了遠離自己真正愛的人,和別的女的生活,可是又因為那個女的,變得不知所措,疲憊不堪。

然后他要去到哪里呢?

去到哪里?……

汽車在一個停車場停下時,扁理突然慌張地從車里跑下來。

那是個有著會讓人聯想起某種藥品的名字的海邊小鎮。

然后這個一個手提箱都沒有拎的悲傷的旅行者,走出停車場,漫無目的地走向這個未知的小鎮。

可是他走著走著,忽然感到很奇怪。……行人的臉,風討厭地刮起的什么傳單,什么都說不出的令人不悅的墻上的涂鴉,卡在電線上的紙屑,——這一切迫使他記起了什么不祥的回憶。扁理走進一個小旅館,然后進了一個陌生的房間。像所有旅館房間一樣的房間。可是,連這也想讓他回憶起什么,折磨著他。他因為疲憊非常困倦。于是他把這所有一切歸結于自己的疲勞和困倦。他睡著了會兒。……睜開眼,天已經黑了。從窗戶吹進來的黏濕的風,提醒著扁理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小鎮。他起身,再次走出了旅館。

再次走在剛才走過的街道,他像條狗一樣追尋著心中從剛才起就一點都沒有減少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突然,某個想法似乎讓扁理理解了這一切。從剛才開始那般折磨自己的東西,不就是死亡的暗號么。行人的臉、傳單、涂鴉、紙屑樣的東西,那些不就是死亡為他而標下的暗號嗎。走到哪里街上都縈繞著死亡的印記。——那對他來說也是九鬼的影子。然后他不知怎的,開始有種感覺,九鬼數年前也來過這個鎮子,和現在的自己一樣無人相識,邊走路邊感受著和自己現在一樣的痛苦……

扁理終于理解了。去世了的九鬼還活在自己的體內,至今仍強有力地支配著自己,而對此一無所知正是自己的生活混亂不堪的原因。

如這般,遠離所有的一切,只有死這一樣東西在自己體內生生不息,感覺到它非常近又非常遠,毫無目的地在這個陌生的鎮子上走著這件事,讓扁理不知為何感到愉悅的輕松。

——接著扁理發現自己被散發著濃烈香氣的大量漂流物包圍著,傻瓜似的站在天色微暗的海岸上。腳邊散落著的貝殼海藻死魚,讓他想起自己生活的混亂。——在漂流物中,混雜著一具小狗的尸體。海浪惡作劇地時不時用白色的牙齒咬上幾口,想把它卷回海里。扁理直直地看著,漸漸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動……

扁理出發后,絹子就病了。

某日,她終于第一次承認了對扁理的愛。她躺在床上,臉色如床單般蒼白,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件事。

——為什么我那樣呢。為什么我在那個人的面前總一副刁難的樣子呢。那一定很折磨他。所以才使他遠離了我們。還有,那個人一定一直在意自己的貧窮……(這樣的想法讓少女一下紅了臉)……還有,也許他不想讓我的媽媽認為他是個引誘我的人。他害怕我的母親這件事是真的。讓那個人遠離是媽媽的錯。不只是我的錯。說不定也可能全都是媽媽的錯……

這樣胡言亂語的自說自話,使姑娘的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與十七歲少女不符的討人嫌的表情。那其實是她對自己逞強,可是她卻誤信為是她對媽媽逞強……

“進來可以嗎?”

這時房間外響起了她母親的聲音。

“可以。”

絹子看到媽媽進來,猛地把自己狂躁的臉轉向了墻壁的方向。細木覺得那是她為了隱藏眼淚。

“河野寄來了明信片喲。”夫人惴惴不安地說道。

這句話讓絹子把臉轉向了夫人。這次輪到夫人把臉轉開了。

——這時,細木夫人已經完全失去了青春。對她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女兒不知為何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有時覺得自己的女兒就像個完全陌生的少女。剛才,也是那樣……

絹子讀了海邊的明信片的背面扁理用鉛筆寫的神經質似的字。他寫著,因為喜歡那片海岸所以打算待上一段時間。

絹子突然把狂暴的臉從明信片轉向夫人,

“河野會死的吧?”她突然質問道。

細木夫人被這瞬間盯著自己的陌生少女的可怕眼神嚇到了。可是,這名少女的那種眼神,突然讓夫人想起自己在和少女差不多年齡的時候,沒能避免讓自己愛著的人看到的自己的恐怖眼神。夫人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陌生的少女和那時的自己驚人地相似,以及這個少女確實是自己的女兒。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女兒正愛著某個人。像自己曾經愛著那個人一樣地愛著。而且那絕對是扁理……

細木夫人,在下個瞬間,開始感覺到自己內心長眠已久的女人般的感情再次蘇醒了。在九鬼死后,她痛苦的樣子,喚醒了絹子心里沉眠的女人般的感情,和那完全一樣的心理作用,這次,起了反作用。它是如此鮮明,甚至讓夫人相信自己也如絹子一般愛著扁理。

二人就那樣沉默了片刻。當這沉默快讓人覺得完全是在肯定絹子剛才說的可怕的話時,細木夫人終于找回了自己作為母親的義務。

夫人不自覺地浮現出自信的微笑,回答道。

“……沒有的事……因為可能九鬼在跟著他呢。可是,他反而會因此獲救不是嗎?”

第一次見到河野扁理時,夫人察覺到他的生和九鬼的死像經緯度般糾纏在一起,那讓他成為一個通過死明白生的青年。這種敏銳的直覺,現在再次在她心里蘇醒過來,為了讓絹子明白這樣的扁理的不幸,告訴她剛才說的那樣的極其簡單的反論就足夠了。

“是嗎……”

絹子這么回答著,開始還用帶著痛苦的表情看著她母親的臉。接著,她凝神地看著母親古老神圣的臉龐而入迷的眼神,跟古畫里仰頭看著圣母的嬰兒越來越相似。

注釋:

[1].梅里美,即普羅斯佩·梅里美(Prosper Merimee,1803年9月28日-1870年9月23日),法國現實主義作家,中短篇小說大師、劇作家、歷史學家。他是著名歌劇《卡門》的作者。(譯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泽普县| 平乐县| 即墨市| 梅州市| 如皋市| 多伦县| 仁怀市| 满城县| 九江县| 永善县| 微博| 慈溪市| 金堂县| 宝鸡市| 宜黄县| 太仓市| 同心县| 当雄县| 凉山| 耿马| 项城市| 新宁县| 宜君县| 敖汉旗| 慈溪市| 临洮县| 沂水县| 泉州市| 阿克| 克山县| 和田市| 石屏县| 徐闻县| 卢氏县| 泰顺县| 南雄市| 平湖市| 波密县| 武夷山市| 汾阳市| 四子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