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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國做對了什么?(4)

鄧小平的答案是多手并舉:道德教育、黨的紀律和法治。我不認為還可以想出更多的辦法來遏制腐敗。問題是,在上述分權改革、重新界定權利、承認并鼓勵民營企業家、大規模利用價格機制的每一個過程中,腐敗不但形影相隨,且有更快蔓延之勢——腐敗跑得似乎比改革還要快!1986年9月,鄧小平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改革體制繼續前進(《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176~180頁)。為此,他開始部署中國政治體制改革。

政治體制改革遠為復雜和困難。最主要的癥結是,經濟改革觸犯的經濟既得利益,還可以用經濟手段補償,但政治改革觸犯的既得利益,拿什么來做補償?舉一個例子,原來“享受低價好處”的居民家庭,一旦價格放開后受到損害,政府可發財政補貼給予補償。但是,原來主管物價的政府部門,價格放開后就面臨權力縮減、部門撤并,甚至官員下崗的現實威脅。對于一輩子管物價的官員來說,他身上的專用人力資本一夜之間全報廢,他能接受嗎?用經濟辦法來補償“喪失權力的損失”嗎?出價低,不可能被接受;出價高,國家財政不堪負擔——等級制其實是非常昂貴的。聽任掌權者自己補償(貪污腐敗是也)?公眾不可能接受,而那樣“補償”的結果,一定是更舍不得放棄權力。那么,可以不予補償就取消權力嗎?可以,但改革因此就等于革命。

鄧小平多次講過“改革也是革命”,不過他面臨另一項約束。作為“權力過于集中”的派生物,中國的黨政骨干系統發達,但其他社會軟組織發育不足,行政系統實際上負擔著社會經濟體系的運轉。這本身就增加了消化政治體制改革副產品——重新安排官員——的難度。另一個連帶的后果,就是國家權力體系一旦失穩,整個社會就容易動蕩。所以,推進“也是革命”的政治體制改革,又不得不以“穩定”為邊界。于是人們看到,1986年重新提上日程的中國政治體制改革,并沒有實質推進。一年以后的中共十三大,通過了醞釀已久的政治體制改革綱領,但沒等到切實實施,“價格闖關”的失敗以及隨后發生的風波,就再也沒有給中國推進政改的機會。即使1992年鄧小平的南方談話,也限于推動經濟增長與經濟改革,而并不是政治體制改革。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是鄧小平未竟的事業。

小結

中國經濟增長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就,為鄧小平啟動的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無可更改的背書。如果用最多數人口的日常生活得到顯著改善作為評價標準,鄧小平領導的中國改革開放一定會被寫入歷史。當然,偉大成就的成因是復合的,人們對此也常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觀點是,正是改革開放大幅降低了中國經濟的制度成本,才使這個有著悠久文明歷史的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有機會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經濟體。

有觀察家以為,“廉價勞動力”是中國競爭力的根本。對此我的問題是,改革前中國勞動力和其他要素的價格更為低廉,為什么那時候并沒有影響全球市場的“中國制造”?更深入的分析表明,知識擴展才是中國經濟成就的基礎。不過若問,為什么中國人,特別是年青一代的中國人對知識的態度有了根本的轉變?答案是,改革激發了中國人掌握知識的誘因,而開放則降低了中國人的學習成本。綜合起來,早已存在的要素成本優勢、改革開放顯著降低制度費用以及中國人力資本的迅速積儲,共同成就了中國經濟的競爭力。其中,制度成本的大幅降低,是中國經驗的真正秘密。

鄧小平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之路,也開啟了中國經濟增長之路。不過,他并沒有完成中國的改革開放。無論在產權的重新界定、企業家職能的發揮、市場經濟框架的完善,還是國家權力的約束與規范方面,中國都有大量未完成的議題。作為漸進改革策略的一個結果,很多困難而艱巨的改革任務留在了后面,并面臨改變著的社會思想條件。就在科斯先生主辦的本次研討會舉行期間,全球金融動蕩和油價高企,正給全球經濟增長帶來前所未有的新考驗。受匯率、利率、資源價格和行政壟斷部門等重大改革滯后的拖累,中國經濟能不能順利應對這場新的挑戰,保持經濟的持續增長,還是未定之數。

2006年在深圳,我有幸聽到張五常的如下見解:中國人在改革開放以來創立了“人類歷史上最好的經濟制度”。我自己得到的觀察,不容許我像他那樣樂觀和肯定。不過,30年來中國的經驗的確證明,未來絕不是宿命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只要堅持改革開放以來被實踐證明做對了的事情,繼續推進尚未完成的改革事項,未來的歷史將有機會再次證明人們關于中國的樂觀斷言。

科斯的中國影響力

科斯不懂中文,也從來沒有到過中國。他還像蘇格蘭的偉大學者休謨(David Hume)一樣,天生具有“人貴述己而不自詡”的格調,既不容他人吹捧,更不會自吹自擂。正因為這樣,“科斯的中國影響力”就成為一個在慶賀科斯教授百歲生日時,值得我們大家討論的問題。

我認為,科斯的影響力,首先來自科斯經濟學(Coasean Economics)的內容。我們都知道,科斯對經濟學的主要貢獻,是將交易費用引入了經濟學分析。誠如他本人所言,這固然算不上經濟學高深理論方面的“創新”,卻“引起經濟學理論,至少是價格理論或微觀經濟學結構的徹底變革”。是的,自從科斯在他27歲發表的論文里引進了“幾乎可以歸入不證自明的真理之列”的交易費用概念以來,已經沒有一門經濟學可以完全不理會交易費用卻還能夠闡釋經濟行為的邏輯。

毫無疑問,科斯的上述貢獻有著普遍意義。在科學上,從完全意識不到交易費用的存在,到可以清楚地假定交易費用為零,再到進入對“正交易費用世界”的研究和分析,意味著完全不同的認識層面。對此,我們不妨以其他科學為參照來加以理解。例如,沒有人會否認在摩擦力為零的假設下,物理學研究取得的重大進展。正是站在這個臺階上,物理學家才可能進一步展開對正摩擦力世界的更深入研究。這里的關鍵是,要假設摩擦力為零,首先要有清清楚楚的摩擦力概念。類似地,經濟學倘若對交易費用沒有清楚的意識和概念,就不具備假設交易費用為零的能力,也更不可能走向對正交易費用世界的分析。

正是交易費用的存在,使得形形色色的交易規則、合約及其履行、組織、制度安排——或者如科斯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講演的題目所統稱的“生產的制度結構”——成為經濟活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科斯把交易費用引入經濟學分析,也就要求正統經濟學理論分析制度的建立與運行,發現作為限制條件的制度在整個經濟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這樣一來,經濟學在亞當·斯密等古典經濟學家之后逐漸被收窄的視野——核心部分甚至是僅僅關注價格決定的價格理論——就得以重新擴展,成為包括分析產業、市場、企業和其他組織、政府與國家,以及一般的在制度約束下所有人類行為的經濟學。這樣的經濟學,如科斯本人所言,才是“本來就應該是的那種經濟學”。

科斯經濟學首先在西方學術界產生了影響力。這或許是因為,他提出交易費用概念的論文研究的是企業的性質,經驗基礎是西方發達國家市場里的公司;他把交易費用假設為零,并以此為臺階走向正交易費用的世界,經驗基礎則是西方國家法治下侵權判案的司法實踐。無論市場里的公司,還是侵權判案的司法傳統,對西方讀者來說都是不難感知的。因此,只要突破既定經濟學思維的束縛,換一個視角——科斯的視角——看世界,這個真實世界就在那里了。

當科斯的名字剛剛為中國人所知的時候,中國的實際世界里既沒有發達的公司,也缺乏法治傳統。就是說,在我們這里尚沒有深入理解科斯經濟學的經驗基礎。所以毫不奇怪,科斯開始是作為西方經濟學流行的一個學派被介紹到中國來的。但是,科斯很快就有了中國影響力,后來人們甚至可以說,科斯的中國影響力比他在歐美的影響力還要廣泛、深刻和持久。這又是為什么?

我的理解是,科斯經濟學包含著另外一個方向上的重要內容,不容易引起西方讀者的注意,卻引起中國經濟學家和讀者的高度興趣。讓我們回到科斯論述企業性質的那篇著名論文來理解這一點。在文中,科斯問:在價格機制協調配置資源的市場里,為什么存在靠權威下達的命令組織運行的企業?科斯的答案今天眾所周知:市場的運行是有成本的,通過形成一個組織,并允許某個權威(一個“企業家”)來支配資源,就能節約某些市場運行成本。

科斯的分析沒有到此為止。他接著問:既然企業可以節約市場的運行成本,那么是不是企業越大,節約的交易費用越多,經濟就越有效率呢?這個問題有更普遍的意義,如果哪一種經濟廢止了所有市場交易,根本就不存在交易費用,其經濟運行是不是就達到至善的理想境界了呢?科斯對此的回答是,節約交易費用的行為同樣也要受到經濟力量的制約。這是因為,市場運行不免費,價格機制不免費,企業連同企業家下達命令、行使權威的協調方式,也不免費。用企業來節約市場交易費用,無可避免地要支付另一種成本,那就是科斯本人命名的“組織成本”。

很明顯,科斯的思想和分析框架,矗立在任何一個方向的實際活動都受到成本約束的基礎上。難道不是嗎?市場受交易費用的約束,可以通過企業來節約交易費用;而企業又受到自己組織成本的約束,限制了其所能節約市場交易費用的大小和范圍。正是通過對交易費用與組織成本的不斷權衡,科斯才確立了企業在市場里的理論邊界。

仿佛在不經意之間,科斯就劃清了他的企業理論與中央計劃經濟理論的界限。簡單地說,中央計劃經濟的理論也是一種企業理論:隨著企業的規模越來越大,企業內的計劃、權威和命令就擴大為整個國民經濟的計劃、權威與命令。由于不受企業組織成本的制約,覆蓋全局的權威、計劃和命令再也無須為市場交易留下任何空間,交易被消滅了,交易費用自然也就消失了。這樣看,中央計劃經濟理論的確與“西方經濟學”冰火不容:前者完全意識不到計劃、權威和命令的成本,后者則對交易費用沒有清晰的概念。唯有科斯冷靜地告訴我們,那對立的理論兩極共同的思維方法,是無視真實的成本限制。

中國開始知道科斯的時候,中國面對的經濟難題不是市場的交易費用太高,而是籠罩整個國民經濟的中央計劃命令體制的組織成本太高。因此,中國改革的出發點,是如何解決國民經濟的決策權力過于集中,計劃命令的信息成本過于高昂,以及個人、家庭、單位和地方的工作積極性過低的問題。對于這一點,我在提交給紀念中國改革30年的芝加哥大學討論會的論文里,有過以下回顧:

科斯在1937年創立的公司理論,出發點是覆蓋整個經濟的“完備的市場”,由價格機制配置一切資源——這也是大多數經濟學家的理論出發點。但是,年輕的科斯早在1937年就發現,價格機制并不免費,因為完成市場交易的成本常常極其昂貴。為了節約由科斯在科學上首先定義的交易費用,內部似乎不用價格機制、靠企業家的權威和計劃來協調的“公司”就應運而生了。

鄧小平的出發點是另外一極,即囊括了整個國民經濟的超級國家公司。在這里,國家用“看得見的手”的權威和計劃協調整個國民經濟,固然因為消滅了一切市場交易而不再受到狹義“交易費用”的局限,但是科斯定義的另一種成本即“組織成本”,卻每日每時困擾著這個超級國家公司。鄧小平領導的改革,出發點就是降低超級國家公司的巨額組織成本。為此,他提倡分權改革戰略,通過對重新界定權利的合法認定,激發了個人、家庭、基層組織和地方的積極性,同時還把企業家協調和價格機制協調一并請回到中國經濟的舞臺上。

我們有幸目睹了歷史性的一幕:一個實事求是的經濟學家離開了“看不見的手”支配一切的理論原點,向企業家協調與價格機制協調并用的真實世界出發;一個實事求是的政治家離開了計劃經濟的教條,向市場與計劃并用的體制前進——他們“會面”的地方不是別處,恰恰就是改革的中國!當然,在“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之間,邊界尚沒有完全厘定,摩擦和沖突時有發生。但是,“兩手”之間充滿意識形態敵意、非白即黑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成為歷史。新的認知是,計劃組織與價格機制可以在一個經濟體里共存并用,并以實際的運行成本為依憑來劃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據此,我在那篇發言里還大膽地推斷,如果科斯教授有機會與鄧小平先生謀面,“他們倆可能會互相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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