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究竟怎樣對待真實過程里的資本家呢?前蘇聯模式得出了一個革命的結論——“消滅資本家,消滅一切剝削”。但是,這樣一來,把資本家節約交易費用與組織成本的職能也一并消滅掉了。問題是,交易費用并沒有隨著資本家的被消滅而消失。社會主義經濟仍然面臨節約建設成本、生產成本、制度成本和組織成本的嚴重問題。結果,把資本家打翻在地的社會主義國家,只好由自己來扮演“總資本家”的角色,即用“沒有資本家的資產階級法權”(列寧)來管理國民經濟。幾十年的實踐結果表明,中央計劃體制不但運行成本奇高,也并沒有完全消滅“剝削”——作為等級制替代產權與市場合約制度的產物,官僚特權替代了資本家的剝削;在“大鍋飯”的體制下,多勞不能多得的人,天天受到“不多勞卻多得”行為的剝削。這個結果應該出乎革命家當初的預料,它當然要被反思。鄧小平不允許把重新冒頭的民營企業一棍子打下去,堅持多試試、多看看,意在探索把復雜問題分開來處理的路徑。前蘇聯和中國自己的歷史教訓時刻提醒著中國改革的決策者,為什么社會主義經濟非要把資本家連同創業精神、市場判斷力、組織和協調生產的能力一起拋棄呢?
鄧小平把企業家請回了中國。他執掌中國后不久,就高度肯定了歷史上“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榮毅仁,并大膽決策劃出一筆國有資本交付榮先生全權打理——這開啟了“國有資本+企業家”的新經濟模式。鄧小平還運用自己的政治權威,多次對“傻子瓜子”這個事件表態,不準再動用國家機器魯莽地扼殺民營企業家。這位革命老人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問:允許這些企業家的存在,難道真的就危害了社會主義嗎?
越來越多的人得出了正確答案。隨著企業家的存在被廣泛認為是“對的”(right),創業當企業家就再次成為中國人的一項權利(the right)。改革以來,中國發布了多個政策文件,通過了多部法律,并數度修訂《憲法》,逐漸承認并保護了普通人自由締約、創辦各類企業、按投資要素分配收入的合法權利。據一項權威發布,到2007年底,中國的民營經濟約占國民生產總值50%、非農就業的70%、稅收的30%~40%。這是改革前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的。
重新認識“看不見的手”
從1985年5月開始,鄧小平連續幾年推動“價格闖關”。這意味著,原來由國家規定和控制的物價,要放開由市場決定。此前,中國已形成了一種“價格雙軌制”,即按計劃指令生產的產品由國家定價,超計劃增產的產品則按市場供求決定價格。這個過渡性的體制,在顯著刺激增產的同時,也造成分配方面的混亂:同一個產品的“市場價”高于其“計劃價”數倍甚至十數倍,以至于任何有“門路”的人,都有機會把計劃軌道上的產品倒賣到市場上而大發橫財。一時間,“尋租”盛行,公眾反感。鄧小平和他的同事們決心推進價格改革,解決問題。
價格改革之所以被稱為“闖關”,是因為此前的波蘭,因放開食品價格,影響工人生活,導致了大罷工和波蘭共產黨的下臺。中國“價格改革”的代價究竟有多大,能不能平穩推進,沒有誰可以打包票。鄧小平決心用自己的權威推進價格闖關。他甚至說,趁我們老同志還在,勇敢闖過這一關。
1988年7月,國務院宣布開放名煙名酒價格。這其實是一次試探性的前哨戰。8月中旬,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了《關于價格、工資改革的方案》。不料,會議公報發表的當天,全國各地就出現居民搶購食品和生活用品,又擁到銀行擠提存款的風潮。10天以后,國務院宣布加強物價管理,不再出臺物價調整項目,提升銀行存款利息,全面整頓市場秩序。9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開展全國范圍的“治理整頓”。第一波“價格闖關”擱淺。
事后我的理解是,在累計發放貨幣過多的條件下“放開價格”,勢必把原來的“隱性通脹”轉化成群眾不可能接受的顯性高通脹。這證明,即使得到了政治方面的強力支持,在高通脹環境下也難以順利推進價格改革。中國進入了為期三年(1989~1991)的“治理整頓”期,政府用行政手段抽銀根、壓投資、管物價;經濟增長減速,經濟改革停滯。讓中國和世界大吃一驚的是,鄧小平在1992年春天再次奮力推進中國改革。他以一個88歲退休老人的身份,發表了著名的南方談話——“不改革開放,只能是死路一條”。鄧小平特別提出了長期困擾中國改革的問題:堅持計劃體制是不是就等于“姓社”(會主義)?走市場之路是不是就等于“姓資”(本主義)?他的答案石破天驚:計劃和市場都不過是配置資源的方式,社會主義同樣可以走市場之路。
在鄧小平的推動下,中國于1992年再度勇闖價格關。是年,新放開的生產資料和交通運輸價格達648種,農產品價格50種,其中包括在全國844個縣(市)的范圍內,放開了長達幾十年由國家統購的糧食價格,并放開了除鹽和藥品以外全部輕工業產品的價格。到1993年春,中國社會零售商品總額的95%、農副產品收購總額的90%,以及生產資料銷售總額的85%,全部放開由市場供求決定?!皟r格闖關”最終成行,“用市場價格機制配置資源”從此成為中國經濟制度的一個基礎。
經濟學家通常會不遺余力地推崇市場價格機制。這不足為奇,因為有亞當·斯密以來經濟學傳統的鼎力支持??墒?,為什么鄧小平也對“看不見的手”情有獨鐘?這位曾經指揮過百萬野戰大軍、擔任過中共中央總書記和國務院副總理的大政治家,分明擁有一雙“看得見的手”!他難道不知道,擴大市場價格機制配置資源的范圍,總要在某種程度上收縮“看得見的手”發號施令的范圍?大權在手,又堅決推進價格闖關,這究竟是為什么?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認為涉及三個層面。第一,蘇聯式計劃體制的實質,是把整個國民經濟辦成一個超級國家公司。這個超級國家公司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組織運行成本:收集需求和生產全部信息的成本、決策和指揮的成本,以及發現錯誤并加以糾正的成本等等。作為改革前中共第一代領導集體的一員,鄧小平多年負責處理國家一線事務,幾乎就是這個超級國家公司的執行長。正因為對原有體制不堪重負的成本壓力有切身感受,也對原體制的運行效率極不滿意,才迫使鄧小平比局外批評家更明白,權力過于集中的主要結果,恰恰是無法有效行使國家權力。歷史把這位執行長推上了決策人的位置,鄧小平決意改革,順理成章。
第二,鄧小平倡導的開放,啟迪了一代中國人,也啟迪了他本人。作為1978~1982年一位北京的在校大學生,我感受到那幾年涌動的關于中國經濟發展的新想法、新沖動,無一例外都來自多年封閉后對外部世界的觀察、比較和思考。無論歐美日本、亞洲四小龍,還是南斯拉夫匈牙利和波蘭,所有當時在經濟成就方面令中國羨慕的經濟體,沒有一個套用蘇聯計劃模式的。這些經濟體都允許“看不見的手”發揮基礎的資源配置作用。他們的經驗說明,價格機制并不是洪水猛獸,中國為什么不可以大膽試一試?
最后一個層面最為隱蔽。鄧小平的哲學,是相信每個普通人都具有改善生活的持久動力。國家要富強,要推進現代化,就必須充分發揮每一個社會成員和所有基層組織的積極性。正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才產生了上文提到的中國式權利界定和把企業家請回中國的改革政策。新的問題是,當改革開放釋放了個人、家庭和基層組織的積極性之后,如何協調十數億人口爆發出來的競爭致富沖動,就成為新的經濟體制必須解決的問題。鄧小平傾心于發揮價格機制的作用,是因為他認識到僅靠國家計劃之手,根本不足以應對改革開放后如何協調整個中國經濟的新課題。
敘述至此,我們也許要為一件事情而感到遺憾,那就是科斯教授從未訪華,因此也沒有與鄧小平先生謀面的機會。不過,我猜想他們倆可能會互相欣賞??扑乖?937年創立的公司理論,出發點是覆蓋整個經濟的“完備的市場”,由價格機制配置一切資源——這也是大多數經濟學家的理論出發點。但是,年輕的科斯早在1937年就發現,價格機制并不免費,因為完成市場交易的成本常常極其昂貴。為了節約由科斯在科學上首先定義的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內部似乎不用價格機制、靠企業家的權威和計劃來協調的“公司”(firm)就應運而生了。
鄧小平的出發點是另外一極,即囊括了整個國民經濟的超級國家公司。在這里,國家用“看得見的手”的權威和計劃協調整個國民經濟,固然因為消滅了一切市場交易而不再受到狹義“交易費用”的局限。但是,科斯定義的另一種成本即“組織成本”(organization cost),卻每日每時困擾著這個超級國家公司。鄧小平領導的改革,出發點就是降低超級國家公司的巨額組織成本。為此,他提倡分權改革戰略,通過對重新界定權利的合法認定,激發了個人、家庭、基層組織和地方的積極性,還同時把企業家協調和價格機制協調一并請回到中國經濟的舞臺。
我們有幸目睹了歷史性的一幕:一個實事求是的經濟學家離開了“看不見的手”支配一切的理論原點,向企業家協調與價格機制協調并用的真實世界出發;一個實事求是的政治家離開了計劃經濟的教條,向市場與計劃并用的體制前進——他們“會面”的地方不是別處,恰恰就是改革的中國!當然,在“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之間,邊界尚沒有完全厘定,摩擦和沖突時有發生。但是,“兩手”之間充滿意識形態敵意、非白即黑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成為歷史。新的認知是,計劃組織與價格機制可以在一個經濟體里共存并用,并以實際的運行成本為依憑來劃清彼此之間的界線。
腐敗的挑戰
鄧小平關于中國的許多預言都已經實現了,不過,有一點至今還是例外。1985年春天,我在隨杜潤生先生前往溫州調查的路上,聽到傳來的鄧小平指示,大意是中國不能出現百萬富翁,不能走兩極分化的道路。到達溫州的時候,當地人也正在熱烈討論。他們提出的問題是:溫州一些民營企業家的身家財產早就超過了百萬,分明已是百萬富翁,怎么辦?討論得出的結論是,企業家的私人財產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用于自己和家人的消費享受,大部分還是用于生產——如果把消費資料與生產資料恰當地分開來,溫州和中國就“還不能算已經有了百萬富翁”。既然如此,鄧小平的指示就不算被違背了吧?
僅僅過了10年,個人的消費性財產超過百萬的例子在中國就不勝枚舉。數千萬的世界級名貴跑車在中國熱賣——那可不是“生產資料”。2000年的前后,全球頂級奢侈品的專賣店紛紛在北京、上海、深圳開張,市場說這里是成長最快的奢侈品市場。由于房地產和股票市場的力量,很多專業人士包括工薪家庭,也進入了百萬富翁的行列。所有這些,可以不無理由地被看成經濟成就的象征。但與此同時,官方統計和報道、國內外學界的調查以及對社會生活的直接觀察,都表明今天的中國還有不少生計艱難、平均每天收入不過1美元的貧困人口。
學者們用基尼系數描述收入分配差距的狀況,發現改革后中國的收入分配差距有拉大的趨向。這類測度可能忽略了一點,即“收入的獲取是否合乎公義”并不是定量技術可以描述的。姚明的高收入是一回事,貪官們賣官鬻爵的收入是另一回事——公眾輿論真正痛恨的是后者,因為其收入不合公義??墒?,關于收入差距的測算并不能劃分這個極其重要的區別。其實,真正威脅改革存亡的嚴重問題是,即使根據反貪部門公開發布的腐敗案例,人們也看到利用公權力腐敗——顯然不合正義的收入——的趨勢在中國有增無減。
除了當事人的道德水準外,貪污腐敗的趨勢到底與什么有關?對此,張五常曾提出過一個理論。在本文開首提及的《中國的前途》里,五常指出,就競爭稀缺資源而言,人類社會形成了兩種基本的經濟制度。一種以等級制特權來規范和約束人們的行為、防止稀缺資源被徹底濫用。另一種就是產權制度,即以財產權利的界分來劃分人們從事經濟活動的自由空間,以刺激生產、交換、分工與合作。張五常更推測,當第一種經濟制度轉向第二種制度即市場經濟的時候,腐敗將大量發生,因為原來的等級特權無可避免地要爭取最高的“權力租金”。這個過程甚至可能形成一種獨特的“秩序”,即“制度化腐敗”(institutionalized corruption)。后來的中國經驗的確表明,腐敗不僅僅是改革啟動的一種伴隨物,也是瓦解公眾支持改革的腐蝕劑,甚至是終極改革的致命殺手。轉型經濟怎樣應對制度化腐敗,是一項嚴峻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