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咆哮營的幸運兒》(1)
- 島上書店
- (美)加布瑞埃拉澤文
- 4987字
- 2015-05-15 18:18:25
1868/布賴特·哈特
發(fā)生在一個采礦營地的極為感傷的故事。那個營地收養(yǎng)了一個“印第安寶寶”,他們起名為“幸運兒”。我第一次讀到它,是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參加一個名叫“美國西部文學(xué)”的討論會上,當(dāng)時一點都沒有感動。在我的讀后感(寫作日期為1992年11月14日)中,我覺得這篇小說唯一值得稱道之處,是其中有趣的角色名字:“矮墩墩”“肯塔克”“法國佬皮特”“切羅基人薩爾”等等。幾年前我碰巧又讀到了《咆哮營的幸運兒》,我哭得很厲害,你會發(fā)現(xiàn)我那本多佛超值版上有淚漬。依我看是人到中年變得更多愁善感了。不過我覺得我后來的反應(yīng)也說明了讀小說需要在適合它的人生階段去讀。記住,瑪雅:我們在二十歲有共鳴的東西到了四十歲的時候不一定能產(chǎn)生共鳴,反之亦然。書本如此,生活亦如此。
——A.J.F.
失竊案發(fā)生后的幾個星期里,小島書店的銷售額略有增長,從以往統(tǒng)計來看,這讓人難以置信。A.J.把增長歸因于一項鮮為人知的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名為“好奇的鎮(zhèn)民”。
一位心懷善意的鎮(zhèn)民(以下簡稱“心善鎮(zhèn)民”)會悄悄走到辦公桌那里?!啊短緝骸酚邢幔俊保ㄒ鉃椋耗銈€人遭受了重大損失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嗎?)
A.J.會回答道:“一點兒也沒有?!保ㄒ鉃椋荷钸€是被毀了。)
心善鎮(zhèn)民:哦,肯定會有線索的。(意為:既然這種情況的結(jié)果對我而言沒有什么損失,樂觀點也花不了我一分錢。)有什么我沒讀過的嗎?
A.J.:我們有幾種新書。(意為:幾乎全是。你有幾個月,甚至可能幾年沒來過這里了。)
心善鎮(zhèn)民:我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讀到過一本書。也許是紅色封面的?
A.J.:哎,聽著挺熟。(意為:那可不是一般的模糊。作者、書名、情節(jié)梗概——這些信息對找到書更有用。那本書封面也許是紅色的,它上了《紐約時報書評周刊》,這兩條信息給我的幫助,比你以為的要少得多。)你還記得什么別的嗎?(用你自己的話。)
這時A.J.會把那位心善鎮(zhèn)民領(lǐng)到新書那面墻,在那里,他確保能賣給他或她一本精裝書。
很奇怪的是,妮可去世對生意卻有著相反的影響。盡管他像一位納粹黨衛(wèi)軍軍官一樣沒什么感情色彩地定時開門、打烊,妮可去世后那三個月,書店的銷售額是史上最低的。當(dāng)然,人們那時同情他,但人們是過于同情他了。妮可是本地人,是他們中的一分子。當(dāng)這位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也是艾麗絲島中學(xué)的致辭學(xué)生代表)和她眼神嚴(yán)肅的丈夫回到艾麗絲島開了一家書店時,他們被感動了??吹娇偹阌心贻p人回到家鄉(xiāng)尋求改變,這令人振奮。而她一死,他們覺得自己跟A.J.再無共同之處,除了跟他一樣,都失去了妮可。他們怪他嗎?有些人的確有點怪他。那天晚上為什么不是他開車送作者回家?他們安慰自己,悄聲說他一直有些怪怪的,還有點異類(他們發(fā)誓這么說絲毫沒有種族歧視的意味);但顯然這個家伙不是附近這兒的,你要知道。(他出生在新澤西。)那時他們走過那家書店時會屏住呼吸,仿佛那是處墓地。
A.J.看了一遍他們的賒賬卡,得出結(jié)論:失竊是種可被接受并能促進(jìn)社交的損失,而死亡卻會讓人們被孤立。到了十二月,銷售額跌回失竊之前的通常水平。
星期五——離圣誕節(jié)剛好還有兩星期——就在打烊前,A.J.把最后的顧客攆走,收好書款。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外套的男人正對著亞歷克斯·克羅斯系列小說中的最新一部嘰嘰歪歪:“二十六美元好像太貴了,你知道我在網(wǎng)上買會便宜一點,對吧?”A.J.說他確實知道,同時把那人送到門口?!耙胗懈偁幜?,你真的應(yīng)該降價。”那個人說。
“降價?降低。我的。價格。我以前從未考慮過呢。”A.J.語氣溫和地說。
“你這是在耍賴嗎,年輕人?”
“不是,我很感謝。下一次小島書店的股東開會,我絕對要把你這個革新性建議提出來。我知道我們要保有競爭力。咱們倆私下說吧,本世紀(jì)初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放棄了競爭。我覺得那是個錯誤,但是我的董事會認(rèn)為最好把競爭留給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拼詞比賽中的孩子和麥片制造商。如今,我要高興地報告小島書店絕對又開始參與競爭了。順便說一句,書店打烊了。”A.J.指向門口。
當(dāng)鼓鼓囊囊的外套男人咕噥著走出門口時,一位老太太嘎吱一聲又推開門。她是位常客,所以A.J.盡量不讓自己對她在營業(yè)時間過后登門感到不快?!鞍?,坎伯巴奇太太,”他說,“不幸的是,我們現(xiàn)在要打烊了?!?
“費克里先生,別用你那雙奧瑪爾·沙里夫式的眼睛瞪著我。我對你很惱火?!笨膊推嫣珡?qiáng)行走過他身旁,把一本厚厚的平裝書“砰”的一聲甩在柜臺上,“你昨天推薦給我的這本書,是我活到八十二歲讀過的最糟糕的書,我要退款。”
A.J.看看那本書又看看老太太?!澳鷮@本書有什么意見?”
“很多意見,費克里先生。首先,它是由死神講述的!我是個八十二歲的老太太,我覺得讀一本由死神講述的五百五十二頁的大部頭一點兒都不愉快。我覺得選擇這本書特別不體貼?!?
A.J.道了歉,心里卻毫無歉意。這些人算老幾,憑什么覺得拿到一本書時,還得獲得保證他們會喜歡這本書?他辦理了退款。書脊有破損,他沒法再賣出去了?!翱膊推嫣彼滩蛔≌f,“看起來你讀了這本書。我想知道您讀了多少?!?
“對,我讀了,”她回答道,“我千真萬確讀了它,讓我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對它太惱火了。在我這把年紀(jì),我很不愿意一夜不睡,也不想再像這本小說不時刺激我猛流眼淚那樣落淚了。你下次再推薦什么書給我,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費克里先生。”
“我會的,”他說,“我誠心向您道歉,坎伯巴奇太太。我們的大多數(shù)顧客都很喜歡這本《偷書賊》。”
書店一關(guān)門,A.J.就上樓換上跑步的衣服。他從書店的前門出去,習(xí)慣性地沒有鎖門。
A.J.跑過越野跑,先是在高中校隊,然后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他選擇這項運動,主要是因為除了讀書認(rèn)真,別的他都不擅長。他從來沒有真正把越野跑看作是多么大的本事。他高中時的教練夸張地稱他為“可靠的中間人”,指的是A.J.不管跟任何一群人比賽,總可以指望他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現(xiàn)在他有段時間沒有跑步了,他得承認(rèn)那是種本事。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他做不到一口氣跑兩英里。他很少跑得超過五英里,他的背部、腿——基本上是全身每個地方都痛。后來發(fā)現(xiàn)疼痛是好事。他以前經(jīng)常邊跑邊想事情,而疼痛讓他可以不去做那種徒勞無益的事。
跑到最后開始下雪了。他不想把泥巴帶進(jìn)室內(nèi),就在前廊脫下跑步鞋。他倚在前門上,門一下子開了。他知道自己沒鎖門,但他確信自己沒有就這樣把門開著。他打開燈,好像全都挺正常,收款機(jī)也不像有人動過。大概是風(fēng)把門吹開了。他關(guān)了燈,快上樓梯時聽到一聲哭聲,就像鳥叫那么尖銳??蘼曈猪懥似饋?,這次持續(xù)的時間更長。
A.J.再次把燈打開,走回門口那里,然后把書店里的每條過道都來回走了一遍。他來到最后一排,那里是存書很少的兒童及青少年圖書區(qū)。一個小孩坐在地板上,把書店里唯一一本《野獸家園》(這是小島書店肯屈尊進(jìn)貨的少數(shù)幾本繪本之一)放在腿上,翻開到一半的地方。這是個大寶寶了,A.J.想。不是個新生兒。A.J.無法準(zhǔn)確估出年齡,因為除了他自己,他私底下從不認(rèn)識任何小孩。他在家里排行最小,也不用說他跟妮可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個小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滑雪衫,一頭淡褐色頭發(fā)非常卷曲,眼睛是深藍(lán)色的,皮膚是棕褐色,比A.J.自己的皮膚顏色要淺一點。小家伙長得相當(dāng)漂亮。
“你到底是誰?”A.J.問那個小孩。
不知何故,她不再哭了,而是對他微笑。“瑪雅。”她回答。
這個問題容易,A.J.想?!澳銕讱q了?”他問。
瑪雅伸出兩個手指。
“你兩歲?”
瑪雅又露出微笑,然后朝他伸出胳膊。
“你的媽咪呢?”
瑪雅哭了起來。她一直朝A.J.伸著胳膊。因為看不到自己還有別的什么選擇,A.J.把她抱了起來。她至少有一箱二十四本精裝書那樣重,重得能讓他閃了腰。那個小孩摟著他的脖子,A.J.注意到她身上很好聞,像是爽身粉和嬰兒油的氣味。顯然,這不是個被疏于照顧或者受虐待的幼兒。她對人友好,穿得漂亮,期待——不,是要求——關(guān)愛。當(dāng)然,這個包裹的主人隨時會回來,還會作出一番完全站得住腳的解釋。比如說車壞了,要么那位媽媽突然食物中毒。他以后要重新考慮自己不鎖門的做法。他只想到可能會有人偷東西,卻沒想到可能會有人留下什么東西。
她把他摟得更緊了。越過她的肩膀,A.J.注意到地板上有個艾摩娃娃,它亂蓬蓬的紅色前胸上用一枚安全別針別著一張紙條。他把孩子放下,拿起了艾摩,A.J.一直討厭這個角色,因為它顯得太窮了。
“艾摩!”瑪雅說。
“對,”A.J.說,“艾摩?!彼∠录垪l,把娃娃遞給那個小孩。紙條上寫著:
致這家書店的店主:
這是瑪雅,她兩歲零一個月大。她很聰明,對于她的歲數(shù)來說,特別會講話,是個可愛的好女孩。我想讓她長大后愛讀書,想讓她在一個有書本的地方長大,周圍是關(guān)心這些事物的人。我很愛她,但是我沒法再照顧她。她的父親無法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我也沒有一個可以幫上忙的家庭。我實在走投無路了。
瑪雅的媽媽
見鬼,A.J.想。
瑪雅又哭了。
他抱起那個孩子。她的尿布濕透了。A.J.這輩子還從沒換過尿布,不過他在包裝禮品方面還算熟練。妮可還在世時,小島書店圣誕節(jié)時會為顧客免費包裝禮物,他想換尿布和禮物包裝肯定具有相通之道。孩子身旁有個袋子,A.J.真心希望那里面裝的是尿布。謝天謝地,還真是。他在書店地板上為那個小孩換尿布,同時盡量不把地毯弄臟,也不去多看她的私處。整個過程花了二十分鐘。小孩比書本好動,形狀也不像書那么方便?,斞叛鲋^、噘著嘴、皺著鼻子看著他。
A.J.道歉:“對不起,瑪雅,可是說實在的,這對我也不算是件多愉快的事。你早點別拉在身上,我們就可以早點結(jié)束。”
“對不起?!彼f。A.J.馬上感覺有點糟糕。
“不,是我對不起。我對這種事一竅不通。我是個笨蛋?!?
“笨蛋!”她重復(fù)了一遍,接著咯咯笑了。
A.J.又穿上跑步鞋,然后抱起那個小孩,帶上那個袋子還有紙條,朝警察局走去。
當(dāng)然,蘭比亞斯警長那天夜里值班。此人似乎命中注定要見證A.J.生活中所有的重要時刻。A.J.把孩子給這位警官看。“有人把這留在書店里。”A.J.悄聲說,好不吵醒已經(jīng)在他懷里睡著了的瑪雅。
蘭比亞斯的甜甜圈正吃到一半,他盡量掩飾這個動作,因為再一次撞見A.J.,讓他感到尷尬。蘭比亞斯咀嚼完后,極不專業(yè)地對A.J.說:“噢,長得像你?!?
“這不是我的孩子?!盇.J.繼續(xù)悄聲說。
“是誰的?”
“一位顧客的,我想?!盇.J.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條遞給蘭比亞斯。
“哦,哇,”蘭比亞斯說,“那位媽媽把她留給你了。”瑪雅睜開眼對蘭比亞斯微笑?!翱蓯鄣男〖一?,不是嗎?”蘭比亞斯朝她俯下身,她抓住了他的胡子。“誰抓住了我的胡子?”蘭比亞斯用可笑的童稚聲音說,“誰偷了我的胡子?”
“蘭比亞斯警長,我覺得你對此事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的關(guān)心?!?
蘭比亞斯清清喉嚨,站直了身子。“好吧,這么說吧?,F(xiàn)在是星期五晚上九點鐘,我會給兒童與家庭服務(wù)局打個電話,可是現(xiàn)在下雪,又是周末,再考慮到渡輪的班次,恐怕沒有誰能趕過來,最早也得到星期一吧。我們會努力去找孩子的媽媽,還有她的爸爸,萬一有人在找這個小淘氣鬼呢?!?
“瑪雅?!爆斞耪f。
“你叫這個名字嗎?”蘭比亞斯用童稚的聲音說,“這是個好名字?!碧m比亞斯又清清喉嚨,“得有人周末帶這個孩子。我,以及另外幾個警察可以輪流在這兒照看,要么——”
“不,沒事,”A.J.說,“讓小孩一直待在警察局好像不太合適?!?
“你知道怎么帶孩子嗎?”蘭比亞斯問。
“只是一個周末而已,能有多難?我會打電話給我的妻姐。有什么她也不知道的,我會上谷歌搜索?!?
“谷歌。”孩子說。
“谷歌!那可是個很大的詞,嗯哼。”蘭比亞斯說,“好吧,我星期一會去你那里看看情況如何。世界真有趣,對吧?有人偷了你一本書,還有人給你留了一個孩子。”
“哈?!盇.J.說。
他們一回到住處,瑪雅就扯開嗓門縱情大哭,哭聲介于除夕夜派對喇叭和火警報警器之間。A.J.估摸著她是餓了,但是對于該喂兩歲零一個月的小孩吃什么,他毫無頭緒。他把她的嘴唇拉開,看她有沒有長牙。她有,而且想用牙咬他。他在谷歌上搜索了這個問題:“我該喂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孩子吃什么?”搜出的答案大多是這么大的孩子應(yīng)該是父母吃什么,他們就能吃什么。谷歌所不知道的是,A.J.吃的食物大部分都讓人惡心。他的冰箱里放著各種各樣冷凍食品,很多還是辣的。他打電話向伊斯梅求助。
“對不起,打擾你了,”他說,“可是我想知道,該喂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小孩吃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