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年女人
- 傻女蘭
- 李汝霖
- 3184字
- 2011-11-30 09:27:13
離開村口的小路,拐上一條南北的茅草路。秋季的光越發暗淡,如果不是中午時候,日光異常的亮的緣故,恐怕天空早已明顯的要暗淡下來,此時已進入深秋時節。路邊的茅草早已枯萎,這個時候如果不是因為還沒散學,那些七八歲上、十來歲上的鄉村少年們肯定都在歡呼雀躍一般奔走在鄉間,勇敢的去捕捉那些正潛伏在高高的樹上的“秋郎”們去了。
“哥,我們回去吧,估計娘都要做好飯了。”我正健步如飛,淑嫻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
“是嘛,我們不是剛出來?要那么快啊。”
“你看!”淑嫻回身一指身后誰家的煙囪,“咯咯”笑起來,“人家的煙囪都冒煙了,都在燒午飯了唄。哈,到秋天了,地里的活也都忙完了,閑了沒事就是吃飯早,吃得也勤快。我們這里才不要像你那城里的生活,成天就都是刺鼻的汽油味。”
正說話間,岔道上拐過來一個挎著筐的中年的女人。她個頭不高,身體微胖,頭發亂蓬蓬的,風一吹便看見有一些不安分的頭發飄蕩起來。我似乎有些眼熟,但是狐疑之下,沒有認出是誰。
這也難怪,現在算算,我已經離開故鄉七年之久了。在這七年里,村里分分合合,大大小小的事情,早已發生了太多變化;誰家又娶了媳婦生了孩子,誰家老人因為頂不住嚴冬或酷暑又遺老終年了,紛紛的事件總在層出不窮的發生,來不及你去計較和關注。仿佛在離家七年之后,很多村里的人見了我一樣,也都是狐疑的猜測一樣的會詢問我:
“你是叩生嗎?”
我說是。
他們于是才仿佛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來,憨憨一笑:
“我當是誰呢?你要是不說話,我都認不出你是誰了。”
“那誰?”我搖手一指,指向正撲面走來的那個女人。她挎著的那個框里堆放著的原來都是些干枯的樹枝,想必是用來燒火的。在鄉村,在我小的時候,我也干過這樣的事情,不但可以借著這個名義和一幫小伙伴們跑到野外去玩,還能給家里帶回些燒火的東西,兩全其美。
不過等到年紀大一些,我便不再愿意做這些事情。在我的少年看來,只有傻瓜才愿意像個笨蛋一樣,背個筐到外面去拾掇柴火,又沒面子又丟人。我的父親那時候總是沒有辦法可使,喊不動我的時候,只好卸下手中的活,自己挎起個碩大的竹筐,戴起他的火車頭帽子,抽著一個旱煙袋消失在村口,或者遙遠的田地里。
這個記憶,一直到我快三十歲的年紀上,還總是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里,使我此生難忘。縱是現在,這也是他時常樂意參與的工作,并且逐漸影響著我的兩個弟弟加入到他的隊伍中去。
“叩生你回來了?怎么也不見說一聲呢?我昨天就聽苦瓜說了你回來了。”這是苦蘭的聲音,我沒料到,在我離開七年之后,在早已改變大致的面相之后,她還能認得我。這狠狠的擊中了我的心情,使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從這樣的話里,你會認為這分明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但是如果你看見她的樣子,一定不會這么認為,因為她分明笑起來。歷經多年之后,苦蘭的笑還是如同當年那樣憨態可掬,我甚至厭惡自己用這個詞來描摹她,但是這是事實。
她的憨笑一瞬間就能讓你察覺出她和正常人的差別,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差別。
“你去拾掇東西了?”我問她,并且仔仔細細打量著她。
“恩啊,俺娘讓我去拾掇的,她說家里柴火不夠用,就讓我出來了。苦瓜不知道有沒有放學。奶奶又病了。”末了她又補了一句,“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還是那樣,說話總是時而正常,時而讓人不著頭腦,思維跳躍似乎比常人還有迅速,讓你措手不及。
“額!”我說,“你還好嗎?”話畢,一股悲涼的心情涌上心頭,說不出的萬千滋味。
“苦蘭,你說啥呢?奶奶喊你回家吃飯了。再不回去,我就要打你了哦!”這時,身后一個孩子的聲音傳過來,我回過頭去看,只見他手持一根用來耍完的木棍,正耀武揚威著向這里飛奔過來。
奔跑而來的正是苦瓜。這次和昨天見他的樣子全然不同。他穿著件藏青色小大褂,黑色的褲子顯得硬而僵,估計是有段時間沒有清洗的緣故。不過他跑起來,我注意到他腦袋后還扎了個小毛辮。
小毛辮在鄉村里似乎很流行,一般人家的孩子,如果是個兒子,又或者是幾代單傳的,但凡生了個兒子,總是喜歡給他嬌生慣養。例如不給他剃掉全部的頭發,每次剪頭都只是在后腦勺留下一小撮頭發,逐漸長長起來,然后待他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再請個吹唱班子,邀請一些家族內部老鄰居和一些親戚朋友前來恭賀,大家一起吃頓飯。彼時再請個剃頭老先生,恭敬的給他把腦后的小辮子剪掉。這在我們這里叫做“剃虛毛”,這個儀式之后,就表示孩子大了,是個成人了。
苦瓜奔到苦蘭跟前,甩起弱弱的胳膊,將棍子掄起來照著苦蘭的后背就是一竿子。苦蘭回頭看看他,不說話,不過眼睛里已經泛起慈祥的愛來。我知道,那其實并不疼,因為他太小,根本沒有打人的力氣,但是我卻見不得這行為。
到哪里去了秋時節。路邊的茅草也候,被請進敬老院可以理解的話,
“你這是做什么!她好好的又沒惹你!”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也是無關緊要的話,因為那個孩子回頭看了看我,似乎是不高興的說了一句:
“我就打她,她不好我就打她”。
我不禁憤怒,仿佛那種對于弱勢群體的保護欲正激蕩著我的心。
“可是我不打你,”那孩子繼續說,“你昨天還給我糖吃呢,奶奶看得可緊了,不讓我多吃,可是我喜歡吃呀。”
畢竟還是孩子,話語間透露著無限的天真與在我看來是小小的惡劣的行為。在那孩子無謂的抽打聲里,苦蘭一邊揮手招架著苦瓜的棍子,一邊走過我和淑嫻的身邊,并且還偶爾回過頭來看著我們幾回。在即將轉彎的角落,她忽然斜了一下眼睛:
“叩生淑嫻,你倆也該回家吃飯了,你們家該做好飯了。”
苦蘭比我們矮一個輩分,向來如此喊人。只是她的那句關心的話,仿佛一下子又將我帶回少年的苦蘭時代去。冥想間,淑嫻一扯我的袖口:
“走了,哥,楞個啥啊?娘該做好飯了。“
“那走吧。“
“但是你知道不,哥?“淑嫻總是喜歡賣關子。
我笑說:“什么事,只管說,別兜圈子。“
“苦瓜,你知道吧?”
“恩,怎么說?他不是苦蘭弟弟的孩子嗎?”不過,我有點疑惑,他弟弟年紀也不大吧,怎么突然一下就冒出來這么個大的孩子?
“當然不是!他不是蘭生的孩子,他是苦蘭的兒子。蘭生去年剛娶了媳婦,今年不過才生了孩子,是個閨女。吉廣兩口子正為這事鬧心,以為沒生個兒子出來,總是覺得心里不踏實呢。”
蘭生是苦蘭的弟弟,這個當年和我一起玩耍奔跑的孩子,自從七年前我離開家鄉,也還沒有再見過他。但是淑嫻的話不禁使我疑惑了。七年前,我離開家的時候,那時候苦蘭的婚事正成為吉廣和吉廣嫂的心頭病,如今生了孩子,但是也不至于不喊她“媽媽”。所謂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畢竟是生養了自己的女人,苦瓜何以不喊這個母親。
“為什么不喊?”淑嫻不屑的道,“那你抽個時間去問問吉廣和吉廣嫂吧,其實都是他們的縱容。不把自己閨女當回事,終于如同垃圾一樣掃地出門也就算了,但是為什么苦蘭自己生的孩子,卻放縱苦瓜不喊她,只任由他叫她的名字。苦蘭能是苦瓜叫的嗎?而且他們竟然讓苦瓜喊自己爺爺奶奶,真是荒唐!”
我聽出淑嫻這話里的憤怒。在中國的鄉村,子女向來忌諱喊叫自己的父輩姓名,就連別人喊叫了自己父母的名號都要翻臉的,何況有人明目張膽平日就拿父母的名字當呼號使喚呢?
我便記得當年上學堂的時候,因為和鄰村的孩子鬧了矛盾,不惜大打出手,我的兩個弟弟也迅速加入到戰斗中來,對方弟兄兩個終究不是我們的對手,被很快打翻在地。只見其中一個,不知道怎么知道我的父親的名字,一邊拉扯到弟弟奪路而逃,一邊摸著眼淚回頭哭著說,你爸爸XX是個壞蛋,大壞蛋。
我立馬大怒,惱怒的倒不是他罵了我父親是個大壞蛋,而是他竟然喊了我父親的名號,這使我怒火沖天,連我的兩個弟弟也恨得咬牙切齒,和我一股煙的沖出去,直到把那個兩個孩子追得狼狽不堪的飛也似的逃回村子。而這并不能消除我們的憤怒,直到我們一直追到鄰村村口才停步不前,回頭害怕對方搬出父母救兵來,才悻悻而歸。
轉身回頭,不多時我們就已經到家,母親已經做好飯菜,父親則樂呵呵地抽著旱煙袋走出來:
“趕緊吃飯吧,早上沒吃多少,該餓了吧。”然后又吩咐淑嫻說,“淑嫻你去到后院把你兩個哥哥喊過來,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