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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龍芭(4)

高龍芭嘆息了一聲,專心地向桌布注意了一會兒,接著又抬頭望著梁木,最后,把手蒙在眼睛上,仿佛這樣能使她安心一些,好像有些鳥兒,當它們看不見自己的時候,便以為人們也看不見它們。她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唱出——或毋寧說是說出——以下的一首小夜曲:

少女與野鴿

在山后遠遠的谷間,—— 每天只有一小時的陽光;——在山谷間有一家幽暗的人家,——野草一直蔓生到它的門檻上?!T戶終日緊閉著?!蓓斏蠜]有煙縷飄出來。——可是在午時,在太陽照過來的時候,——一扇窗門打開了,——那個孤女坐在紡車前紡紗:—— 她一邊紡紗一邊唱著—— 一個悲哀的歌;——可是沒有別的歌來酬答她。——有一天,春天的一日,——一只野鴿停在鄰近的樹上,——它聽到了少女的歌聲?!倥?,它說,要悲泣的不只是你一人——一只殘酷的蒼鷹已把我的伴兒攫去了?!傍澃。涯侵粌春莸纳n鷹指給我看;——縱使它飛得云那樣高,—— 我會立刻把它打下來?!墒俏疫@可憐的女子啊,誰把我的哥哥還給我呢?—— 我的哥哥現在是遠戍他鄉啊?!倥。瑢ξ艺f,你的哥哥在何方,——我的翼翅可以把我載到他的身旁。

“這真是一只有教養的野鴿!”奧爾梭一邊喊一邊吻著他的妹妹,他吻她時的情感和他強裝的揶揄口氣完全相反。

“你的歌真可愛,”李迭亞姑娘說,“我想請你把它寫在我的手冊里。我將來要把它譯成英文,并譜上曲子?!?

那位好上校是一句也不懂,跟著他的女兒稱贊,接著又這樣補了一句;“小姐,你所說的那野鴿,可就是今天我們燒烤了吃的那種鳥兒?”

奈維爾姑娘拿了她的手冊來,當她看見那位即興女詩人把紙用得非常經濟地寫著她的歌的時候,不免大為奇怪。詩句并不分成行,而是盡紙的長短一連寫下去,完全不和詩法的大眾咸知的定律“分成短行,長短不等,兩側須留空白”相合。高龍芭姑娘有點隨意的拼寫法也是可以引人非難的,這使奈維爾姑娘微笑了好幾次,奧爾梭卻很難堪。

安歇的時候到了,兩個少女便回房里去。在那里,李迭亞姑娘在卸下項圈,耳環和手鐲的時候,看見她的同伴從衫子里除下一件東西來,有撐胸衣片那么長短,形狀卻完全不同。高龍芭小心地,又差不多是偷偷地把它藏在她的放在一張桌上的披巾下;接著她跪了下來,虔誠地禱告。兩分鐘之后,她已躺在床上了。李迭亞姑娘天性好奇,她脫衣服又像一般英國女子一樣地慢,她走近桌邊去,假裝找一根針,拿起了那條披巾,便看見了一把不很短的,奇異地鑲嵌著螺鈿和銀的短刀;那短刀做工精良,在一位鑒賞者看來是一件很值錢的古式武器。

“小姐們在胸衣里佩這種小東西,”奈維爾姑娘微笑著說,“也是此地的習慣嗎?”

“是啊,這是不可少的,”高龍芭嘆息著回答,“歹人那么多!”

“你真有這樣刺過去的勇氣嗎?”

奈維爾姑娘手里拿著那把短刀,做著刺人的姿勢,像在戲院里似的,從上往下刺去。

“是呀,”高龍芭用溫柔而和諧的聲音說,“為了保護我自己或是保護我的朋友們,少不了要這樣……可是短刀不是這樣拿的;如果你所要刺的那個人往后一退,你會把自己刺傷了的?!备啐埌抛似饋恚骸扒?,是這樣的,向上刺。別人說,這樣才能刺死人。用不著這些武器的人多有福氣啊!”

她嘆了一口氣,把頭倒在枕頭上,閉了眼睛。她那時的容貌是再美麗,再高貴,再純潔沒有了。費第阿斯為了要雕刻他的米奈爾華神像,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出別的模特兒來了吧。

為了依照何拉斯的箴言,我先跳到了in medias res。現在,美麗的高龍芭,上校和他的女兒,大家都已睡熟了,趁這個時候,我來把那些詳細情形告訴我的讀者,如果讀者要更深切地了解這件真實的故事,這些詳情是不可不知道的。讀者已經知道,奧爾梭的父親代拉·雷比阿上校,是被人暗殺而死的;在高爾斯,并不像在法蘭西,那種逃犯因為找不到別的好法子弄錢,只好去行兇殺人的事是沒有的。然而被仇人所暗殺的事卻常有,可是結仇的原因,往往很不容易說清。許多家族只是因世代是仇家而互相仇視,而仇恨本源的來歷卻已完全失傳無法弄清楚了。

代拉·雷比阿所屬的那個家族,和許多家族結有仇,特別是和巴里豈尼那一家。有的人說,在十六世紀的時候,一個代拉·雷比阿家的男子勾引了一個巴里豈尼家的女人,那男子后來被那受污辱的女子的一個親屬刺死了。有的人卻不是這樣講法,說被引誘的是一個代拉·雷比阿家的女子,而被刺死的是巴里豈尼家的男子。無論怎樣,用習慣的話說,這兩家之間是“見過血”

的。然而,和習慣相反,這件仇殺案竟沒有引出別的仇殺案來;那是因為代拉·雷比阿家人和巴里豈尼家人都被熱那亞政府所迫害,年輕人都流亡國外,兩家人家都已經好幾代沒有了有血氣的代表者。前一世紀之末,一個代拉·雷比阿家的人——拿波里軍隊里的一個軍官,在一個賭場里和幾個軍人口角起來;那些軍人在別的咒罵之間夾著罵他是高爾斯的牧羊奴;他便拔出劍來,可是如果沒有一個也在那里賭錢的陌生人,喊著“我也是高爾斯人”而幫助他打,他一個對三個,準早已一敗涂地了。那個陌生人是巴里豈尼家的人,可是他不認識那位同鄉。當解釋清楚后,兩人非常要好,發誓永遠結為朋友;因為在大陸上,高爾斯人之間是很容易發生友誼的;在島上則完全相反。這種事實在這個故事中很可以看得出的:代拉·雷比阿和巴里豈尼住在意大利的時候,一直做著摯友;可是回到高爾斯之后,雖則住在同一個村莊,互相卻很少見面,而到他們死的時候,別人說兩人竟已有五六年沒有談過話。他們的兒子之間也是同樣的情形,正如島里人們所謂,相互“客客氣氣”地生活著。其中的一個,季爾富丘,即奧爾梭的父親,當了軍人;另一家的一個,優第斯·巴里豈尼,當了律師。他們兩人都成了一家之主。因為職業不同各處一方,彼此簡直沒有過見面或交談的機會。

可是在一千八百零九年前后,有一天優第斯在巴斯諦阿報上看到,季爾富丘上尉最近得到了紅綬章,他便在人面前說,他并不因此而驚奇,因為代拉·雷比阿一家受著某將軍的庇護。

這句話傳到了在維也納的季爾富丘耳里,他便對一個同鄉說,當他回高爾斯的時候,準會看見優第斯發財了,因為優第斯從敗訴里刮到的錢比勝訴里更多。誰也不知道他這話是嘲諷律師欺詐他的當事人呢,還是僅僅在說一個平凡的事實,即理屈的訴訟比理直的訴訟更能使律師得利。不論那句話的原意怎樣,巴里豈尼律師聽到了這種諷刺,便把它記在心頭。在一千八百一十二年,他正要運動做本地的村長,一心希望成功的時候,某將軍忽然寫了一封信給知事,舉薦季爾富丘妻子的一個親戚。知事急忙迎合了將軍的意旨,巴里豈尼便絕對相信他的失敗是由于季爾富丘的陰謀。一千八百一十四年拿破侖失敗之后,受將軍保護的那個村長被人告發是拿破侖黨,他的職位便由巴里豈尼取而代之。在“百日”中,巴里豈尼也輪到被革了職;可是,這場風暴過去之后,他堂堂皇皇地重新占有了村長的印綬和戶籍簿。

從那個時候起,他便威風十足了。退職歸隱到比愛特拉納拉的代拉·雷比阿上校,不得不處處提防,對付仇家不斷的無事尋釁:有時他被傳喚去,要他賠償他的馬在村長先生的園地里所造下的損失;有時那村長借著修理教堂的鋪石的名義,叫人翻去了一片刻著代拉·雷比阿家的紋章的,覆著其家一人的墳墓的破石板。誰家的羊吃了上校的新生的植物,羊主人總可以在村長那兒得到袒護;管理比愛特拉納拉郵務的雜貨商人,擔任鄉村巡警的殘廢的老兵——兩個都是代拉·雷比阿家的手下人,先后都被革了職,代之以巴里豈尼家的手下人。

上校的妻子死了,臨死說,希望葬在她常愛去散步的那個小樹林中;村長立刻宣布她應該葬在本地的公墓里,因為官廳沒有許可她單獨葬在另外一個地方。上校大怒,宣說無須等待那種許可,他的妻子一定要葬在她所選定的地方,他便叫人在那里掘了一個墓穴。村長也叫人在公墓里掘了一個墓穴,又派了憲兵去,據他說,要強制執法。舉行葬禮的那一天,雙方面對面相遇了,一時間人們深怕因爭奪代拉·雷比阿夫人的尸身會毆斗起來。由死者的親戚召集來的約四十個武裝森嚴的農民,強迫教士在走出教堂的時候向樹林那面去;另一方面,村長和他的兩個兒子,他的手下人和憲兵,挺身出來阻止。村長出來命令出殯的隊伍退回來的時候,立刻遭到一陣詈罵和威脅,對方在人數占了優勢,又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和他拼命。一見他出現,許多桿槍都裝上了子彈;有人竟說,一個牧人已經向他瞄準;可是上校撂起了槍,說:“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開槍!”村長和巴紐爾易一樣,“天生怕挨打”,告了免戰,帶著扈從退下去了:于是出殯的隊伍便出發了,故意選了一條最長的路,這樣可以在村公所前面經過。

在前進的當兒,行列中有一個呆大,不知怎么想出來的,高呼了一聲:“皇帝萬歲!”兩三個人跟著喊了幾聲,那些漸漸地興奮起來的雷比阿派的人,還打算把一頭偶然擋住他們去路的村長的牛殺死。幸虧上校阻止住了這種暴行。

不用說,一篇訴狀遞了上去,村長還用他的最出色的文筆向知事做了一個報告;在報告書中,他描摹那神圣而人道的法律如何地受蹂躪,——他的村長的尊嚴和教士的尊嚴如何地受蔑視和侮辱,—— 代拉·雷比阿上校如何地為首糾集拿破侖的余孽,圖謀不軌,意欲推翻王室,又煽動鄉民械斗——觸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條和九十一條。

這個訴狀的夸張口氣減損了自己的效果。上校也寫信給知事和檢察官;他妻子的一個親屬是本島的一個議員的親戚,另一個親戚是高等法庭庭長的表兄弟。幸虧得到這些援助,那圖謀不軌之罪被勾銷了。代拉·雷比阿夫人依舊葬在樹林里,只有那個喊口號的呆大坐了半個月牢。

巴里豈尼律師對于這事件的結果深為不滿,便從另一方面來進行搗亂。他翻出了一張老舊的地契,企圖根據那張地契奪取上校一條水流的主有權。這條水流推動著一個磨坊的水車。訴訟拖了很久。一年之后,法庭要判決了,各方面看來都是對上校有利,這時,巴里豈尼忽然拿出一封由著名的強盜阿高斯諦尼署名的信,呈給了檢察官,信上恐嚇村長說,如果不放棄他的要求,便要殺死他,放火燒他的家。我們知道,在高爾斯,強盜們的保護是很難得的,而他們為了替朋友出力,也常常干預個人的爭斗。

村長想利用這封信占得便宜,可是忽然來了一個新的事變,使事情變得更復雜了。強盜阿高斯諦尼寫信給檢察官,訴說有人假造他的筆跡,謗毀他的性格,把他說成一個拿自己的勢力來做買賣的人。“如果我發覺了那個偽造者,”強盜在信尾寫道,“我一定要把他處罰警眾。”

顯然,阿高斯諦尼并沒有給村長寫恐嚇信;代拉·雷比阿把寫冒名信之事歸罪于巴里豈尼,巴里豈尼又把這事歸罪于代拉·雷比阿。兩方面都氣勢洶洶,法官也不知道該從哪一方面找出罪犯來。

正在這個當口兒,季爾富丘上校被暗殺了。當局所調查的事實記載如下:一千八百××年八月二日,傍晚時分,一個帶著谷物到比愛特拉納拉去的名叫瑪德蘭·比愛特里的婦人,聽到了兩響差不多是連放的槍聲,好像是從一條通到村莊去的凹路里發出來的,離她所在的地方有一百五十步遠近。差不多是同時,她看見一個男子俯身在葡萄園的小路里奔跑著,向村莊而去。那個人停住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可是因為離得太遠,婦人比愛特里瞧不清楚他是誰,而且那人嘴里還銜著一張葡萄葉,差不多把面部全遮住了。他用手向她所沒有看見的一個同伴打了一個招呼,接著便在葡萄叢里不見了。

婦人放下她所背著的東西,奔上小路去,發現代拉·雷比阿上校躺在血泊之中,身上中了兩槍,但是還未斷氣。他的身邊,是他的裝好了的槍,好像他正要對敵一個迎面向他開槍的人,這時另一個人卻從背后打中了他。他延著殘喘,拼命和死掙扎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據醫生解釋,這是因為他的肺被打穿了的原故。流血使他窒息;那血慢慢地,像紅色的泡沫似的流出來。婦人扶他起來,問了他好幾句話;可是都沒有用。她看出他很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她又看出他想把手伸進口袋去,便急忙從他衣袋里拿出一個小文書夾,攤開了交給他。受傷的人從文書夾里拿出鉛筆,努力想寫字。證人的確看見他很困難地寫了好幾個字;可是她不識字,不懂那些字的意思是什么。上校因寫字而用盡了氣力,他把文書夾交到婦人比愛特里的手里,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又帶著一種異樣的神氣凝望著她,好像是對她說 ——這是證人的話——“這是重要的,這是暗殺我的人的名字!”

婦人比愛特里向村莊跑過去的時候,碰到了村長巴里豈尼先生和他的兒子文山德羅。那時候差不多已是黑夜了。她把所看見的事都講了。村長先生拿了那本文書夾,跑到村公所去系他的飾帶,喚他的書記和憲兵。村長走后,瑪德蘭·比愛特里請年輕的文山德羅去救上校,說他也許還有救;可是文山德羅回答說,如果他走到一個他全家所切齒的仇人身邊去,別人一定會說是他把人殺死的。不久,村長趕到了,看見上校已死,便叫人把尸身抬回,然后上了一張狀子。

巴里豈尼先生雖則著了慌(在這種情形中是不免的),還是把上校的文書夾密封了,并加了印,又盡他的能力作著種種探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有什么重要的發現。預審推事趕到后,打開了那文書夾,在染著血跡的一頁上,看見了幾個由一只無力的手所寫的字,然而字跡還可以看得出來。上面寫著:阿高斯諦……推事便深信,上校指出阿高斯諦尼是暗殺他的人??墒怯赏剖抡賮淼母啐埌拧ごだ妆劝ⅲ瑓s請求讓她檢查一下文書夾。

在翻了很久之后,她向村長伸出手去,喊道:“這才是暗殺者!”于是在撼動她的沉痛的熱狂中,她用一種驚人的正確和明確,講著她父親幾天以前接到兒子的一封信,兒子告訴他剛移調了駐扎地方,她父親把地址用鉛筆寫在文書夾里,然后把那封信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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