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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龍芭(3)

四在尋訪過拿破侖的誕生處,又用多少有點天主教氣的方法弄到了一點那地方的糊墻紙之后,到高爾斯才兩天的李迭亞姑娘,便為一種深切的悲哀所困住了。這種深切的悲哀,是任何人在到異鄉的時候都會感到的;那異鄉的難以和合的習慣使人陷于一種完全的孤寂中。她懊悔自己當初為什么起那樣的念頭;可是又不能立刻就走,因為立刻走了會有損于她那大膽的女旅行家的聲譽;因此李迭亞姑娘打定主意忍耐,竭力設法消遣。憑著這勇敢的決心,她整理了彩筆和顏色,描畫了港灣的風景,又為一個被太陽曬黑的鄉下人畫了一張肖像:那個鄉下人是賣瓜的,和大陸上的種菜人一樣,可是生著白胡須,帶著一種不多見的最兇猛的無賴的神氣。然而這些全不足以慰她的旅愁,她便打定主意,要纏住那“班長”的后裔;這并不是一件難事,因為奧爾梭一點也不急著回自己的村里去,卻好像對于阿約修很感興趣——雖然他在這里一個熟人也沒有。李迭亞姑娘更想做一件重大的事業,那便是要開化這頭在山間長大的熊,使他放棄這次回島時所帶有的兇謀。自從開始研究他以來,她就覺得如果讓這個青年人自取滅亡,實在是很可惜的,而在她呢,感化了一個高爾斯人也是一件光榮的事。

我們的這些旅行家的日子是這樣過的:早晨,上校和奧爾梭去打獵;李迭亞小姐作畫或是寫信給她的閨友(寫信的主要目的是使人知道她的信是在高爾斯寫的);六點鐘光景,兩個男子滿載著獵物而歸;大家吃晚飯,李迭亞姑娘唱歌,上校睡覺,兩個年輕的人一直談到深夜。

為著旅行護照的手續,奈維爾上校不得不去拜訪知事;知事和他的大部分同僚一樣,正悶得無聊,知道來了個有錢的英國上流人,又是一個漂亮的姑娘的父親,心里十分快樂;他很殷勤地招待他,表示極愿為他效勞;幾天之后他便來回訪。上校剛吃完飯,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正要睡著;他的女兒在一架破損的鋼琴前唱歌;奧爾梭在翻她的樂譜,順便欣賞著這位美麗的音樂家的肩頭和金色的頭發。有人來通報知事老爺駕臨;于是鋼琴不響了,上校站了起來,將他的女兒介紹給知事。

“我不給你介紹代拉·雷比阿先生了,”他說,“因為你一定認識他。”

“先生是代拉·雷比阿上校的公子嗎?”那位知事微微露出為難的神氣。

“是的,先生。”奧爾梭回答。

“尊大人我是認識的。”

客套話不久便講完了。上校忍不住打了好多次呵欠;性情高尚的奧爾梭,絕對不愿意和政府的一個官吏談話;只有李迭亞姑娘一個人把談話支持下去。在知事那方面,他也不讓談話斷了;能夠和一個熟識歐洲社會里一切名人的女子談談巴黎和社交界,在他是有一種很大的興趣,那是顯然的事。他在談話的時候,不時地帶著一種奇異的好奇心注意著奧爾梭。

“你是在法國認識代拉·雷比阿先生的嗎?”

李迭亞姑娘帶著一點窘態回答,她是在那只載他們到高爾斯來的船上認識他的。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人。”知事半吞半吐地說,接著他用一種更低的聲音說,“他對你說過他為什么目的回高爾斯來的嗎?”

李迭亞姑娘莊嚴地說:

“我沒有問過他,你可以去問問他。”

知事沉默了;可是聽見奧爾梭用英語向上校說了幾句話之后,他便說:

“先生,你好像到過許多地方。你準已忘記了高爾斯……和它的習慣了吧。”

“那倒是真的,我離開高爾斯的時候年紀還很輕呢。”

“你還在軍隊里嗎?”

“我已退職了,先生。”

“你在法國軍隊里耽得很久了,恐怕變成一個完全的法國人了吧。先生,我確信著呢。”

他帶著一種著重的語氣說出最后的那幾個字眼來。

向高爾斯人說他們是法國人,他們并不會很高興的。他們愿意做一個獨立國的國民,而他們也確有這種意圖,足以被人承認。那位有點不高興的奧爾梭回答說:

“知事先生,你以為一個高爾斯人必須在法國軍隊里服役,才能做一個體面人嗎?”

“當然不是啦,”知事說,“我絕對不這樣想;我只是說,本地的某些‘習慣’,其中有好幾種是行政長官所不愿意看到的。”

他把“習慣”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重,又在臉上表現出最嚴重的表情來。不久之后,他站起身來告辭,他出去的時候,已得到了李迭亞姑娘到知事署里去看他妻子的許諾了。

他走了以后,李迭亞姑娘說:

“我必須到高爾斯來,才能知道所謂知事是怎樣的人。這人在我看來倒還有趣。”

“在我呢,”奧爾梭說,“卻不這樣認為,他帶著那種夸大而神秘的神氣,我覺得很奇怪。”

上校差不多已經睡著了;李迭亞姑娘向他望了一眼,放輕了聲音說:

“我呢,我覺得他并不如你所說的那樣神秘,因為我相信我理解他的意思。”

“奈維爾姑娘,你當然是很聰明的;但是,如果你在他剛才所說的話里看出一些機智,那一定是你先有了成見的原故。”

“代拉·雷比阿,我想這是一句德·馬斯加里爾侯爵的話吧;可是……你要我給你一個證明我明察的證據嗎?我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女巫,一個人只要被我看見過兩次,我便能夠知道他的思想。”

“天啊!你使我害怕了。如果你能知道我的思想,我不知道我應該引為快樂呢還是悲傷……”

“代拉·雷比阿先生,”李迭亞姑娘紅著臉說下去,“我們只相識了沒有幾天;可是在海上和在野蠻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原諒我這句話……——在野蠻的地方,比在社交界里容易成為朋友……所以,如果我像朋友一般和你談得稍許深入一點,請你不要見怪。這或許是一個異鄉人所不應該與問的私事。”

“哦!不要說這些話,奈維爾小姐;別的話會更使我有興趣些。”

“呃!先生,我應該對你說,我并沒有設法探聽你的秘密,卻知道了一部分,而這便使我苦痛。先生,我知道你家里遭遇的那件不幸的事;你的同鄉人有仇必報的性格和他們報仇的方式,我常常聽別人講起……知事所暗示的不就是這件事嗎?”

“李迭亞小姐,你相信是這樣的嗎!……”奧爾梭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地慘白了。

“不,代拉·雷比阿先生,”她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是一位很體面的紳士。你自己說過,在你的家鄉里,只有平民才施行那種報仇………那種你把它拿來當作一種決斗而描摹著的復仇……”

“那么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暗殺者嗎?”

“奧爾梭先生,既然我對你這樣講著,你便很可以看出,我并不懷疑于你;而我之所以對你這樣講,”她垂下了眼瞼,“因為我知道你在回到鄉下以后,會被野蠻的偏見所包圍(那是很可能的事),那時如果你知道有一個人,會為你抵抗那些偏見的勇氣而尊敬你,對你或許不無幫助。——哦,”她站起來說,“不要再講這些掃興的事了:它使我頭痛,而且時候也很遲了。你不埋怨我嗎?來,讓我們按英國方式道晚安吧。”于是她向他伸出手去。

奧爾梭緊握著她的手,神色嚴肅而感動。

“小姐,”他說,“你曉得,有些時候,故鄉的本能也會在我心頭蘇醒。有時我想起我那可憐的父親……一些可怕的念頭便來侵襲我了。幸虧有你,我才克制住自己。謝謝你,謝謝你!”

他正要說下去;可是李迭亞姑娘翻落了一只茶匙,上校被這聲音驚醒了。

“代拉·雷比阿,明天五點鐘去打獵!要按時到啊。”

“是,我的上校。”

第二天,在那兩位去打獵的人回家的稍前,奈維爾姑娘從海邊散步回來,正帶著她的侍女向客邸走去;她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喪服,騎著一匹矮小而精悍的馬馳進城來。她后面跟著一個鄉下人,也騎著馬,穿著一件肘邊已有破洞的褐色布衣,身上斜掛著一個水壺,腰里掛著一支手槍,手里還拿著一桿長槍,槍柄插在一個系在鞍架上的皮囊里;總之,披帶著歌劇里的強盜或是行旅中的高爾斯鄉民的全副裝束。那女子的惹人注目的美麗立即引起了奈維爾姑娘的注意。她看上去約有二十歲,身材頎長,膚色潔白,生著深藍色的眼睛,桃色的嘴,琺瑯一樣的牙齒,表情中同時顯現著驕傲,憂慮和悲哀。她頭上披著名為Mez-zaro的披巾。那是熱那亞人流傳到高爾斯來的,很適合女子披帶。栗色的云鬟圍在她頭的四周,仿佛是一種頭巾。她的衣衫清潔,又十分樸質。

奈維爾姑娘有充分的時間觀察她,因為那個披著披巾的女子在路上停下來,很上勁地向人問事,這是可以從她眼睛的表情上看出來的;接著,在得到了答復之后,她將她的馬打了一鞭,飛奔而去,到了托馬斯·奈維爾和奧爾梭所住的客邸的門前才停下來。在那里,和店主人說了幾句話之后,這位年輕的女子便輕捷地跳下馬來,坐在門邊的一條石凳上;她的馬夫便把馬都牽進馬廄里去。李迭亞姑娘穿著她的巴黎時裝在這陌生女子面前走過的時候,她的眼睛連一抬都沒抬。一刻鐘之后,李迭亞開了窗,看見披披巾的女子照舊坐在老地方。不久,上校和奧爾梭打獵回來了。店主人同穿喪服的女子說了幾句話,把代拉·雷比阿指給她看。她臉紅了,興奮地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接著便好像不知所措地突然站住不動了。奧爾梭離她很近,奇怪地注視著她。

“你是,”她顫聲說,“奧爾梭·安東·代拉·雷比阿嗎?我呢,我是高龍芭。”

“高龍芭!”奧爾梭喊著。

他立即將她抱在懷里,溫柔地吻著她;這有點使上校和他的女兒驚奇,因為在英國從沒有人在路上接吻。

“哥哥,”高龍芭說,“我沒有得到你的吩咐便來了,請你原諒我;我從我們的朋友那里得到你已到來的消息,而在我,看到你,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奧爾梭又吻了她一次;接著,他轉身向上校說:

“這是我的妹妹,如果她不先說出名字來,我是再也不會認得她的。——高龍芭,這位是托馬斯·奈維爾上校。——上校,請原諒我,今天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吃飯了……我的妹妹……”

“呃!老朋友,你要到哪里去吃飯啊?”上校喊道,“你要曉得在這該死的客棧里只有一個食桌,而這食桌又被我們占住了。小姐如果肯和我們在一起,我的女兒一定會很高興呢。”

高龍芭望著她的哥哥;他是不善謙讓的,于是他們便一同走進旅店里那間最大的房間,那是給上校作客廳和飯堂用的。代拉·雷比阿姑娘在被介紹給奈維爾姑娘的時候,只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一句話也沒有說。人們可以看出她很是驚惶失措;在體面的外國人前露面,在她或許還是生平第一次。可是她的儀態中一點也沒有鄉氣。她的新奇抹煞了她的拙笨。奈維爾姑娘也因此而喜歡她;而且,因為客棧的各個房間都已被上校和他的仆役所占用,奈維爾姑娘出于殷勤,或是出于好奇,竟寧愿在自己的房間里搭一張床給代拉·雷比阿姑娘睡。

高龍芭訥訥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立刻跟著奈維爾姑娘的侍女整妝去了,這是在太陽之下,風塵之中騎馬旅行之后所少不了的事。

當她回客廳里來的時候,她在兩個打獵的人剛放在壁角上的上校的那些槍枝前站住了。

“好漂亮的槍!”她說,“是你的嗎?哥哥?”

“不,這些是上校的英國槍,又漂亮又好使。”

“我很愿意,”高龍芭說,“你也有這樣的一支。”

“在這三支槍里,當然有一支是屬于代拉·雷比阿的,”上校說,“他使槍使得太好了。今天開了十四槍,就打死十四只野物!”

立刻,大家推讓起來,這場推讓中,是奧爾梭屈服了。這使他的妹妹十分滿意,這從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的臉色起先那么嚴肅,現在卻突然浮出孩子氣的快樂來了。

“你選一支吧,老朋友。”上校說。

奧爾梭不肯選。

“呃!令妹會替你選擇的。”

高龍芭不用他說第二遍:她拿了一支裝潢最少的槍,其實那是一支口徑粗大的精良的芒東槍。她說:

“這一支射程一定很遠。”

她的哥哥手忙腳亂地道謝,恰巧這時開飯了,才把他從急難中救了出來。高龍芭不肯就席,可是被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便順從了;吃飯之前,她像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似的畫了一個十字,這使李迭亞姑娘看了覺得很有趣。

“好,”她心里想著,“這才是原始的。”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對這個高爾斯舊習慣的年輕代表者多下幾番有興味的觀察。奧爾梭呢,當然有點不安,因為他害怕妹妹會做出些鄉氣的樣子來。可是高龍芭不停地望著他,一切照著哥哥的舉動去做。有時她帶著一種奇異的悲哀的表情定睛望著他;當奧爾梭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總是他先把目光移開去,好像他想避開妹妹在心靈上向他提出,而他又很了解的一個問題。大家都說著法國話,因為上校的意大利話說得很壞。高龍芭懂得法國話,而她不得不和她的主人們說的那少少的幾句,她竟還說得很不錯。

飯后,上校看出兩兄妹之間有點拘束的樣子,便帶著他平常那種爽直的態度,問奧爾梭是否想單獨和高龍芭姑娘談談,他說,如果是這樣,他和他的女兒可以讓到隔壁的房間里去。奧爾梭連忙道謝,說他們到了比愛特拉納拉有的是談話時間。比愛特拉納拉便是他要去的村莊的名字。

于是上校便回到他的老座位沙發上去,而奈維爾姑娘,試了許多話題,竟不能使美麗的高龍芭開口,便請求奧爾梭為她讀一章但丁的詩:但丁是她所愛好的詩人。奧爾梭選了那有法朗賽斯加·達·里米尼的插曲的《地獄篇》,便開始朗誦起來;那些卓越的三行詩,將男女共讀戀愛故事的危險描寫得那么生動,奧爾梭將這些詩句盡其所能地朗誦著。在他朗誦的時候,高龍芭移近桌邊去,抬起了老是垂著的頭,她那大睜的雙眸閃耀著一種異樣的火光,臉兒一陣發白,一陣發紅,她痙攣地在椅子上顫抖著。意大利人頭腦的組織是多么可驚異啊!根本用不到一個學究為她來指點出詩的妙處。

詩讀完了,她喊道:

“多美啊!哥哥,這是誰作的?”

因為她的無知,奧爾梭有點窘,于是李迭亞姑娘微笑著回答說,那是一個死了有好幾世紀的弗洛倫斯詩人作的。

“等我們到了比愛特拉納拉的時候,”奧爾梭說,“我要教你讀但丁的詩。”

“好呀,這多美啊!”高龍芭又說了一遍,接著便把她所記住的三四節三行詩念了一遍,先是輕輕地念,隨后興奮了起來,便帶著一種她哥哥念詩的時候所沒有的表情,把詩句高聲朗誦了出來。

李迭亞姑娘十分驚異:

“你好像很愛詩,”她說,“我多么艷羨你那種第一次讀但丁詩時所感受到的歡樂。”

“奈維爾小姐,”奧爾梭說,“你瞧但丁詩句的力量多么偉大,它竟會這樣地感動一個只知道念祈禱文的鄉下小姑娘……噢!

我說錯了;我想起來,高龍芭也是此道中人。年紀很小的時候,她就開始涂抹詩句了,而父親后來寫信告訴我,說她是比愛特拉納拉和周圍十里之內最杰出的Voceratrice。”

高龍芭向哥哥懇求地望了一眼。奈維爾姑娘是聽人說起過高爾斯的即興女詩人的,她一心想聽一回,于是馬上請求高龍芭為她一顯身手。奧爾梭覺得十分為難,后悔不該想起了妹妹的詩才,便插進來說了幾句話。他矢口說高爾斯的ballata是再枯燥無味也沒有了,他爭辯說在念過但丁的詩之后再念高爾斯的詩,簡直是給他的故鄉丟臉,可是這些話全沒用,反而激起了奈維爾姑娘的性子,他終于不得不對他的妹妹說:

“好吧!信口吟一點吧,可是要短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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