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龍芭(5)
-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五)
- 蕭楓
- 5634字
- 2015-05-08 12:04:14
現(xiàn)在文書夾里那個地址沒有了,高龍芭的結論是村長把寫著地址的那一頁撕了,而她父親寫著暗殺者的名字的那一頁,正就是寫地址的那一頁;高龍芭說,村長已用阿高斯諦尼的名字代替了那個兇手。推事看見文書夾中寫著名字的那本簿子確實是缺了一頁;可是不久又看見同一個文書夾中的別的幾本簿子也缺了好幾頁,而證人又宣稱,上校是常常從文書夾中撕下紙頁來點雪茄煙的;所以這是很可能的事:他不留心燒了那個他所抄下的地址。此外人們證明,村長從婦人比愛特里那里接到文書夾之后,根本沒有看,因為天已黑了;人們還證明他在走進村公署之前,一刻也沒有停留過,憲兵隊長伴著他到那里去的,看他點亮了燈,把文書夾放在一個封套里,又在他眼前蓋上了印。
憲兵隊長陳述完畢之后,高龍芭發(fā)狂似的投身在他腳下,請求他憑一切神圣的東西起誓,是否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村長。憲兵隊長躊躇了一會兒 ——顯然是被少女的激昂情緒所感動了——便承認曾經(jīng)到隔壁房間里去找過一張大紙,可是總共還沒有用一分鐘,而當他在抽屜里摸索著那張紙的時候,村長還不停地和他談著話。而且他還說,他回過來的時候,那個染血的文書夾依舊放在桌子上,在村長進房時丟的原地方。
巴里豈尼先生十分從容地陳述。他說代拉·雷比阿小姐的激烈行動,他很能原諒,而且他很愿意受法律的制裁。他證明,整個下午他都在村莊里;出事的時候,他是和兒子文山德羅在村公所前面;他又說,他的另一個兒子奧爾朗杜丘那天正害了熱病,沒離開過床。他搬出了家里所有的槍,沒有一桿有最近發(fā)過子彈的痕跡。他還說,至于那文書夾,他在當時立刻知道是很重要的;他把它封好了,蓋上印,交給了他的助理,因為他已預料到自己和上校有嫌隙,是會受嫌疑的。最后他提起阿高斯諦尼曾經(jīng)說過,要把冒他的名寫信的人處死,他婉轉地說,那個無賴準是疑心著上校,因而將他暗殺了。在強盜們的故事中,為了同樣的原因進行類似的報復,是有例可援的。
代拉·雷比阿上校死后五天,阿高斯諦尼為一隊巡邏兵所襲,拼命地抵抗之后,終被打死。在他身上找到一封高龍芭的信,信上說人們指他為殺人兇手,懇請他聲明一下,是或不是。強盜沒有寫回信,因此人們一般的結論都是說,他沒有勇氣去對一個姑娘承認自己殺了她的父親。然而,那些自以為熟知阿高斯諦尼性格的人,都低聲地說,如果他真殺了上校,他一定會夸口的。另一個以勃朗多拉丘這名字出名的強盜,送了一道宣言給高龍芭,在宣言里,他“以自己的名譽”擔保同伴的無辜;可是他所引的惟一根據(jù),便是阿高斯諦尼從來也沒有對他說懷疑過上校。
結果是巴里豈尼家一點也沒有受損害;預審推事把村長大大地稱贊了一番;而那村長,又因為放棄了對他和代拉·雷比阿上校爭訟的溪流的主權的要求,格外表現(xiàn)出他的美德。
按照當?shù)氐牧晳T,高龍芭在父親的尸身前,對著聚集攏來的親友,即興唱了一支ballata。在那ballata中,她吐出了對巴里豈尼家的一切仇恨,公然地把暗殺之罪歸之于他們,更用她哥哥必將報仇的話威脅他們。這支ballata風行一時,水手在李迭亞姑娘面前所唱的便是這個。奧爾梭得到了他父親死耗的時候正在法蘭西的北部,他立即去告假,可是沒有得準。起初,看了妹妹的信,他也相信巴里豈尼是罪人,可是不久他接到了審問的一切案卷的抄本,還有推事的一封專信,他又差不多確信強盜阿高斯諦尼是惟一的罪人了。高龍芭每隔三個月便給他寫一封信,把自己所以懷疑的理由對他說了又說。讀了這些指控之詞,奧爾梭那高爾斯人的血不禁沸騰起來,有時候幾乎也要分一點妹妹的偏見。然而他每次寫信給妹妹,總是幾次三番地說,她的猜疑一點也沒有確實的根據(jù),一點也不值得相信。他甚至不準她再對他講這件事,可是總是無用。這樣地過了兩年;兩年之后,他退職了,于是他想還鄉(xiāng)去,并不是要對那些他認為是無辜的人們報仇,而是去讓妹妹出嫁,賣掉他所有的小小的一點產(chǎn)業(yè)——如果那產(chǎn)業(yè)的價值足夠使他移居大陸的話。
七
也許是因為高龍芭的到來,有力地使奧爾梭想起了家園,也許是因為高龍芭粗野的舉止和衣飾,使他在文明的朋友們面前為難,一到第二天,他便聲言,決定要離開阿約修,回比愛特拉納拉去了。可是他請上校答應在到巴斯諦阿去的時候光臨他的村舍,說可以打斑鹿,雉雞,野豬和其他野味來酬答他。
出發(fā)的前一天,奧爾梭不去打獵了,提議到港岸上去散步。
他挽著李迭亞姑娘,盡可以自由自在地談話,因為高龍芭要買東西,留在城里,上校又時時刻刻離開他們去獵海鷗和塘鵝。上校的所為很使過路的人驚詫,他們不懂他為什么要為這樣一類獵物而耗費火藥。
他們沿著那條通往希臘人教堂的路走去,從那教堂邊,可以看到海港最美的景致;可是他們一點也不曾注意到風景。
“李迭亞小姐……”奧爾梭在一個長久得使人難堪的沉默之后說,“老實說,你以為我的妹妹怎樣?”
“我很喜歡她,”奈維爾姑娘回答,“我覺得她比你更有趣,”
她又微笑著補充,“因為她是一個真正的高爾斯人,而你卻是一個太文明了的野蠻人。”
“太文明了!……唉!自從我上了這個島以后,我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又變得野蠻了。成千成萬的可怕的思想打擾著我,煎熬著我……因而在我要深入到我的曠野中去之前,我感覺有和你稍稍談一會兒的必要。”
“先生,你應該拿出勇氣來;瞧你妹妹忍耐的態(tài)度,她給你做出了榜樣。”
“啊!別誤信了吧。別相信她的忍耐吧。固然她還沒有對我提過一句,可是從她的每一眼中,我都看出了她所期待我的是什么。”
“那么她究竟要你干什么呢?”
“哦!沒有什么……只是要我試試看,你父親的槍打人是否也像打竹雞一樣地出色。”
“這么可怕的念頭!一句話還沒有對你說,而你竟會這樣推測!你這人真可怕。”
“如果她不想到復仇,她準會先對我說起我們的父親;她卻絕對不說起。她準會說出她視為殺人犯的人們的名字——我知道那是錯誤的——呃!也偏一個字不提。你瞧,那就是因為我們高爾斯人是一個狡猾的民族。我妹妹知道她還沒有把我完全握在手中,而在我還可以脫逃之前,她不愿嚇怕了我。一朝她把我領到了懸崖邊上,我一不留神,她便會把我推到深淵里去的。”
于是奧爾梭把他父親之死的詳情講了一點給奈維爾姑娘聽,又把那搜集起來使他把阿高斯諦尼視為殺人犯的主要證據(jù)告訴了她。他還說:
“什么都不能使高龍芭信服。這是我從她最后的那封信上看出來的。她曾發(fā)誓要巴里豈尼一家的性命;而且——奈維爾小姐,你瞧我是多么信任你——如果不是一種偏見(她所受的野蠻教育是她持有這種偏見的原因)使她確信,因為我是一家之主,復仇的責任應該由我來履行,并且我的名譽和此事有關,則或許他們早已不在人世了。”
“真的,代拉·雷比阿先生,”奈維爾姑娘說,“你冤枉你的妹妹了。”
“不,你自己也說過……她是高爾斯人……她的思想和一切高爾斯人的思想一樣。你知道昨天我為什么那么不高興嗎?”
“不知道,可是最近這段時間,你是常常陷于那種極度的憂郁之中的……在我們相識的起初幾天,你要更快樂一點,也更有趣一點。”
“昨天本來卻正相反,我比平時更快樂更幸福。我看見你對我的妹妹那么好,那么寬厚!可是,我和上校坐船回來的時候,你知道有一個船夫用他那該死的土話對我說些什么?他說:‘你打了這么多獵物,奧爾梭·安東,可是你會發(fā)現(xiàn)奧爾朗杜丘·巴里豈尼是一個比你更厲害的槍手。’”
“呃!這些話里有什么很厲害的意思嗎?你難道那么想做一個出眾的槍手嗎?”
“你沒有聽出來嗎?那無賴是在說我沒有殺死奧爾朗杜丘的勇氣。”
“你要知道,代拉·雷比阿先生,你真的使我害怕了。你們島上的空氣,好像不僅會使人害熱病,而且會使人瘋狂。幸虧我們不久就要離開了。”
“可是先得到一到比愛特拉納拉。你已經(jīng)答應過我的妹妹了。”
“那么,如果我們失了約,一定也會受到報復的,是嗎?”
“你記得那天令尊大人對我們講的那些印度人的故事嗎?
他們恐嚇東印度公司的管理者,如果不接受他們的請愿,他們便要絕食而死。”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絕食而死嗎?我倒有點不相信。你只要一天不吃東西,接著高龍芭小姐拿了一塊那么好吃的bruccio來,你便會放棄你的決定了。”
“你這種嘲笑真厲害,奈維爾小姐;你應該寬待我一點。你瞧,我在此地十分孤單。我所以沒有變成你所說的瘋人,全是靠著有你,是你做了我的守衛(wèi)天使,而現(xiàn)在……”
“現(xiàn)在,”李迭亞姑娘用一種嚴肅的口氣說,“要支撐你的這個如此容易動搖的理性,你可以想著你男子的和軍人的名譽,還可以……”她轉身去采一朵野花,一邊說,“如果那對你有點用處的話,還可以回想一下你的守衛(wèi)天使對你的關心。”
“啊,奈維爾小姐,如果我能夠想著你真的對我有點關切……”
“聽著,代拉·雷比阿先生,”奈維爾姑娘有點感動了,“既然你是個孩子,那么我就像對待孩子似的對待你。我小的時候,母親給了我一個我一心想著的美麗的項圈;可是她對我說:‘每逢你戴上這項圈的時候,便得想一想你還不懂法文。’于是那項圈在我眼里便損失了一點價值。在我看來,它已變成一種疚戒了;可是我仍然戴著它,結果我學會了法文。你看見這個指環(huán)嗎?這上面有一塊從金字塔里找出來的埃及的蜣螂形寶石。這個你或許會當作酒甕那一類東西的古怪圖樣,意義是‘人生’。我們國家里有許多人,他們覺得埃及的象形文字都是很有道理的。旁邊的這個,是一個盾和一只握著矛的手臂,它的意義是‘斗爭’。這兩個字連起來,便成了我覺得是很好的格言:‘人生就是斗爭。’你別以為我能熟練地翻譯埃及象形文字,那是一個古文字學者解釋給我聽的。現(xiàn)在,我將我的蜣螂形寶石送給你。在你起了什么高爾斯式的惡念的時候,便看著我這個護身符,對你自己說,你應該戰(zhàn)勝那些惡念。——我的說教還不錯吧。”
“那時我將想到你,奈維爾小姐,我必得對我自己說……”
“你將對你自己說,你的一個女朋友會因為你受了絞刑而感到悲傷,而且你的祖先,各位‘班長’也會因此而很傷心的。”
說了這幾句話,她帶笑地放開了奧爾梭的臂膊,跑到她的父親那邊去:
“爸爸,”她說,“放過那些可憐的鳥兒吧,來,和我們到拿破侖洞尋找詩情去吧。”
八
雖則是暫別,離別這回事總不免有點嚴重的樣子。奧爾梭和他的妹妹將要在第二天清晨出發(fā)了,頭天晚上,他就向李迭亞姑娘告了別,因為他并不希望她會為了他的原故,改變她晚起的習慣。他們的告別辭是冷淡而莊重的。自從他們海濱的談話以來,李迭亞姑娘生怕已對奧爾梭表示出一種或許是太關切了的態(tài)度,而奧爾梭呢,也沒有忘記她的譏諷,特別是她那種不鄭重的口氣。有一個時候,他相信在那年輕英國女子的態(tài)度中,覺察出了一種萌生的愛情;現(xiàn)在被她的揶揄所破滅了,他對自己說,他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個泛泛之交而已,她不久就會忘記了他的。
因此,早晨他和上校一同坐著喝咖啡的時候,看見李迭亞姑娘跟著他的妹妹走了進來,不禁大為驚訝。她是五點鐘起身的,這在一個英國女子,特別在奈維爾姑娘,是要費很大的勁兒的。這使他不得不引以自豪了。
“我們這樣早地騷擾了你,我心里很是不安,”奧爾梭說,“一定是我的妹妹沒有聽我的吩咐,吵醒了你,你準會詛咒我們了。或許你在希望我這樣的人還是早點‘絞死’的好,是嗎?”
“不,”李迭亞姑娘用意大利語低聲說,顯然是為了不叫父親聽到,“可是你昨天為了我沒有惡意的玩笑和我賭了氣,我可不愿你帶了一個對我的壞印象回去。你們這些高爾斯人啊,多么可怕!再會吧,我希望不久就可見面。”
她向他伸出手去。
奧爾梭只嘆息了一聲來做回答。高龍芭走到他身邊去,把他牽到窗口,拿著一件她藏在披巾下的東西給他看,一邊和他低聲說了一會兒話。
“小姐,”奧爾梭對奈維爾姑娘說,“我妹妹想送你一件希奇的禮物;可是我們這些高爾斯人,除了我們那時間磨滅不掉的感情之外,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可送人的。我妹妹說你曾經(jīng)很好奇地看過這把短刀。這是我們家的一件傳家寶。可能,它從前曾掛在一個我賴以和你認識的‘班長’的腰邊。高龍芭把它看得很重,她要得到我的允許才送給你,而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答應,因為我怕你會見笑我們。”
“這把短刀是很可愛的,”李迭亞姑娘說,“可是那是你們傳家之寶,我不敢收納。”
“這不是我父親的短刀,”高龍芭急急地說,“這是代奧道爾王賜給我母親的一位先祖的。如果小姐受納了它,會使我們很高興。”
“啊,李迭亞小姐,”奧爾梭說,“別看不起一把王家的短刀吧。”
對一個鑒賞家說來,代奧道爾王的遺物比一個強大的君主的遺物更為珍貴。這把短刀的誘惑力很強,將來把這武器拿到她在圣杰麥斯廣場的房間里,放在一張漆桌上,那效果李迭亞已經(jīng)想象到了。
“可是,”她帶著要收納禮物的人的那種躊躇態(tài)度,拿起那把短刀,又向高龍芭露出她最可愛的微笑,“親愛的高龍芭小姐……我不能……我不敢讓你回去時沒有防身的武器。”
“哥哥和我在一起呢,”高龍芭用一種驕傲的口氣說,“而且我們還有令尊大人賜的那支好槍。奧爾梭,你已把它裝了子彈嗎?”
李迭亞姑娘收下了短刀。但這里有這樣的一種迷信:把砍人或是刺人的武器送朋友,自己會碰到危險。為避免這種危險起見,高龍芭討了一個銅子作代價。
終于到出發(fā)的時候了。奧爾梭又握了一次奈維爾姑娘的手;高龍芭吻著她,接著又把自己的櫻唇送給那位對于高爾斯的禮節(jié)甚為驚奇的上校。李迭亞姑娘從客廳的窗口目送著兩兄妹騎馬而去。高龍芭的眼睛里閃著一種她至今還沒有見過的邪惡的歡樂。這個高大而有力的女子,堅守著野蠻人的名譽觀,額上現(xiàn)著驕傲的神氣,彎彎的嘴唇上浮著一片冷笑,帶著那個武裝的青年揚長而去,仿佛去作一次兇險的遠征。一見她那種樣子,李迭亞姑娘便想起了奧爾梭的憂慮,她好像已經(jīng)看見他的惡神在牽引著他走向滅亡。那已經(jīng)上了馬的奧爾梭抬起頭來看見了她。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或許是想對她作最后一次的告別,他拿起了他系在一條繩上的那個埃及指環(huán),放到他的嘴唇邊去。李迭亞姑娘紅著臉離開了窗口,但即刻又回到了窗邊,她看見那兩個高爾斯人騎著他們那矮小精悍的馬很快地向山間跑去。半個鐘頭之后,上校用他的望遠鏡把那沿著港底奔馳著的他們指點給她看,她看見奧爾梭不時地向城這一面回過頭來。最后奧爾梭的身影在一個沼澤之間消逝了。那沼澤當時正植著許多樹苗。
李迭亞對著鏡子里望了一下,發(fā)覺自己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