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世出身
中國有一首家喻戶曉的古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首詩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臨終遺囑。詩中表達了一個老人至死都不忘因為外族入侵而山河破碎的祖國,因此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光復中原的那一天,告訴他勝利的消息。從這首詩中,一位老人在人生的彌留之際所體現出的強烈的愛國之心躍然紙上。這位老人就是我國宋代最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
陸游生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十七日。他是越州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市),可是他的出生地并不是在山陰,而是在淮水上。因為當時他的父親陸宰任淮南路計度轉運副使,接到皇帝的圣旨,奉調入京,帶著家眷從淮水乘船趕往京都汴京,陸游就出生在這次旅途中。
就在陸游出生的這年冬天,我國北方女真族建立的金朝開始大舉南侵。當時宋王朝政治腐敗,軍隊也腐朽到毫無作戰能力的地步。在陸游兩歲的時候,開封陷落;三歲的時候,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桓被抓當了俘虜,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一百六十年歷史的北宋王朝滅亡。當時號稱“兵馬大元帥”的康王趙構,從河北逃回南京(今河南商丘),五月一日即皇帝位,改元建炎,是為南宋高宗。趙構沒有積極抗戰的決心,一味妥協,在金兵的壓迫下,倉皇渡江南逃,紹興八年定都于臨安(今浙江杭州),史稱南宋。
陸游生在腐敗不振、國家遭受金人侵略的北宋,成長在民族危機深重的南宋。當時中國的大片土地被金朝占領,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金朝一心想滅亡南宋,在開封陷落之后,仍準備南侵。廣大民眾英勇地展開了反對妥協投降、堅決抗金、收復中原的斗爭。陸游同當時的廣大民眾一起,經歷了國破家亡的痛苦,受到了愛國主義的教育和熏陶。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陸宰就帶著一家大小先逃到壽春(今安徽壽縣),后到山陰。建炎四年(1130年),金人入侵山陰,陸游一家又從山陰逃到東陽(今浙江金華)。這一段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在陸游幼小的心靈中銘刻了深刻的仇恨。十歲以后,他們回到山陰,居住在鄉間。這正是秦檜殺害岳飛、南宋小朝廷向金稱臣納貢之際。往來于陸家的,除了那些愛國的政治家以外,還有很多文人學者。陸游認識了曾幾(1084—1166年),并開始向曾幾學詩。曾幾是南宋初年江西詩派的著名詩人。他反對和議,抵觸權貴,為官清廉,是一個有操守的詩人。他不僅在詩學方面教育了陸游,在為人方面也影響了陸游。
陸游出身于官僚地主士大夫家庭。他自稱遠祖是“鳳歌笑孔丘”的楚狂接輿陸通,近祖是唐丞相陸贄,住在吳郡,為吳中朱、張、顧、陸四大姓之一。唐末,陸游所屬的一支,自江蘇吳縣遷浙江嘉興,又東遷居錢塘。唐滅亡后,厭惡五代之亂,不再為官。吳越王錢時,又遷居到山陰魯墟務農,所以他也稱“先世本魯墟農家”。到了宋真宗趙恒大中祥符年間,他的高祖陸軫才又通過科舉考試,重新恢復為士大夫世家。
陸軫,字齊卿,相傳七歲能作詩,大中祥符年間進士,宋仁宗康定元年做過會稽太守,皇祐中做過吏部郎中、直昭文館、贈太傅,以后又做過睦州太守。陸軫生有二子,次子陸珪是陸游的曾祖。陸珪生子四人,其中陸佃就是為陸游所津津樂道的祖父。
陸佃,字農師,號陶山,年輕時跟隨王安石學經,是王氏新學人物;因不同意王安石新政,后來被視為“元祐黨人”。陸佃因新法得罪王安石,王安石便不和他談論政事,只以經學任用。因而,陸佃在神宗時任國子監直講、集賢校理、崇政殿說書,宣講王氏新學。哲宗時,司馬光做宰相,打擊王安石黨,王安石的門生故舊都不敢和其來往。王安石死后,陸佃前往哭祭,可見他不忘舊情。后來因為修撰《神宗實錄》,任禮部尚書。徽宗即位,召為禮部侍郎,修《哲宗實錄》,做吏部尚書。曾出使遼國,歸來后寫有《使遼語錄》,拜尚書左丞,贈太師、楚國公。后被罷免,做亳州知縣,不久去世。陸佃著書二百四十卷,成為陸氏家學。他還長于詩文,尤長于七言近體詩,作有《陶山集》十六卷。
陸游的父親陸宰,字元鈞,號千巖,師承陸氏家學,也是王學人物,富有學術。陸佃撰《春秋后傳》二十卷,陸宰作《春秋后傳補遺》一卷。他愛好詩文,也能作詩。徽宗政和年間做過淮西常平使者,宣和末年,做過轉運副使、贈少傅、會稽公。南渡后,高宗建炎四年間,在山陰居住。后來受到秦檜的排擠,不再為官。雖然賦閑在家,退居林下,但仍時常牽掛國家興衰與民族危亡,與當時的愛國士大夫講到國仇時,經常食不能咽、水不能進、悲不自勝。父親的這種愛國思想,深深影響著陸游。
從陸游的家庭來看,對他的成長的確有許多積極影響。那就是:具有濃厚的學術氣氛;自陸佃以后,又是富國強兵的王安石新學的傳播者,富有愛國主義思想;對詩文的愛好成為家風;生活比較清貧。這樣的家世傳統,對于陸游成為一位熱愛祖國、關心人民疾苦的愛國詩人,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陸游長于七律,更是與陸佃、陸宰的詩文造詣分不開。
陸游生活在民族斗爭極為尖銳的南宋時代,并有較長時間和人民群眾接觸。在反抗民族壓迫的時代里,抗金的正義呼聲和可歌可泣的英雄行動,推動陸游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積極參加抗金斗爭,反對妥協投降。在文學上他更是向前輩詩人學習,向民歌學習。戰斗的時代、英勇的人民和前輩詩人以及家族的愛國傳統,終于把他培養成為一位愛國詩人。中國的歷史長河里,有不少的愛國詩人,但是像陸游這樣,有生之年幾乎無時無刻不胸懷愛國之情的作家,依然是鳳毛麟角。
(二)曲折愛情
宋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年)正月十五,陸游到臨安城的舅父唐閎(字仲俊)家,第一次見到了表妹唐琬。
唐琬自幼文靜靈秀,才華橫溢,不善言語卻善解人意,與陸游情投意合。兩人青梅竹馬,雖然兵荒馬亂,但兩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仍然相伴度過了一段純潔無瑕的美好時光。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情愫在兩人心中漸漸滋生了。
當時的陸游已經20歲,對唐琬的情意更深了。這一年,陸游的父親年近花甲,身體也不太好,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陸游成親,于是向唐仲俊提出這門親事。
青春年少的陸游與唐琬都愛好詩詞,他們常借詩詞互訴衷腸,花前月下,二人吟詩作對,互相唱和,麗影成雙,宛如一雙翩躚于花叢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著幸福和諧。兩家父母和眾親朋好友,也都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于是陸家就以一只精美的家傳鳳釵作信物,訂下了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在陸游20歲那年,唐琬嫁入陸家。
從此,陸游、唐琬更是情愛彌深,沉醉于兩個人的天地中,不知今夕何夕,把課業科舉、功名利祿,甚至家人至親都拋到了九霄云外。陸游此時已經蔭補登仕郎,但這只是進仕為官的第一步,緊接著還要赴臨安參加“鎖廳試”以及禮部會試。但新婚燕爾的陸游根本無暇顧及應試功課。陸游的母親唐氏威嚴而又專橫,她一心盼望兒子金榜題名,光耀門庭。所以,眼下的狀況,讓她大為不滿,幾次以姑姑的身份、更以婆婆的立場對唐琬大加訓斥,責令她以丈夫的科舉前途為重,先把兒女私情放在一邊。但陸、唐二人依然如膠似漆,情況始終未見改善。陸母因此對兒媳大為反感,認為唐琬簡直是陸家的掃把星,必將耽誤兒子的前程。
據說陸游的母親唐氏曾到郊外無量庵,請庵中尼姑妙因為兒子、兒媳卜算。妙因一番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說:“唐琬與陸游八字不合,唐琬先是對陸游予以誤導,久而久之,陸游終必性命難保。”陸母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急匆匆趕回家,叫來陸游,強令他道:“速修一紙休書,將唐琬休棄,否則老身將與之同盡。”這一句,無疑是晴天霹靂,一時讓陸游不知所措。待陸母將唐琬的種種不是歷數一遍,陸游更是心如刀絞——素來孝順的他,面對態度堅決的母親,除了暗自飲泣,別無他法。
就這樣,兩年過去了,陸游的父親身染重病,常常臥床不起;而唐琬又未能生下一兒半女,因此,陸母的心情更加煩躁,也更討厭唐琬,經常借故對她嚴加訓斥。唐琬百般容忍,但仍得不到婆婆的寬恕。陸游也一次又一次地替妻子向母親求情,但都遭到了母親的責罵。最后,在母親的逼迫下,陸游和唐琬終于勞燕分飛。
在封建禮教的壓制下,父母之命,難以違抗。雖然陸游和唐琬感情很深,不愿分離,但還是無能為力。陸游只得答應把唐琬送歸娘家。一對有情人無奈走到了“執手相看淚眼”這一步。這種情形在今天看來似乎不合常理,兩個人的感情豈容他人干涉?但在崇尚孝道的封建社會,父母之命就是“圣旨”,為人子不得不從。就這樣,一雙情深意切的鴛鴦,被無由的“孝道”、世俗功利和虛玄的命運八字活活拆散。陸游與唐琬難舍難分,不忍就此分離,于是陸游暗地里在外面找了一所房子安置唐琬,一有機會就前去與唐琬相會。無奈紙總包不住火,精明的陸母很快就察覺了此事,嚴令二人斷絕來往。陸游知道這種關系實在不是長久之計,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忍痛與心愛的人分離。這時,他們結婚還不到三年。
又過了一年,陸游的父親病故了。后來,陸游依母親的心意,另娶溫順本分的蜀郡人王氏為妻,唐琬也迫于父命嫁給皇家后裔同郡士人趙士程。一對年輕人的美滿婚姻就這樣被拆散了,但二人心中的情愫卻難以割斷。
十年后,也就是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陸游進士落榜。遭受打擊的他回到山陰家中,滿腔的不得志,使他百感交集,苦悶異常。
山陰人有游春的風俗。特別是在三月初五——相傳這天是禹的生日,當天去會稽縣東南的禹廟游玩的人最多,不論貧富,傾城俱出,攜帶酒食,來禹廟游賞。這一年,就在禹生日這天,陸游滿懷憂郁的心情獨自去了禹廟,不知不覺中逛到附近的沈園。正當他獨坐獨飲、借酒澆愁之時,居然與唐琬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趙士程不期而遇了。
陸游心中涌起無限感慨,盡管這時他已與唐琬分離多年,但仍然無法割舍對唐琬的情感。想到唐琬本來是自己的愛妻,而今卻改嫁他人,悲痛之情頓時涌上心頭,陸游放下酒杯,正要抽身離去。不料這時唐琬征得趙士程的同意,給他送來酒菜,陸游看到唐琬這一舉動,體會到了她的深情,兩行熱淚凄然而下。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酒入愁腸,更使陸游感到惆悵哀怨,便提筆在園內墻壁上題了一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在這首詞里抒發了愛情遭受挫折后的傷感、內疚,對唐琬的深情愛意,以及對他母親棒打鴛鴦的不滿情緒。
陸游題詞之后,又深情地望了唐琬一眼,便悵然而去。陸游走后,唐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將這首《釵頭鳳》詞從頭至尾反復看了幾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起來。回到家中,她愁怨難解,于是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首詞深刻地揭示了唐琬內心的哀怨痛苦,同時又對破壞美滿婚姻的封建禮教表達了強烈的控訴。自寫了這首詞以后,唐琬憂郁成疾,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此后,陸游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但幾十年的風雨生涯,始終無法排遣他心中的眷戀。63歲時,他又寫了兩首情詞哀怨的詩: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陸游67歲重游沈園,又看到當年題《釵頭鳳》的半面殘壁,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于是又提筆寫詩感懷。詩中小序曰:“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主已三易其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陸游75歲時住在沈園的附近,又寫下絕句兩首,即《沈園》詩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的愛是如此深沉,生死不已,以致在“美人作土”“紅粉成灰”幾十年之后,還能用將枯的血淚吟出這樣的斷腸詩句。
陸游一直對唐琬不能忘情,在臨逝世的前一年又寫下了這樣哀婉的詩句: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這一幕婚姻悲劇,在陸游的心靈里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創傷,至死也無法釋懷。他在82歲那年仍這樣寫道:
學道當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
孤愁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
姑惡是水鳥,相傳為姑虐其婦,婦死所化。在此詩中,詩人無疑是借水鳥姑惡,寄托了對母親的不滿。從“姑惡聲”,很自然聯想起自己的婚姻悲劇,這種“孤愁”是讓人無法忍受的。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婚姻悲劇更加重了他的苦悶情緒。
(三)坎坷仕途
紹興十三年(1143年),陸游年19歲,恰逢科舉之年。這一年他在紹興府參加了以詩賦為主的進士科的考試,中選后被推薦到禮部應試。此時的他對前途充滿了幻想,希望可以進入仕途,建功立業,實現他為國為民的抱負。在這種樂觀的心情下,他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英雄志愿。
陸游這次禮部考試不中,懷著報國無門的苦悶心情回到山陰故里。落第的原因不是他詩文不好,而是他“喜論恢復河山”的文章,難以得到秦檜一黨的考官的賞識。
紹興十八年,陸游24歲,其父陸宰去世。在三年守喪期間,陸游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當然,在秦檜當權期間,對于陸游來說,即使參加考試,恐怕也難以及第和進入仕途。
到了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南宋王朝為了粉飾太平和籠絡知識分子,在臨安舉行兩浙地區的科舉考試。這一年,已經29歲的陸游參加了這次考試。這次考試的主考官陳之茂(字阜卿),是一位主張抗金的官員。當時,秦檜要陳之茂把第一名給他的孫子秦塤。可是當陳之茂細心批閱考卷時,發現有一份試卷文章寫得非常精彩,且是講恢復大業的,語句通達流暢,字里行間充滿了愛國熱情,讀來令人深受感動。后經核查字號,這篇文章是出自一名叫陸游的考生之手,考官毫不猶豫地把陸游評為第一。這件事讓秦檜非常氣憤,從此懷恨在心。